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文
杨氏家族是中国古代播州地区的土司家族,其历史可上溯至唐末,此后历宋、元、明,直到明万历年间杨应龙叛变而被改土归流,明代在播州设置遵义府,成为现代遵义市的前身。杨氏家族统治播州七百多年,留下了众多史料,然而作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平播战争的影响力,使得播州杨氏末代酋长杨应龙作为叛乱土酋的身份更为世人所知,但事实上就杨氏家族长时段历史而言,其统治时期实可以说是遵义发展史上一个关键时期,不但在当时对地区稳定和发展起到了巨大作用,而且奠定了日后遵义地区成为国家西南一大都市的基础。
关于杨氏家族治播情况,因历时久远,史料分散,且涉及面广泛,显然非一篇短文所能说清。因此,本文选择从唐代以来,中原士人对播州的印象之变化这一更直观的角度,从侧面来观察播州地区在杨氏家族统治之下的发展变化。
在杨氏家族进入播州之前,播州属于唐朝的羁縻府县。唐贞观九年(635年),以隋牂牁郡之牂牁县地置郎州,领恭水、高山、贡山、柯盈、邪施、释燕6县。贞观十一年(637年),废郎州及所领6县建置。贞观十三年(639年),复置郎州及恭水、高山、贡山、柯盈、邪施、释燕6县,并更名为播州,此为播州得名之始。贞观十四年(640年),更恭水县为罗蒙县、高山县为舍月县、贡山县为湖江县、柯盈县为带水县、邪施县为罗为县、释燕县为胡刀县。贞观十六年(642年),以芙蓉、琊川隶播州,将罗蒙县改为遵义县,取义于《尚书》“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此为“遵义”得名之始。此后历经多次调整,宪宗元和二年(807年),播州领遵义、带水、芙蓉三县,隶江南道黔中采访使[1]。据《新唐书·地理志》:“(播州)土贡:斑竹。户四百九十,口二千一百六十八。县三,遵义、芙蓉、带水[2]1075。”
引人注意的是,从现存史料可见,播州之被提及,除了地理志书介绍之外,往往是关于贬官的介绍。比如《旧唐书》中,播州出现凡二十六次,除七处出于地理志外,其他十九处皆与贬谪官员有关。在这些贬官记录中,最为知名的莫过于刘禹锡被贬播州的故事。《旧唐书·柳宗元传》记载:
时朗州司马刘禹锡得播州刺史,制书下,宗元谓所亲曰:“禹锡有母年高,今为郡蛮方,西南绝域,往复万里,如何与母偕行?如母子异方,便为永诀。吾于禹锡为执友,胡忍见其若是?”即草章奏,请以柳州授禹锡,自往播州。会裴度亦奏其事,禹锡终易连州[3]4214。
可见在柳宗元看来,播州属于万里之外的“蛮方”“绝域”。对此,《旧唐书·刘禹锡传》则从裴度和唐宪宗的角度表达了同样的认知:
御史中丞裴度奏曰:“刘禹锡有母,年八十余。今播州西南极远,猿狖所居,人迹罕至。禹锡诚合得罪,然其老母必去不得,则与此子为死别,臣恐伤陛下孝理之风。伏请屈法,稍移近处。”宪宗曰:“夫为人子,每事尤须谨慎,常恐贻亲之忧。今禹锡所坐,更合重于他人,卿岂可以此论之?”度无以对。良久,帝改容而言曰:“朕所言,是责人子之事,然终不欲伤其所亲之心。”乃改授连州刺史[3]4211。
裴度的奏疏中更是用“西南极远,猿狖所居,人迹罕至”来形容播州,显然,在唐代,播州蛮荒恶劣为时人共识,即便在贬官之所中,也是惩罚意味最重的所在。对此,时人韩愈的记述更具戏剧性,在柳宗元听到刘禹锡被贬播州之后,“泣曰播州非人所居”[4]。
此后,这一故事不断被引用转载,逐渐成为朋友之伦的典范,为历代传诵。这自然与刘禹锡、柳宗元、裴度、唐宪宗这样的名人加持有关,但同时人物情感本身也足够感人。其中,播州之蛮荒绝域与刘禹锡这一文坛名士的强烈对比无疑是渲染气氛的关键元素。正是这一极具张力的对比,使得人物感情具备了更强的冲击力与感染力。同时,这一故事的在流传上的成功,无疑也将“播州非人所居”的意象一起推广。
播州杨氏家族最早进入中原王朝视野是在宋代。宋人所著《续资治通鉴长编》:“熙宁六年五月癸卯朔,御文德殿,夔州转运判官曾阜言,播州杨贵迁在夷人中最强盛,以老,遣子光震、光荣献鞍马、牛黄、麝香,诏补光震为三班奉职,光荣借职[5]。”
可见当时北宋朝廷对杨贵迁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双方的交往应该更早。但地方官员和宋朝廷似乎只是将杨贵迁当作“夷人中最强盛”者。此后,播州杨氏开始以献土夷酋的形象出现在宋人的记载中:
(绍圣四年十二月)播州夷杨光荣等内附[6]349。
大观二年,蕃帅杨文贵献地,东西百二十里,南北六百一十二里,以其地置军[7]。(大观二年)九月,蔡京言黔南夷人献纳地土,幅员两万九千余里,及靖州、辰州、涪州、上夷州、下夷州、南平军、播州、宽乐州、安砂州、谱州夷人等各献纳地土户口甚众,率百官贺[8]556。
大观三年正月,以涪夷地为承州,升湟州为向德军,五月以杨文贵地建遵义军,以南平夷人地为播州[8]534。
从宋人的记载看,播州杨氏完全是作为西南地区“献土”夷酋之一出现在宋人的视野中的,朝廷也将此当作开拓西南夷的业绩而加以表彰。然而这样一个通过利诱边裔献土而刷政绩的行为并未能持续,事实上宋朝当时尚不具备进一步控制西南夷地区的能力。正如本地官员冯檝日后指出:
伏臣见夔峡、广南边臣开纳土之议,诱置熟蕃接武请吏,金银缯絮以舀其欲,高官厚俸以侈其心,开辟荒芜草创郡邑,一部不下三四州而县又倍之,入版图者存虚名,充府库者无实利,而官吏廪禄、军兵饷馈修治城郭日月弥广,官吏支持不假,百姓奔走输送之不给,其危害一也。建筑以来,调发害于民间者不可胜计而费出县官者亦不为不多,其初监司核实布赏,名为军须,唯恐其后常平使者不敷执奏,已失元祐立法之意,而漕司于经费之外复有馈运,未免侵支封椿折变科率,其为害二也。州县之吏躐庶官而升法从脱选调而位正郎,武弁转横行,布衣窃仕版,白丁黥徒为将校者又不论也。名器既已假人而禄廪因而耗蠹,有司岁计已数倍于熙丰矣,其为害三也。不毛之地,既不可耕,而狼子野心顽不可革,建筑之后,西南夷獠交寇绵茂,而播州溪洞之蛮亦复跳梁,犬豕之众固无足虑,蜂虿有毒,不能无伤,士卒死干戈,官吏没王事,生民肝脑涂地,往往有之,以此知纳土之议,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也。莫若委择帅臣或监司令条具建筑以来财用出入之数,商较利病核实以闻,可省者省之,可并者并之,县不足建则易之以镇寨,官吏不必众则总之以护戎,戎兵可减,馈运可省,夷狄可抚而边鄙之患可息矣,自今已往,边臣招地之请,邀功生事之隙不可不严禁而杜绝之也[9]。
在冯檝看来,播州这样的西南夷地区为“不毛之地,既不可耕而狼子野心顽不可革”,国家直接设官治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也”。显然,冯檝的的意见为事后经验之谈,最终宋廷采纳了其意见。对此,《宋史》记载:遵义砦,大观二年,播州杨文贵献其地,建遵义军及遵义县;宣和三年,废州及县,以遵义砦为名,隶珍州[6]2229。
可见直到北宋末年,播州地区在宋人的视野中仍然是“不毛之地”。新党执政时期,朝廷在西南夷地区的开疆拓土最终没有带来良性的效益,不得不以政治收缩告终。
中原士人这种对于播州的印象到了元代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元人吴澄在其《送徐则韶赴播州儒学正序》中的说法则印证了这一点:
唐人惮播州荒僻,往者多非其欲。我朝疆土之广,旷古所无,播虽远在西南一方,人士去来,视犹中州,曾不以为难。徐九成,宋兵部侍郎之孙、元安庆同知之子,以世家之胄、俊秀之选擢为播州学正。将行,余谓之曰:侍郎吾不逮事,同知吾所与游。不逮事者,稔见其文辞;所与游者,深服其德器。今之往也,其以尔祖之文贲彼习之朴,以尔父之德革彼俗之窳。惟固守家学可矣,地之荒僻何患焉?向余在京时,尝闻播之连帅来觐,好文而重儒。九成往哉,其必有合也[10]。
吴澄,字幼清,晚字伯清,临川郡崇仁县人。南宋末年中乡试,入元曾出任国子监丞、翰林学士,死后获封临川郡公,谥号“文正”。为元代著名理学家、教育家,与许衡齐名,并称“北许南吴”。吴澄这段文字显示,元朝已经在播州设立了儒学,并从中原地区派遣士人来此任职。同样是听闻相识任职播州,吴澄的语言中充满了期许与鼓励,这与柳宗元听闻刘禹锡被贬播州之后哭着说“播州非人所居”的表现截然不同,与北宋冯檝称播州为“不毛之地”也不同。这背后显示的,无疑是与前代相比,元人对播州认知的巨大变化,播州的人文风貌已是今非昔比了。另外,吴澄提到,在京城时听闻播州杨氏“好文而重儒”,并认为徐九成此去必能相合得到善待。这里,在播州杨氏不在场的情况下,吴澄与徐则韶私下的书信交流中所透露出的对播州杨氏的印象无疑是较为客观的,虽然这是吴澄对晚辈的勉励之辞,其中不乏宽慰之意,然宽慰亦必建立在事实或者共识的基础上才有效果,这说明,吴澄这一对播州及播州杨氏的认知,应与当时士人的普遍认知相去不远,至少收信人如徐则韶能够认同。
进入明代,播州在中原士人中的印象获得了进一步提升。如明初王绅(1360—1400年)在《夜郎驿》一诗中便提到:“自行播州境,人事觉稍优。野辟停传饰,俗朴居民稠[11]664。”并赞叹:“下焉乐明守,上焉洽皇猷。讵云蛮貊陋,直与华夏侔[11]664-665。”这种旅游日记性质的诗作应该反映了作者的真实体验。这里,王绅这样出身文化核心区的士人对播州的感受是“俗朴居民稠”,“直与华夏侔”,这哪里是唐人眼中“猿狖所居,人迹罕至”[3]4211的播州,竟是边疆蛮貊之区的华夏桃源了。
此后曾在弘治初任职四川按察司副使一职的江源(1438—1509年),在路经播州时做有《晓发播州》一诗,曾称赞播州驿路“如今蜀道平如掌,不数相如负弩杂”[12]。
同时代的曾任四川右布政使的周瑛(1430—1518年),也留下了称许播州的诗句:
入播州作
播州旧说非人居,而今南北成通衢。一乡一聚置官长,半丘半陇皆犂锄。
播州官司万山里,叠翠浮青蹴天起。烟雨晦冥猿鸟呼,厓壑窈深花木美。
昔日何人披草莱,尔文尔价皆豪才。南据乌江扼喉领,北营白锦屯风雷。
自归圣朝不用武,比屋弦歌学邹鲁。千里不闻鼙鼓声,民物熙熙皆按堵。
我时远佩藩侯书,乘高涉险登畏途。山川形胜皆在目,不劳重写王会图[13]。
诗中,“万山里”“蹴天起”“猿鸟”“厓壑”等意象所展现的是作为边疆地区的播州的自然风景,然而就是在这样的边疆风景下,则是交通便利“南北成通衢”,管理有序“一乡一聚置官长”,农业发达“半丘半陇皆犂锄”,人口众多“民物熙熙皆按堵”,文化繁荣“比屋弦歌学邹鲁”,和平安宁“千里不闻鼙鼓声”,与唐代“非人居”的播州已不可同日而语。通过自然风景与人文风光的反差,古今播州意象的对比,展现了播州的文明、富庶、和平的新景象,凸显了播州惊人的进步,而这一进步,在作者看来无疑是杨文杨价以来播州杨氏家族筚路蓝缕的开创之功。
曾经路过播州并与播州宣慰杨斌相交甚欢的四川人刘瑞同样留下了对播州的富庶祥和的赞美。正德十年(1515年),他在从四川赴浙江上任的路上留下了《播南吟》十首记录播州景象,其第八首:“播州驿外尽平川,一带清流万井田。处处筒车行活水,长看社鼓赛丰年[14]。”其第十首:“过尽重关路渐通,山明水秀郁葱葱。行人莫讶边城静,忠孝杨家保障功。”这里,刘瑞同样将播州的和平安宁归功与杨氏家族的统治。
综上可见,杨氏家族统治播州的七百年间,播州社会生态和人文景观发生巨大的变化,从唐人眼中非人所居的蛮荒之地,至明代一跃成为比侔华夏的文明之区。而这在中原士人看来,无疑是“忠孝杨家保障功”。从这个角度说,播州杨氏之治播虽有末代叛乱之过,但仍难掩百代华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