《时调雅曲》:近现代民歌的先声

2023-12-25 09:47周玉波
文学与文化 2023年3期
关键词:价值内容

内容提要:清代道光年间刻本《时调雅曲初集》《时调雅曲二集》中,收录了唱述青楼、做佣、私情与戏曲题材的若干民歌俗曲,牌调包括【马头调】【勾调】【荡韵】【扬州歌】【岔曲】等。这些民歌俗曲体现的关注现实与民生的特征,对近现代民歌有一定导引作用。《时调雅曲初集》《时调雅曲二集》中的《细局儿曲儿谱》《叹老妈》《十九岁俏皮姑娘》《诗书巧合记》等,更成为民歌史、风俗史与语言学乃至经典世俗化等方面研究的珍贵材料。

关键词:时调雅曲 内容 价值

傅惜华《明清两代北方之俗曲总集》说及《时调雅曲初集》与《时调雅曲二集》,指出其为清道光年间刻本,两集卷首均未题编者名氏、序跋与目录。《时调雅曲初集》正文首行题曰“新集时调雅曲初集”,次行标曰“带靶马头调”。每曲各标名目,版心上方,题作“曲儿新集”,下方题曰“重光”。傅先生云,是书为俗曲【马头调】之总集,所收甚富,其中第一至第十曲,皆以烟花柳巷事为题材,颇可窥见当时北京习尚、社会腐化之一斑;至《细局儿曲儿谱》一曲,后半乃集【马头调】曲名而成,实为俗曲之重要史料。《时调雅曲二集》虽标名“马头调雅曲二集”,但其中所收并非只有【马头调】一种,“所谓二集也,确是《雅曲初集》之续编也”。傅先生还云《时调雅曲初集》《时调雅曲二集》“极为希观”,前者“今唯寒斋碧蕖馆有之”,后者亦“今止寒斋碧蕖馆藏此本,从未再睹”。①

按,中国国家图書馆藏有《时调雅曲初集》与《时调雅曲二集》,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有《时调雅曲初集》残卷。诚如傅先生所言,《时调雅曲初集》与《时调雅曲二集》均为清代北方俗曲总集,为俗曲研究的重要史料。从两书所收俗曲的具体内容看,私意即便定为道光刻本,时间也当尽量后移,甚至称道光不若称道咸,也即以其为近现代北方民歌的较早刻本为宜。中国近现代民歌的发生发展,表现为南北分头并进、前期以北京为中心、后期以上海为中心的态势,《时调雅曲初集》《时调雅曲二集》可作近现代北方民歌的早期文献。

青楼题材与“马头”时调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时调雅曲初集》辑录民歌27首。如傅先生所说,《雏嫩的妞儿》至《烟花柳巷》的10首,确是“皆以烟花柳巷事为题材”。如《十九岁俏皮姑娘》(傅文作《十九岁俏皮妞儿》)云:

有一个俏皮姑娘儿,青春不大将十九,烟花院中数他打头,生成的俊俏自来的温柔,杏子眼樱桃口通关鼻耳垂儿厚,牙似玉眉如柳,更有一处招人爱,三寸的金莲软又瘦,小脚儿甚丢□。清晨起梳了个鬅头叫任君揉,戴朵花碧桃鲜花衬柳狗,耳坠玉环镀金点翠的牡丹钩。铅华淡染梨花面,胭脂微然点唇口,通身的袷衣都是花儿顾绣,打扮的甚风流。若是那生客儿来时,他用眼一瞅,上下打量那一等人体,慢款金莲跟在后。客儿进房坐在上首,姑娘儿递烟与那人抽,初次儿无非是通问名姓是熟口,你若想真心实意不能够,露水都是情浮。若是那熟客儿来特没讲究,先问好后拉手,让进客户话语温柔,递烟献茶叙话之后叫摆酒,猜拳行令喜上眉头。……喂了个皮杯两相凑,又送了个舌头。……姑娘儿留他吃早饭,嫖客儿说是有事由,叫人套车他要走。他说是一个开发儿一桌酒,叫掌柜的把钱票子收,三天之后把大日子留,要一个姑娘两个陪酒,搁上几天同着朋友,掸唱猜拳行令歌讴,你能作脸可别怕呕,连台车把你留。

通篇描摹青楼情事,细节丰盈,丝毫毕现。其他各篇,大都如是,从中确实“颇可窥见当时北京习尚、社会腐化之一斑”。

《烟花柳巷》后的17首民歌,题材上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情歌,包括《俏佳人》《佳人独坐》《开绣户》《掩绣户》《深深拜》《抖抖红绫》《今相见》7首,歌中虽然无有“烟花院中数他打头”这样的词句,仍不能排除其多关风月的嫌疑。

如《俏佳人》云:

俏佳人用手推郎醒来罢,醒来作什吗①。你先吃袋香烟然后吃杯暖茶,烟茶解解乏。你吃罢了烟合茶,你上了灯笼回家罢,贪恋我作什吗。你若不回家,令尊令堂心上挂,想坏了老爹妈。你那令正夫人也是盼你转回家,相思害坏了他。你到了家千万别说咱俩的话,莫要你告诉他。你若了咱俩的话,你受嘟噜奴挨骂,俱是实情话。

“你那令正夫人也是盼你转回家,相思害坏了他。你到了家千万别说咱俩的话,莫要你告诉他。”这即是“嫌疑”的显眼印记。在同治时扬州民歌集《晓风残月》中,同样有着“令正夫人”的身影,其《南京调·偷情》云:“醒醒罢月影已过花枝下,唤丫环掌银灯送你早早归家,由恐怕令尊令堂悬悬望。就是你家令正夫人问,就说在邻居家说闲话。你我恩情切莫告诉他,他也是妇道家,吃醋的心肠将我骂。”②标题点出“偷情”,亦可作“嫌疑”印记一种。

民歌与青楼的关系,向来亲密;民歌唱说烟花题材,并不稀奇。明代冯梦龙辑《挂枝儿》《山歌》中的民歌,即多得自青楼中人,《妓客问答》《夜客》《站门》《妓》等都在字面上突出了青楼事由;清代民歌集《霓裳续谱》《白雪遗音》中,同样多有青楼题材内容。但是《时调雅曲初集》第一至十首,全是青楼题材,《俏佳人》《深深拜》等又特意彰显“令正夫人”等“非正常情感”印记的存在,在编排体例与趣味上仍算较为独特。近现代民歌中,以《探清水河》《妓女悲秋》等为代表的“窑调”③,是一个很大的流派,此类题材民歌可统称为“青楼调”或“烟花调”。《时调雅曲初集》辑录的《雏嫩的妞儿》《烟花柳巷》民歌,或为青楼中人所唱,或唱青楼中人,亦可归类为泛称的“青楼调”“烟花调”。在1929年由刘半农指导、常惠编选的《北京小曲百种》中,“烟花”列为一个专门类别,共计22首,仅次于“情歌”(29首);稍后上海各书局竞相编辑印行的《时调大观》一类出版物中,“青楼”题材民歌亦是所在多有。约而言之,近现代民歌唱本热衷辑录刊布青楼题材内容,一方面固然是其时风气使然,另一方面或亦与《时调雅曲初集》包括更早的《白雪遗音》等的示范作用有关。也就是说,在编选体例与具体的题材、内容及审美趣味上,《时调雅曲》确实已经接近近现代民歌文献的风格。

17首民歌的另一部分,是唱说戏曲故事人物的《赴考君瑞》《七女将》《旷野奇逢》《红日归宫》《月照西厢》《贪淫飞虎》《陈林救主》《邬飞霞》《雷峰塔》。《赴考君瑞》云:

赴考君瑞莺莺送,上京求功名。十里长亭小姐饯行,诉说离别情。叫小红斟钟酒儿双手奉,嘱咐又叮咛,托咐小琴童马后多照应,回来与你接风。琴童接酒笑脸相迎,满口应承。岂不知相公功名如山重,那事不非轻。霎时间车儿头东马行西,二人离别心酸恸,何日再相逢。

其与《月照西厢》《贪淫飞虎》一起,均是唱述《西厢记》故事。唱述戏曲故事,在明、清、民国时的民歌中最为多见,研究者尽可以此为专题,从中考见民歌与戏曲的同源共生关系,以及戏曲在民间的普及与受欢迎程度。《西厢》题材民歌家族庞大,代有传唱,至今不绝,尤其可作专题中的专题。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风陵文库”有聚魁堂梓行的《西厢段》、京都宝文堂藏板的《全本西厢记》、北京打磨厂学古堂排印本《大西厢》《莺莺下书》等,或为大鼓书或为牌子曲,均属广义的民歌。其中《西厢段》的曲词是这样的:

言一回二八的佳人懒去梳妆,斜倚着围屏手托着腮帮,忽然间想起了那一个想起了有情有义的秀才张郎,自从在后花园中离别了后,撇的奴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苦守绣房。正是莺莺糊思叨念,从身背后转过来惯会传情的小红娘,一把手拉住了红娘姐,受使唤的丫环细听端详,姑娘我有点心腹的事托付你,一到西厢去请张郎,你到那里没有气假装三分气,故着意的狞着眉瞪着目鼓门着腮帮,你就说姑娘我生得了病,借你的妙笔开上个药方。他要是来了你就合他打着伴的走,他要是不来你就合他遭殃,摔了他的硯台叫他研不得墨,扯了他的五经四书叫他作不得文章,他要是想打你就先动手,撞破了你的油头粉面撕了他的衣裳,他要是当堂去告状,你和她手拉手儿去到公堂,他告咱私闹学堂该当合罪,咱告他半夜三更跳过了后花园上青下白磨砖对缝对缝磨砖千磨细摆细摆千磨的影壁落的粉壁花墙有什么勾当。

“言一回”是大鼓书的惯用式起句,“斜倚着围屏手托着腮帮”“撇的奴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苦守绣房”云云,则与《月照西厢》中的“俏佳人静悄悄独坐在兰房无心绪,恨锁眉尖思想想凄惨惨珠泪千行”曲词、情境相近。此种“相近”,是一切民间制作共通性的体现。

《时调雅曲初集》为【马头调】专集。《北平俗曲略》云【马头调】是水上码头的调子,有“南马头调”“北马头调”之分。实则两者并无关联,杨掌生《京尘杂录》卷四《梦华琐簿》即云:“京城极重【马头调】,游侠子弟必习之。硁硁然,龂龂然,几与南北曲同其传授。……南中歌伎唱【马头调】,皆小曲,北道邮亭,抱琵琶入店,小女子唱【九连环】,带都鲁,每卸装,酤村酿解乏,听之亦资笑乐,皆与京城【马头调】不同也。”①清代收录【马头调】最多的民歌集是《白雪遗音》,专集则有《多情小曲》,全称“新刻带白带靶马头歌各样多情小曲”,另一即是《时调雅曲初集》。成书于乾隆六十年(1795)的《霓裳续谱》中有少量【马头调】,成书于嘉庆甲子(1804)的《白雪遗音》集中收录【马头调】。《时调雅曲初集》《多情小曲》等均无编刻时间,杨掌生《京尘杂录》所记,主要是居京期间(道光十二年至道光十七年,1832—1839)京城酒馆歌楼场景,其中以戏曲活动内容最为丰富,由“京城极重【马头调】,游侠子弟必习之”等语,可以大致推定嘉庆、道光年间,京城【马头调】极为流行。《北平俗曲略》又云,宣统年间有署名待余生者,在《爱国报》上发表《燕市积弊》一书,记录《西湖景》的唱词里有一段是:“路南有座美人书寓,画栋雕刻好门面,楼上坐着听书的客,跑堂儿的过来又把茶端。有几个倌人会弹唱,怀抱着琵琶定准弦,开口唱的【马头调】儿,然后改了【太平年】。”《燕市积弊》所记,全为清末北京市俗,《北平俗曲略》谓,由“开口唱的【马头调】儿,然后改了【太平年】”,“可知当时【马头调】尚流行于妓院娼寮也”。《北平俗曲略》又云:

《霓裳续谱》《白雪遗音》之外,百本张抄本里也有【马头调】二百四五十种之多,可是最近刻本小曲里就一本也找不到了,而且各落子馆各娼寮里,也没有唱【马头调】的了。岔曲里有一本《八角鼓子弟规》,其中一句说“【马头调】儿有点儿失传”,可知【马头调】的消灭,是近来的事。①

按其所说,宣统年间(1909—1912)京城尚闻【马头调】,则可知【马头调】的消灭、失传确实“是近来的事”。以时间而言,“中国近现代民歌”的段落,与“中国近现代史”同,上限是1840年,如是则宣统年间尚在流行的重要曲种【马头调】,可以也应该纳入近现代民歌整理与研究的范围,专门收录【马头调】的《时调雅曲初集》虽然没有确切的编刻时间,傅惜华既以其为“道光间刻本”,则已触及、覆盖“近现代”的上限,以其为道光末期刻本,以与“近现代北方民歌”衔接,未尝不可。以内容而言,近现代民歌的一个重要特色,是深度关注、积极反映社会现实,青楼题材在近现代民歌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时调雅曲初集》中的《雏嫩的妞儿》《烟花柳巷》等,恰可作近现代青楼题材民歌的先声。

《叹老妈》的源与流

《时调雅曲二集》正文首行标“新集时调马头调雅曲二集”,实则内中各首并不全是【马头调】。【马头调】之外,尚有【勾调】【荡韵】【扬州歌】【岔曲】【湖广调】等。

《时调雅曲二集》内容仍以情歌为主体,如《绣九州》云:

姐在哟房中织绵绸,忽听情郎要兜兜。添了一番愁,哎哟,又添了一番忧。你要兜兜奴去做兜兜,上面绣九州听诉根由,哎哟,听我说周流。高邮州,出马猴,扬州的好油头,燕尾儿出在瓜州。潞安州出美酒,寿州紧对着梳妆楼,洪水泄泗州,哎哟,这是六个州。走苏州,过常州,狮子回头望虎丘,白蛇出在杭州,哎哟,这就是九个州。叫丫环快上楼,说与你姑爷来穿兜兜。甚实的风流,哎哟,风流不风流。

《庆月光》云:

八月十五庆月光,手捧金樽泪汪汪,思想有情的郎,哎哟,思想有情的郎。去年与你同玩月,今年不知你流落在何方,贪恋着女红妆,哎哟,在何方,贪恋着女姣娘。用手推纱窗,月儿亮堂堂,一阵阵的金风透体儿凉。郎呀,你无带着绵衣裳,哎哟,透着体儿凉。郎呀,你无带着绵衣裳。奴家这里冷,就知你那里凉,你冷奴凉痛断肠。泪珠儿千行,哎哟,痛断了肝肠,泪珠儿千行。

上列两首,均用【扬州歌】调。《霓裳续谱》有两首【扬州歌】,卷八中一首云:“丈夫嫌我的脚儿大,我也不怨我的妈妈,从小儿未曾裹脚我就先害怕,到如今一双到比两只大,去年一尺,今年两扎,遭瘟的丈夫的鞋儿,我也穿不下,臊死人,丈夫鞋儿穿不下。”①《时调雅曲二集》中的【扬州歌】有虚腔“哎哟”,《霓裳续谱》无虚腔,可见【扬州歌】对腔格的要求较为宽松,内容则多为情歌。

《时调雅曲二集》中《叹老妈》为牌子曲,前后为【湖广调】,中间杂以【叠断桥叹五更】。起首【湖广调】云:

姐在房中不耐烦,叹惜自己好伤残。这样日子无经惯,可叹奴家命,罢哟咳咳,命苦似黄连。又。无有地上少田园,偏偏发水贱了年,每日吃糠把土来咽,刀尖上的日子,罢哟咳咳,实在叫人难。又。天长日久别当玩,等到上秋还得半年,越过越窄越有限。变上个方法,罢哟咳咳,好去赚大钱。又。京城地面好人烟,财主又多活又清闲,奴何必苦苦把家乡恋。叫了声当家,罢哟咳咳,听我对你言。又。奴有主意离家园,省的咱夫妻受饥寒。上京不过一天半,奴虽是个女流,罢哟咳咳,走道不费难。又。当家的闻听怪喜欢,贤妻说话对我胃脘。烙上点子干粮好当饭,打点完了包袱,罢哟咳咳,凑兑了几百盘缠。又。背起包袱奔阳关,拜辞了街坊女共男,款动金莲疾如箭。那日抬头,罢哟咳咳,通州在面前。又。上了摆渡过大河,各样热闹实在得。雇了一辆在驴车上坐,进了京城,罢哟咳咳,先去见媒婆。又。说明了来历讲做活,手脚利便工价不多。大爷一见心中乐,只要你勤谨,罢哟咳咳,看守了小阿哥。又。正月十五来□元宵佳节闹花灯,老妈殷勤真有兴。合家人等跟前,罢哟咳咳,嘴巧会奉承。又。可喜老妈生的窈窕,千般的体态难画描。未从说话先带笑,在太爷面前,罢哟咳咳,更会献勤劳。又。二月里是春分,抱着阿哥站街门。梳妆打扮本来衬,过往人等,罢哟咳咳,瞧见暗消魂。又。上上下下都熟了,玩笑搅闹无有挑,槟榔锭子吃不了。你看小跟班的,罢哟咳咳,买了些小菜毛。又。三月里清明柳绿桃红,大伙坐车上坟茔。稍带纸锞坟上的供,老妈陪伴着,罢哟咳咳,大娘太太行。又。小胖子拿鞭赶着车,招呼牲口噔喽喝。老妈只在车头里坐,不住的飞眼,罢哟咳咳,杏眼转秋波。又。四月里立夏天气长,风清日暖好时光。老妈他不住在大爷面前恍,换上单衣,罢哟咳咳,行动分外狂。又。大爷一时心喜欢,叫声寿儿你听言。你上大街走一遍,买上几包名香,罢哟咳咳,叫老妈带身边。又。五月里芒种榴花香,老妈掐来插在鬓旁。衬起了他的娇模样,合院人等,罢哟咳咳,都夸女红妆。又。眼前就是麦秋天,老妈忽然添上烦。半年工价钱有限,我那当家,罢哟咳咳,不久来要钱。又。当家来了真正然,正遇老妈在门前。两口子今日见了,彼此有语,罢哟咳咳,说了许多言。又。家中欠账未还完,债主讨要到门前。搪账许下还一半,无有别的法儿,罢哟咳咳,找你来要钱。又。见了大爷把话言,找清工价转家园。奴合奴当家见了面,马上就是麦秋,罢哟咳咳,活多不能闲。又。大爷闻听乐了个难,多多支给你几吊钱。有甚么天大饥荒不能办,叫你那当家的,罢哟咳咳,独自先回还。又。立刻点出六吊钱,外送一吊作盘缠。临走叫他吃顿饭,自己爷们,罢哟咳咳,甚么还不还。又。六月里小暑困来缠,小阿哥睡觉在床上眠。蝇子不住来往串,老妈慌忙,罢哟咳咳,拿起扇来搧。

“老妈”又作“老妈子”,指女仆、女佣。《清稗类钞》之“奴婢类”云:“女仆曰老妈。京都有所谓上炕老妈者,年率二十许,旅京久鳏者以薄值雇用(用约十余金),订立契约,日间操作,夜则侍寝,期满即归,绝无依恋。《京中竹枝词》云:‘粉面油头青布衫,女奴多半是京南。老妈称谓何曾老,弱齿无非廿二三。即咏此。此盖同、光以前之习惯也。”①“上炕老妈”是“老妈”中的特例,近现代民歌中作为普通女佣的“老妈”,则反映了近现代中国社会城乡差异、阶层差异场景下一种较为常见的劳动关系,以及附着于这种劳动关系的“老妈”群体的苦涩谋生经历。从《老妈上京》《老妈还家》《老妈开嗙》《老妈有意彪》《老妈后悔》直至《枪毙老妈》,民歌唱述进城务工“老妈”的悲剧人生,形成一个完整、庞大的系列,各歌的原型即是此一《叹老妈》。《叹老妈》云:“无有地上少田园,偏偏发水贱了年,每日吃糠把土来咽,刀尖上的日子,罢哟,咳咳,实在叫人难。”民国时期北京打磨厂学古堂印行《小老妈上京》的开头这样交待“老妈”进京的背景:“中华一统锦山河,五谷丰登太年歌。三河县连年遭了荒旱,五谷不收寸草不得。”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风陵文库”藏抄本《老妈上京叹十声》则是:“小老妈要上京叹了头一声,思想起上京的事好不伤情,听说是上京先把作房住,然后托姨妈才能上了工。这个小老妈二十七八冬,想起了家中事一阵泪盈盈,父母生养他多么教训,都只为下串雨才来到北京城。”“都只为下串雨才来到北京城”与“偏偏发水贱了年”,其实一也。《叹老妈》中的大致情节是老妈进城、着意显摆、大爷喜欢、过年回家、夫妻团圆,末尾是:“立刻见大爷把话明,年终岁毕要还家中,预支工价奴去用。大爷喜欢,罢哟咳咳,给了五吊铜。夫妻收拾转回程,天半工夫到家中。亲朋街坊来钦敬,锦上添花,罢哟咳咳,有钱人会奉承。”后续“老妈”系列民歌,一是牌调多易为清末民国流行的【叹十声】,但是“叹”的主基调从字面上仍然予以保留;二是情节扩充为进城、显摆、勾搭“大爷”、回家、吹牛(有意彪)、与“大爷”设计谋害亲夫、案发被毙等多个部分,情节更为曲折离奇,细节更加生动具体,更能迎合受众口味。顾颉刚先生从孟姜女故事的演变中发现“古史層累说”,“老妈”题材民歌牌调的随时而变、故事的铺陈扩张、篇幅的肆意增长,同样具有“层累说”的特征,而同一母题民歌的嬗变轨迹,又使得编刻于晚清的《时调雅曲二集》与整个近现代民歌具有了血脉相连的亲近关系。

经典世俗化与时代风气的嬗变

明代是中国民歌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明代民歌被时人称为“我明一绝”(陈宏绪《寒夜录》引明人卓珂月语),是因其与同时代的文人创作相比,更加形式多样、生机盎然。总体而言,清代民歌“犹承明代余绪,旧调之外,复出新声,竞胜一时”。②清代民歌的“新声”,愈到末期,表现愈为明显,《时调雅曲》对青楼包括民生(《叹老妈》)题材的热切关注,即与近现代民歌的启蒙与批判导向完全合拍。

除此之外,《时调雅曲》中民歌的价值还表现在诸多方面。

其一,为民歌与经典的嫁接提供了样板。

文人作品包括《诗经》、汉魏乐府、唐诗宋词、明清小说诗文戏曲等的经典化,是学界的研究熱点,而反向的经典作品的世俗化,则少有论及。世俗化是经典化的逆过程,在文学发展史语境中,世俗化与经典化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此处所谓世俗化,是相对于经典作品而言,指经典作品的大众化、通俗化、普及化、民俗化甚至庸俗化。民歌俗曲是“世俗类”作品的代表,其对经典作品的嫁接化用,成为经典世俗化研究的理想素材。如《白雪遗音》卷二【马头调】有对《诗经》《论语》等先秦经典的嫁接化用,其云:

诗经注:关关雎鸠今何在,在河之洲,各自分开,好一个窈窕淑女人人爱,只落的君子好逑把相思害,辗转反侧,悠哉悠哉,好叫我左右流之无其奈,怎能够钟鼓乐之把花堂拜。

四书注:有朋自远方来到,久闻仁兄,善与人交,我与你手拉手儿入太庙,每事问周公之礼多领教,贪而无谄而无骄,喜只喜言而有信方为妙,恨只恨巧言令色休同道。汤之盘铭曰儿照,其命维新睡不着,盼才郎邦几千里来不到,他那里宜兄宜弟同欢笑,其叶蓁蓁,甚是难熬,到如今桃之夭夭心内焦,恨将起寤寐辗转把苍天叫。①

上说《时调雅曲初集》中《赴考君瑞》《月照西厢》等,则是对《西厢记》故事的嫁接化用。《时调雅曲二集》中的《诗书巧合记》,篇幅既长,包罗亦富,堪称经典世俗化的“经典”。其中有云:

言一回青青子矜少年郎,娶了个窈窕淑女俏红妆。起初时燕尔新婚情投意,你看他不舍昼夜效鸾凰。怎奈他父兄既而有是命,立逼得彼丈夫也入学堂。那书生自行束脩把学上,闪下那刑于寡妻守空房。这佳人不见狡童情欲断,终日家哭泣之哀呼穹苍。到晚来辗转反侧难成寐,这才是有女怀春不成双。你看他终日凄凄心缭乱,只熬的虫飞薨薨天大光。那一日驾言出游荒郊外,见几对缗蛮黄鸟配成双。你看那维鹊有巢同宿住,郎君啊不如鸟乎有情肠。叫奴家嗟我怀人连叫苦,你把那则慕少艾付东洋。想当初告其妾曰离别苦,你说道不出三日转还乡。是怎么飘然长往去不返,想的我三月不知肉味香。好叫我独寐寤言想思重,不由人涕泗滂沱泪汪汪。祷而于上下神祇作个主,你叫他厥疾不瘳卧在床。央着那冠者五六回家转,奴情愿劳而不怨奉茶汤。

“青青子矜少年郎,娶了个窈窕淑女俏红妆”云云,是对《诗经》的嫁接化用;“央着那冠者五六回家转,奴情愿劳而不怨奉茶汤”云云,是对《论语》的嫁接化用。此种嫁接化用,即是经典世俗化。在文学发展史语境中,经典化是对作品的提纯与加精,确立文学审美的高标;世俗化是对经典作品的“注水”与摊薄,让文学之美惠及普罗大众。经典化与世俗化的双向互动,成就了文学发展史的瑰丽景观。

《时调雅曲》中《月照西厢》《莺莺饯行》《诗书巧合记》等经典世俗化的做法,在后起民歌中得到进一步的发扬光大。如1922年上海文益书局印行《时调大观》二集《古人春调》云:

正月里梅花阵阵香,古人春调唱开场,十二月花名真好听,诸公听我唱两声。二月里杏花淡洋洋,岳飞枪挑小梁王,武松手托千斤石,太公八十遇文王。三月里桃花喷喷红,百万军中赵子龙,文武全才关夫子,连环巧计是庞统。四月里蔷薇都开放,辕门斩子杨六郎,诸葛亮要把东风借,三气周瑜芦花荡。五月里石榴黄喷喷,李蒙正落难破窑登,朱买臣泼水来休妻,方卿私行唱道情。六月里荷花香满塘,阎婆惜活捉张三郎,宋公明投奔梁山泊,沙滩救主小秦王。

歌中唱述各种小说、戏曲、传说中的人物及其故事,而被取材之作品均极知名,堪称通俗文学的经典,民歌对其的嫁接化用,同样可以归于经典世俗化的范畴。换言之,民歌对经典的嫁接化用,形式多样,不拘一格,民歌借此拉近了与文人文学、主流文学的距离,提升了自己的美学品位。文学发展史、民歌发展史研究,均不应忽略此一现象。

其二,保留了诸多珍贵的民歌研究史料。

如《时调雅曲初集》中的《细局儿曲儿谱》有云:

二人同对开手板儿,对准点听的奴的曲名儿,罢哟哎哟。(唱)奴唱的《初会相交》《见多情》,别后《忆多情》,自从别后《思多情》,《红日迟迟》《望多情》,《日落黄昏》《盼多情》,《剔银灯儿》《等多情》,《抖抖红绫》《念多情》,《芙蓉帐暖》《想多情》,《鸳鸯枕上》《梦多情》。不敢唱的是《甩多情》《毁多情》,合那《骂多情》《萡多情》,各样的《湖广调儿》奴也会,还有《九连环儿》合那《沙子灯》,老曲儿许多名。(白)许多名也记不清,郎会的曲儿背给奴听。他会的是《贪浮的飞虎儿》《高君保醉打山门》,《罗成托梦》《麻衣神相》竟搭曰《清明祭扫山东》。《秦琼打朝》年冰俱带《赴考的君瑞》《红日归官》。不肯唱的是《烟花柳巷》《带病的姑娘儿》,合烟花院中各样的《扬州歌儿》他全会,还有《王大娘儿闹五更儿》,合那《青柳儿青》,罢哟哎哟。(唱)情人儿点了奴个《心酸痛》,又叫奴唱《梦中梦》。他那里唱了个“艳阳天儿”,奴这里陪了个“荡荡和风”。酒饭掸唱俱已毕,叫奴拉铺莫吹灯。

其中罗列《初会相交》《见多情》《忆多情》《思多情》《红日迟迟》《望多情》等等,乃其时流行民歌名称,《霓裳续谱》《白雪遗音》等多有收录;《见多情》《忆多情》等统称《多情小曲》,傅惜华指为“清道光间,北京刻本”①,中国国家图书馆有藏。另,“他那里唱了个‘艳阳天儿,奴这里陪了个‘荡荡和风”,依前文通例,“艳阳天”与“荡荡和风”亦为歌名,其实不然。《时调雅曲二集》中《艳阳天》云:“春光明媚的艳阳天儿,和风儿荡荡杨柳儿依依,燕儿巧语莺儿叫,哎哟,叫的人好心焦。呆痴痴盼郎不归,总有那嫩蕊鲜花桃李芬发,奴哇奴也是懒意观瞧,辜负了美景良宵,哎哟,这是咱的了。”由是知“艳阳天儿”与“和风儿荡荡”为《艳阳天》中的两句,《细局儿曲儿谱》中此句当标作“他那里唱了个‘艳阳天儿,奴这里陪了个‘荡荡和风”,而非“他那里唱了个《艳阳天》儿,奴这里陪了个《荡荡和风》”。也即《艳阳天》是以男女对唱形式表演,表演的场所多在青楼。诚如傅先生所说,此种“集【马头调】曲名而成”的“曲儿谱”,包含众多细节,确为“俗曲之重要史料”。

其三,从中可以考见民歌音乐上的若干特征。

《时调雅曲初集》《时调雅曲二集》中的民歌,或见于百本张唱本,或见于车王府藏本,或见于《霓裳续谱》《白雪遗音》等,此种互见,可作多重解读。如,第一,证明了《时调雅曲》收录内容的流行民歌身份,“互見”即流行;第二,难以判断各文献间的关系,至少不能轻言《时调雅曲》是从百本张唱本辑录,或者百本张翻抄《时调雅曲》;第三,“互见”为探究近现代民歌发展变化提供了鲜活的案例。

如《时调雅曲二集》与《白雪遗音》重复者有4首,与《霓裳续谱》重复者有7首。重复的7首之中,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改换《霓裳续谱》原来的牌调。具体情形如次:

《心憔悴》一首,《时调雅曲二集》作【勾调】(“勾”通“沟”),《霓裳续谱》卷四作【寄生草】,二者曲词几同,《时调雅曲二集》曰:

自从离别心憔悴,满腹心事诉告与谁。口儿说是不伤悲,眼中常带伤心泪。叹气入罗帏,翠被生寒教奴如何睡,废寝忘餐瘦损腰围。低声恨月老怎不与我成双对,青春去不归虚度一年添一岁。

《霓裳续谱》曰:

自从离别心憔悴,满腹心事诉告与谁,口儿说是不伤悲,眼中常汪伤心泪。叹气入罗帏,翠被生寒教我如何睡,废寝忘餐瘦损腰围。低声恨月老怎不与我成双对,青春去不归虚度一年添一岁。①

《黄柏树》一首,《时调雅曲二集》作【勾调】,《霓裳续谱》卷七作【玉沟调】,曲词有些许差异。《时调雅曲二集》云:

黄柏树下一座庙,苦命人儿去把香烧。烧上了自言自语苦祷告,告神灵弟子的苦楚谁知道。手拍着供桌这不苦死我了,苦只苦在外的人儿怎知道,求神佛保佑那苦命的人儿早来到。

《霓裳续谱》云:

黄柏树下一座庙,苦命的人儿把那香烧。上上香自言自语胡祷告,磕下头泪珠儿只在腮边上掉。手拍着供桌苦死我了,苦死了奴在外的人怎知道,苦死了奴在外的人怎知道。②

《北平俗曲略》云【玉沟调】只有《霓裳续谱》中收有七首,其他诸书均作【沟调】,其摘引《京都竹枝词》中附录的【玉沟调】曲词:“哆啰挠儿无合架,不养蚕桑不种麻。春雨过山头,恰惟嫩雪纷纷下。刮起了风,黄沙如豆,打的行人怕。春无芳草,夏有冰花,惨凄凄,奇巧的佳人拧辫双垂挂。冬雪大如掌,黄沙压倒了苍松杈。”《北平俗曲略》并云【玉沟调】的常格是“每首八句,最末两句,必系叠句”,“哆啰挠儿无合架”因是“玉沟调垛字”,是以与常格不同。③按“哆啰挠儿无合架”一首又见于《霓裳续谱》卷八,确作【玉沟调垛字】。《霓裳续谱》中收录的【玉沟调】,定格亦如《北平俗曲略》所说,每首八句、末句重复,如《霓裳续谱》卷八中另一【玉沟调】云:“莲子花开莲心动,藕叶儿玲珑,荷叶儿重重,想当初托你担水将你送,到而今藕断丝连中何用,奴比作荷花,郎比作西风,算将起来荷花有定风无定。(重)”④《时调雅曲二集》中的【沟调】,较之此一常格,并不完全契合,如《黄柏树》中,末两句为“苦只苦在外的人儿怎知道,求神佛保佑那苦命的人儿早来到”,《霓裳续谱》则作“苦死了奴在外的人怎知道,苦死了奴在外的人怎知道”,前者可以看作是对后者重复句式的变通。此种变通,说明民歌俗曲改易谱调较为常见,而且民歌俗曲对字格的要求轻于腔格。重腔轻字,字随腔转,是其特征之一。

其四,《时调雅曲》中包含了诸多鲜活的社会民俗史料。

如上文《时调雅曲初集》中《十九岁俏皮姑娘》有句云:“喂了个皮杯两相凑,又送了个舌头。”同集中《稚嫩的妞儿》又云:“摆上饭让坐儿过节儿一点儿也不邋,斟上酒先敬一个皮杯儿他的劲儿一督。他拣那可吃的菜往你嘴里布,你吃喝了一个挺舒服。吃完了饭倒一杯茶给你把口漱,说今儿不住下想来无有工夫。”歌中“皮杯”,即为彼时青楼中常见习语、风俗。晚清小说《品花宝鉴》第八回“偷复偷戏园失银两,乐中乐酒馆闹皮杯”有:

仲雨对二喜道:“你出个令罢。”二喜道:“乐中乐,苦中苦。第一杯输了,要唱个小曲儿;第二杯输了,要说个笑话;三杯输了,敬人皮杯。”元茂道:“这三样我都不来。”聘才道:“那不能。既这么着,头一个就是你来。”二喜便斟了三满杯,放在面前道:“李老爷来罢!”元茂便眯齐了眼道:“你们替我看着,我眼睛不仔细,恐怕要错。”便伸出手来,与二喜豁一拳就输了。仲雨笑道:“请唱。”元茂道:“唱是再不会的,我情愿多吃一杯。”保珠道:“说唱就要唱的。”元茂饮了一杯酒,求保珠代唱。二喜道:“代唱了罚十杯酒。”保珠便不敢代,元茂对他作了一个辑,道:“好人,你代我唱一唱罢。这些东西,我是一句不会的。”众人见他果是不会,保珠便代唱了一枝《银钮丝》。……又与二喜豁第三杯,二喜输了,要敬仲雨皮杯。仲雨道:“咱们倒不用这么着,方才李老爷那杯没有吃得好,这杯我烦你转敬他。”二喜便拿着杯子,呷了一日,又送到元茂嘴边,元茂摇着头,闭紧了嘴不受。二喜便跨在元茂身上,端端正正的,将元茂的头捧正,往上一抬,元茂便仰着脸。二喜却把那一点珠唇,紧贴那一张阔嘴,慢慢的沁将出来,一连敬了三口。元茂便如醍醐灌顶,乐不可言。①

“二喜却把那一点珠唇,紧贴那一张阔嘴,慢慢的沁将出来,一连敬了三口”云云,即是“皮杯”的释义,“皮杯”乃鲜活的社会民俗史料。

另如《时调雅曲初集》中《俏皮姐儿》有云:“有一个俏皮姐儿正在当年二十二,梳妆雅淡最瞭人儿。模样儿端庄无有对,先不笑露出两酒窝,说话语甜得人意,满嘴里爱逗个哏儿。他若是有那熟客来时玩笑话儿露八分,抽冷子打你个皮科,好一个全哄人的要命鬼儿。”通篇都是方言俚语,也即俗称之“京片子”。如“抽冷子打你个皮科”,系北京方言,“抽冷子”指突然、乘人不注意,“打个皮科”指开玩笑。刘鹗《老残游记》第十三回“娓娓青灯女儿酸语,滔滔黄水观察嘉谟”有: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姑娘,正好同他们说说情义话,或者打两个皮科儿,嘻笑嘻笑。我在这里不便,其实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的人,作甚么伪呢。”②

虽然有着从真、从俗的自觉意识,明清民歌如《挂枝儿》《万花小曲》《丝弦小曲》《晓风残月》中,对方言的使用仍然较为克制,《时调雅曲》各首民歌无视雅言的规范,大胆使用方言,以方言彰显地域特色、塑造人物形象、表达人物情绪,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奇特的叙事效果。

刘永济《词论》云:“文艺之事,言派别不如言风会。”③近现代民歌形制的解放、题材的扩大、视角的下移与口语的普及、方言的使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中国民间文学久已有之的“口头”传统在遭遇社会文化转型浪潮时自然发生的新变。综而言之,《时调雅曲》中民歌对小说戏曲包括《诗经》《论语》等内容的世俗化改造,对底层人物如青楼妓女、进城做佣者命运遭际的关注,对“抽冷子打你个皮科”等俚语的娴熟应用,一方面是因应时代风气而对前代民歌在继承基础上的革新,另一方面对于后起民歌尤其是近现代北方民歌有着开风气的功劳——以《时调雅曲》为近现代北方民歌的早期文献的理由与用意,亦在此处。

(周玉波,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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