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扬扬
【摘要】中西“登高”文学的交叉点在于都在一些作品中呈现出了超验时刻,在这种超验时刻中登高主体都展现出了极强的自我意识。本文从中西“登高”文学超验时刻中自我意识的生成、自我形象的共同性与自我形象的差异性三个方面,在中西对比的视野下探究中国文化中缺失的“我”的形态并透视中西思维方式和文化性格的异同。
【关键词】登高;超验时刻;中外思想;文化心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8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25
作為文学母题的“登高”一直在中国文化史上不断流传和发展,展现出了丰富性和多面性的文化内涵,其中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与杜甫的《登高》因其超验的体验而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在这种超验的体验中,中国文人展现出了极大的主体性。在西方文学中,个体站在高处同样也容易产生一种超验的体验而展现出极强的自我意识,《红与黑》中于连被囚禁在塔楼之上便是典型的代表。将中国古典文学登高题材中展现出的主体性放置在中西比较视野中考察,与《红与黑》中于连的塔楼时刻做横向的对比,有利于在高扬人的主体意识的西方文化的对照中,深度探讨中国文化中缺失的自我的形态与内涵,探求中国传统思维中的近代因子,并进一步考察中西文化性格和文化思维的差异。
一、中西“登高”文学超验时刻中“自我”的生成方式
(一)登高空间造就超越性的宇宙论视角
“宇宙论与人生论,相即不离,有密切之关系。一哲学之人生论皆根据其宇宙论”[1]4,“登高”这一行为提供给行为主体新的看待宇宙自然的生存空间,这一空间与地面保持距离并与天建立起更近的联系,于是也就形成了与地面不同的新的视角。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便体现了一种极难进入的超越境界,正如舒芜在《迎向阔大和永恒的诗篇》中指出:“(陈子昂)能超越自己的渺小短促,注目于伟大的永恒之中,以此迎向伟大通往永恒的诗心”[2]23,在“登高”的过程中他把个体放在永恒的时空中进行思考,并在与天地自然的融会中实现对个体局限与人生困境的超越。杜甫的《登高》在高度的变化中使他获得了与自然更亲近的关系,使其从社会时空中脱离出来,在自然“无边”的空间和滚滚长江所代表的悠悠时间中消解一部分自身命运的苦痛。而在于连的塔楼时刻,这样一种超脱也涌现在了他的心头,在他保持自尊和野心勃勃的大半辈子中,他或许从来没有这样一种时刻停下来关照过自己的内心,在那种自尊心作祟地对财富和地位的追求中逃脱出来。
超越性的宇宙论视角使登高主体与个体常处的社会空间拉开了距离,从而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社会藩篱对个体的束缚,在社会空间中的个人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并不完全属于个人,往往会被社会成规所影响,而登高时刻却给个人提供了一个更接近于自然的空间来观察宇宙人生,从而在这个空间中获得了更多以个人视角看待世界的可能性。
(二)登高视点造就皈依性的认识论视角
正如《周易》中所言“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3]511,“登高”提供给行为主体一种独特的观察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不仅对地面形成超越而获得更开阔的视野,更重要的是始终以个体为中心,仰观俯察从个人出发又回归个人。
登高远离地面,也就意味着个体从群体之中脱离出来,此时与个体保持最亲密关系的便只有自我,在这种情况下个体意识对外界附加因素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而主体在天地之间获得了一种关照自我内心的途径。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登台而赋,使其在一种超越的时空中感受到了人的渺小和人生的困顿,在登高的情境下他开始追问人生的意义,探索自身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的作用,这是一种历史意义层面的自我意识觉醒。于连的一生都在为出人头地而汲汲营营,他为了获得高官俸禄而强迫自己背本不喜欢的《圣经》和《教皇论》,和自己不爱的人周旋,甚至充当复辟势力的爪牙。直到他被关押到了塔楼之上,他才开始真正的叩问自己的内心,他向宗教寻求救赎与忏悔,此时被金钱、权力等外物所异化的于连的内心才真正地剥离那些浮华的因素,真实的于连在这一刻才显露出来,才从被异化的不协调转变为自我的协调。
在“登高”行为中,自我意识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获得了彰显,中国思维中缺失的“我”的意识在特殊的情境中显现出来,不同于西方的“我”与外物的分离而造成的泾渭分明的界限,中国文化中的“我”是在与天地自然的交流中发现了自身的力量,中国形而上思维的本原“道”即讲求“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4]193,“道”从自然万物中抽象出来作为万物之所以发生的基本原理,一方面赋予了万物普遍意义上的规律与准则,另一方面又由于其“自化”的特征而保留了万物一定的自主性,固在自然之“道”中,中国人更容易找到“我”,因为在“道”中提供了“自化”的可能,但由于“道”生于自然,故而“我”又紧紧依靠着自然并最终融于自然。因此中国思维中的“我”虽然并未从自然中完全脱离出来,但又能在特殊的情境中从自然中显现出“我”。
二、中西“登高”文学超验时刻中“自我”的形象共性
(一)对自由的不变追求
处于登高状态的个体都在登高空间中实现了精神的突围,摆脱了异己力量,从而实现了个体存在的自由,中西文学登高现象中的“自我”都是充分追求自由的“自我”。于连在塔楼时刻中借助一种外在的启示完成了其生命向自由境界的过渡,这种启示的呈现形式来自受难悲剧的精神超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于连被关押在塔楼里时,回想他前半生的经历,为了实现向上流社会的阶级跨越,从不信教的他将《圣经》背得滚瓜烂熟,甚至为复辟势力服务。于连并不缺乏出人头地的才智,但他的内心深处仍然闪动着人性的光芒,不愿意彻底放弃尊严。于连的生存创造力与自尊心之间的矛盾促使他走向悲剧结局,他在对自身悲剧的体悟中,从不断追求的激进状态中脱离出来,从而更好地叩问内心,获得超凡脱俗的生命和实现精神超越,这种超越“是在人的理性与自由意志主动的承接中敞开”[5]23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与杜甫的《登高》中所展现的“自我”形象同样也在追求一种自由意志,这种自由意志在中国文化史上并不常显现出来,但却在登高中被激发,成为更全面地认识中国人思维的窗口。中国文人对自由意志追寻的方式同样源于一种启示,只不过这种启示源于宇宙自然。《登幽州台歌》传达出来诗人在特定时空之下对于宇宙自然的认识,将悠悠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浑融地联系在了一起,身处这一认识之下的诗人获得了一种与茫茫时空相连的存在根基,并通过宇宙的无限性而实现对人生自由境界的追寻。杜甫的《登高》在对自然的俯察仰观之中对外敞开了一种自由意志,这种自由意志遨游于观察自然而形成的阔大的空间意识之中,与自然亲近的自我在这一刻于超验的体验中不懈地追求自由。
(二)对存在的不断探索
中西“登高”文学超验体验中蕴含着“有关人的本性或生命意义的价值”[6]的探索,这也就包含了对人的存在方式的不断探索。登高所造就的超越性视角使登高主体突破以人的活动为中心的体验方式,从以往的以人为出发点看待人的存在方式到超越人来看待人的存在方式。于连关押在塔楼上之前都以实现阶级的跃升、追求财富与地位为主要人生目标,直到他被关押到塔楼上之后才从名利的漩涡中挣脱出来,看清楚内心真正所追求的东西,对自我的内心进行追寻与叩问。这种跃升类似于尼采的“超我”,是一种对自我终极存在形式的探索与体悟,这是“超越于求生之上生命的意义与目的”[7]384。这样一种对自我存在终极意义的探索同样也能在中国古典“登高”题材中窥见部分影子。《登幽州台歌》与《登高》中抒情主体都进入了一種物我交融的境界,在这样一种境界中,主体脱离了社会历史坐标而进入宇宙自然坐标,在自然坐标上的中国士大夫超越了务实性思维而进行超越性人生本质的探讨,中国士大夫的生命价值不再与社会历史联系在一起而是更多地与宇宙自然联系在一起,对存在意义的探讨也更多地从社会的人转向自然的人。陈子昂和杜甫都在“登高”这一时刻将目光放置在兴衰荣枯不断交替的宇宙自然之中看待个人的痛苦与命运,自然对于中国人而言“是非对象化的天道圆融关系和天人合一关系”[8]95-99,因此在自然之中,中国人找到了摆脱名利束缚而通向生命终极意义的超越之途,并最终获得了对自身存在更阔大、更浑融的体认。
在“登高”文学超验时刻中,登高主体得以从不同的视角看待个体的存在方式,并对个体存在进行本质意义上的询问,不断地丰富对自我的认识与理解,对存在探索的过程就是灵魂升华与不断完善的过程。
三、中外“登高”文学超验时刻中“自我”的形象特性
(一)自我追求——完善与反省
在中国几千年登高母题的发展过程中,逐渐显现出与西方登高母题不同的特质。以杜甫和陈子昂为代表的中国文人在登高时,不仅仅是获得豁达、超脱的心境,更是指向于在宏大的时空中认识自我在社会与历史中的定位,并在这种超越中促进道德人格走向完善。而在西方登高冥想时刻中,更容易向内进行自我反省,在于连的塔楼时刻,他回想起之前人生在种种虚荣心和世俗利益的驱动下的汲汲营营,而产生了一种深切的悔恨,他对此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叩响心灵的大门,勇敢地对幽暗的“我”进行观照。
形成中西民族在“登高”行为中展现的完善和反省两种性格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两方面:
一是中西民族思维方式的差异。冯友兰先生曾指出:“中国人重‘是什么’而不重‘有什么’,故不重知识”[4]7,而在西方人的思维中“主客观之间,乃有不可逾之鸿沟,于是‘我’如何能知‘非我’之问题,乃随之而生”[4]7,由此可见,东西方对于事物的思维模式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趋势,中国思维模式属于获得型,而西方思维模式属于认识型,这种认识型思维在登高中不再局限于“非我”而拓展到“我”。于是西方文化中的“登高”行为往往对自己进行冷静而客观的审视,以期更好地认识自我。而在中国文化中由于获得型思维模式,中国士人更容易沉溺于登高时所带来的情绪体验,对于登高所见之景,在中国古人看来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自然景物,而是具有生机与灵性的生命,在与自然的共情中,中国文人得以获得一种形而上的体验,并在超验的世界中增进对世界本象的领悟,并在这种领悟中实现自我超越与完善。
二是中西民族集体情感意识的差异。西方人的情感意识中根植着自省意识。从希伯来文化中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而产生的“原罪”意识,到希腊文化中阿喀琉斯的“脚后跟”,“脚后跟”作为阿喀琉斯致命的缺点体现了希腊人对自身的审视,他们敢于正视个体的致命伤,并且用这个致命伤隐喻民族的致命伤。欧洲文明源头的两希文化所透露出的自省意识对后世影响深远。而中国文化是一种充满道德和责任感的文化,中国文化思维中的集体意识与道德责任感使士人不断地探索人格完善的途径,“登高”行为作为宏阔时空中的思想解放,中国士人在超脱的情绪中获得短暂的自我纾解,最终指向中国士大夫的立身之本——道德完善,对于自然更加清醒地认识是为了更清醒地找到自我的社会和历史坐标;
(二)自我定位——人性与神性
在西方文化的登高时刻中几乎都出现了神的身影,并都以神为媒介进入形而上的冥想世界,于连在塔楼中对以往的人生进行反思并寻求灵魂的拯救时,便向上帝寻求帮助,即使他这辈子并没有虔诚地信过教,但在他反省自己的灵魂时想起来的仍然是哥特式的大教堂和背得滚瓜烂熟的《圣经》。自从苏格拉底确立西方哲学神性和人性的特征,提出一神论的理性神,神性就一直存在于西方人的集体无意识之中,虽然西方从文艺复兴开始,便一直在做成人的努力但神性之光并未在其生命中熄灭。“将人的理性抽象化,神圣化为神,又认为神赋予人以理智本性”[9]19-25,具有意志的神与人的理性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人认识世界的方式也与神紧密联系起来,神一方面是人的意志的集合,赋予了人极大地主观能动性,另一方面又全然独立于人而存在,成了一种不同于主体的异己力量,因此在西方文化中人性与神性既互相促进又互相制约。
但在中国文化中的登高行为里,却没有对于神的感应,中国人习惯于在对现世生活的体验中进入形而上的冥想世界,这主要是由于中国人“不是宗教的,因为他们都是哲学的。他们在哲学里满足了他们对超乎现世的追求。他们也在哲学里表达了、欣赏了超道德的价值”[10]5,中国哲学中本原即“道”,“道”与自然息息相关,因此在登高行为中,登高主体在对自然的体验中便能进入冥想境界。中国人超道德价值的获取并不依赖于另一个有意志的主体——神,而是以主体为中心,从主体对外界世界的体悟中进入超验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人具有完全的能力去把握世界与感知世界,因而在进入形而上超验世界的过程中,人性在中国人的思维中处于极其重要的地位,在登高所进入的形而上世界里中国人处于完全的精神自由世界,被世俗社会压抑的人性因素被完全地释放出来。
四、结语
综上,通过对中西“登高”文学中超验时刻的探究,可以看到中西文学登高行为背后所蕴含的主体自我意识,自我在超越性和皈依性的环境中被召唤出来,中国“登高”文学超验时刻中的自我意识弥补了长期在中国人思维中缺失的“我”的形象,并且这一“我”的形象在这一特殊的情境之中孕育出了类似近代西方的思想因子,比如对自由的追求和对存在的探索。同时,中西“登高”文学超验时刻中所展现的自我形象分别呈现出完善与反省、人性与神性两大特点,对我们认识中西社会中个体不同的存在方式,以及认识世界、参与世界的不同方式有极大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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