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雪 Tarhouni Mohamed Najib
动画高度的虚拟性和假定性特征使其自诞生之日起便充满了趣味性和娱乐性。自此,人们不再满足于摄影摄像的机械记录,而是借助动画技术实现对画面及运动的自由掌控。艺术家们不断探索动画的艺术潜力,并在其中创造出令人惊讶的奇幻景象。动画里的角色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都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与个性,在一个个虚拟时空里,他们不必遵循现实物理束缚,而是尽情地舒展体能:或驰骋天空,或遨游海洋。并且角色的性格属性也不必拘泥于现实社会认知:老鼠可以是聪明可爱的,绵羊可以是阴险狡诈的,人类会变成毫无感情的僵尸,而机器人却可能拥有爱情。这种能够摆脱现实束缚,充分解放人类想象力的艺术形式正符合巴赫金提出的“狂欢”理论,其特点是追求自由与平等,富有批判与反抗精神。在动画里人们可以平等而亲昵的交往,摒弃精英文化,赋予大众娱乐以深刻的价值内涵。一些经典之作如《米老鼠和唐老鸭》《兔八哥与坏蛋》《猫和老鼠》等都印证了这一点。时至今日,《怪物史莱克》《功夫熊猫》《疯狂原始人》等现代影片依然体现了创作者制造艺术狂欢性的意图,这种意图通常称为“搞笑”或“幽默”。一般认为幽默是一种意味隽永而又妙趣横生的表达方式,它善于揭示事物中包含的可笑对比,或以异于常理的洞见,给人新颖的智识和发现,颠覆虚伪的礼俗、说教和做派[1]。
不同国家的动画呈现出不同的幽默风格。美国动画擅长通过夸张的行为和语言来营造喜剧效果,例如《猫和老鼠》中身体可以任意变形的汤姆猫;《怪物史莱克》中废话连篇的驴子等,都展现出了美国人生性直白、乐观开朗的性格特征。日本动画则带有冷幽默的风格,擅长通过角色怪异的行为来制造啼笑皆非的荒诞感。如《樱桃小丸子》中的丸尾同学,就经常展现出不符合小学生身份的迂腐行径,令人忍俊不禁;《蜡笔小新》里的主人公小新则经常模仿大人的言行,看似幼稚的行为反而衬托出了成人世界的虚伪和无奈,充满了讽刺与调侃。
我国动画在幽默化表达方面虽然没有欧美动画的热烈奔放,也没有日本动画的冷感怪诞,但却展现出了独特的文化趣味,具体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中西文化中都对“笑”持谨慎态度,柏拉图就认为喜剧迎合人性粗鄙的欲念,而刘勰在《文心雕龙·谐隐》篇中也认为颇具喜剧精神的谐隐“本体不雅”[2]。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将幽默分为“行为的”和“文学的”两种形式。行为上的“笑”较为浅显,没有思想主张的寄托,无关宏旨,甚至难登大雅之堂。“文学的”幽默则是对人生及社会有相当见解后,通过艺术化手法传达于众人,使人在笑过之后有所思考或顿悟。由此我们看出,幽默与滑稽、搞笑等概念的区别在于是否把“笑”作为最终目的。
中国文化讲究中庸之道,这也造就了我国对喜剧的要求,即乐而不淫,具体到动画中就表现为“亦庄亦谐、谑而不虐”。比如《天书奇谭》作为国产动画的经典之作,不仅在美术风格上极具中国文化特色,在幽默化表达方面也做到了亦庄亦谐。庄重体现在整部影片歌颂了袁公、蛋生为民除害、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诙谐体现在一针见血地对各色人物进行揭露与嘲讽。例如寺庙里看似与世无争的老和尚一看到宝物后,原本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大,为了争夺宝物一改之前端庄稳重的模样,与小和尚你来我往展开了激烈对战,两人的“少林飞踢”“铁头功”等招式都借鉴了中国武术的经典动作,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能感受到作者的嘲讽,即本该端庄肃静的寺庙、恭敬和睦的师徒关系在这里却像是一个笑话,老和尚和小和尚的贪婪都显露无遗[3]。整个动画呈现出一种既严肃又风趣的效果。
2023年推出的国产动画片《小妖怪的夏天》里也采用了戏谑的手法,小猪妖背负着母亲的期待在浪浪山辛苦打拼,但大王既严苛又暴力的行为让它身心俱疲,其中穿插的对白,如“你看看,怎么秃成这样了?”“别瞎想了,能有个干的就不错了”等无一不是对当代年轻人职场生活的调侃,而那句“我想离开浪浪山”更是成为了社交网络里的流行用语,展现出职场人既心酸又无奈的自嘲心情。
两部动画其实都蕴含了一定的现实意义,甚至还带有一定的悲剧色彩。但作者并没有采取绝对严肃的叙事手法来展现其深刻的立意,也没有让调侃和戏谑消解其内涵的严肃性。创作者们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态用爱及温和的讽喻来观察人生,没有冷嘲热讽的针砭时弊,也不掺杂过于理性的现实态度,而是“把人事和物态的丑拙鄙陋和乖讹当作一种有趣的意象去欣赏”[4],这样才是达到了谑而不虐的审美目的。
幽默的重点在于真诚面对自己所处的生活,并用自然活泼的态度来揭示生活中的矛盾。动画恰恰擅长通过虚拟的情景直击生活的本质,看似夸张、荒诞的情节背后都包含着创作者深刻的人生智慧与人生感悟。例如《没头脑和不高兴》中,两个主人公各有缺点:一个草率马虎,一个急躁易怒。而这两个人在长大之后却恰恰成为了工程师与演员,结果闹出了很多笑话。这样的人物设定没有遵循正面教育的说教形象,而是将每个人都会存在的问题进行夸张演绎,讽刺的同时又不失幽默;《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也从割肉剔骨的悲剧形象转化为玩世不恭、特立独行的孩童形象,他调皮捣蛋惹祸不断的样子,像极了邻居家的“熊孩子”。这样真实无伪的设定拉近了角色与观众的距离,使两者之间产生了情感共鸣,因此,“熊孩子”哪吒和师父太乙真人之间的斗嘴打闹才会显得真实有趣,产生的笑料也更加有感染力。
我国动画在幽默叙事方面以抒发性情为主,不受成法所限。例如《三个和尚》中为了突出角色的表演,不仅将场景做了留白处理,甚至连对白也省略掉。三个角色的出场没有华丽的服装道具,也没有夸张的镜头语言,只是通过走路这一动作就将不同的人物性格展现出来,这种简单直率的创作风格反而更加吸引人。但简单并不意味着空洞,影片中的很多道具,如观音像、杨柳枝等都会在不同情境下展现出不同的面貌,以呼应角色的情绪,这样的巧思使影片充满了趣味性,也充分抒发了这句古老谚语所蕴含的事理。
正是由于艺术家们坚持发掘生活的本真,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动画角色,并发现动画里的可爱与可笑之处。而为了达到真实无伪的创作状态,创作个体意识的觉醒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不能诚实面对自我本真的创作者,是无法创作出引发共鸣的作品的。幽默也是如此,只有性灵得到解脱和发展,才能不落窠臼地以超脱视角来观察生活并发现其中的趣味。当大家都能够独抒性灵后,才能诞生出丰富多样的艺术见解,才能呈现纷繁的幽默风格。
虽然幽默追求真实,不矫揉造作,不粉饰太平,但幽默作为一种修辞手法也是有审美要求的,毫无修饰的真实只会枯燥与无趣,因此,幽默还需具有形神兼备、妙化自然的能力。形神兼备是指艺术意象既形似又神似,既有外形,又有神韵,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例如《天书奇谭》里为了突出角色身份特征,不同的人物形象借鉴了京剧中“生、旦、净、末、丑”的脸谱样式:心肠歹毒的黑狐狸精采用了丑角造型,尖嘴猴腮的脸上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突出了角色老谋深算、阴狠毒辣的性格;美女狐狸精采用了京剧旦角形象,粉白的瓜子脸上是一双妖媚动人的凤眼,并且举止妖娆妩媚,搔首弄姿;袁公的面部设计采用了“净”的脸谱元素,仿照关公的形象,勾画出忠义正直的形象,可谓既形似又神似。
妙化自然是指艺术创作生气勃勃,精神涌流,不假人力而臻于自然之妙境。例如动画片《猴子捞月》中,一群猴子看到又亮又圆的月亮后,梦想拥有它。于是有的拿起竹竿,有的拿起脸盆,一会儿叠罗汉,一会儿倒挂金钩。好不容易将月亮收入脸盆后,又为了私心而大动干戈,结果导致“水中捞月一场空”。整部影片的美术风格简单明快,利用水墨晕染的方式就将小猴子毛茸茸的效果展现出来,动作表演方面也自然灵动,充分展现了猴子的活泼本性。而当观众对猴子的荒唐行径发出笑声时,也不由得对照起了自身境遇,不禁赞叹起创作者对生活的观察与体悟。因此,我们在制造幽默时,必须用心体会生活,努力刻画出事物的内在神韵,只有形神兼备的艺术形象才能够呈现出自然的幽默情景。
当我们在谈及作品中的幽默或喜剧手法时,更多地是从技术层面思考,例如强烈的矛盾冲突、有趣的角色造型、夸张的表演方式等,这些模式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若不加思考地照搬挪用,只会让观众产生审美疲劳,进而失去了看动画的乐趣。因此,在幽默的表达方式上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前人的经验套路,而要形成自我独特的艺术风格。
但笔者也遗憾地发现,部分动画中出现的幽默情节是出于迎合“合家欢”属性的刻意为之,并没有真正从角色所处情境中的心理活动入手,因此,所产生的笑料总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虽然当代创作者们也在叙事中设置了很多喜剧元素,如丑态频出的配角、萌态十足的神兽等,都在努力迎合年轻人的口味,以增加影片的娱乐性和商业性。但这些流于表面的搞笑情节不仅无助于内涵的升华,反而使剧情发展有所割裂,更有观众认为“十分尴尬”。这也侧面反映出部分创作者的“功利”心态:即幽默只是增加娱乐性和商业性的手段。
如何摆脱这种功利心态呢,这就要求我们必须认清一个道理:幽默不仅是创作态度,更是生活态度。如果创作者以包容豁达心态来面对生活,就会发现生活处处有灵趣,平凡的事物也散发着不平凡的光芒。只有创作者内心充满了喜悦与自在之后,才会在作品中自然表露,进而打动观众。更有甚者,一些作者并非有意幽默,但却展现出绝妙风趣。作者只要具备了求其在我的思想,自然会有不袭陈见的作品,并形成独树一帜的风格[5]。可见,幽默出自作家个人性灵,是其才、学、识、行在创作上的自然映射。
我国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素材,国产动画能够源源不断地从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中汲取创作灵感,这从近年来大卖的动画电影《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白蛇缘起》等影片中可见一斑。但我们的动画依然无法打破年龄与种族的界限,与世界观众建立深层次的情感共鸣。我国动画需要探寻一种独特而有效的叙事方式,而结合动画的本体特征以及观众的审美期待来看,幽默性又是这一叙事手法中必不可少的属性,因此,我们必须要正视幽默在动画创作中的重要性,并积极探索符合中国文化的幽默性表达。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需要做到从“服务者”到“启蒙者”的转变。
动画创作者一方面需要将自己定位为服务者,以满足观众切身关注的情感需求;另一方面创作者更需要将自己定位为启蒙者,唤醒观众内心的真善美,使之达到陶冶情操的目的。如我国经典动画《没头脑和不高兴》《猪八戒吃西瓜》《天书奇谭》《阿凡提的故事》等,这些带有中国文化独特意蕴的作品,也形成了世界动画史中耀眼的“中国学派”。老一辈动画艺术家们带着最诚挚和纯真的热情,将自己的生活智慧和豁达的人生态度巧妙融入情节之中,让人欢乐的同时更能获得某种温暖的点化,这些经典之作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忘却,反而无论何时都能让观众会心一笑,回味无穷。
而启蒙者又不同于教育者,不能抽象地讲大道理,要用幽默的手法润泽心灵,真正做到寓教于乐。在呼吁文化自信的当下,我国动画更要通过幽默化表达来展现真正的自信,正如乔治麦烈蒂斯在《喜剧论》中提到“一国文化的极好的衡量,是看他喜剧及徘调之发达”。只有真正明白幽默之意义及其重要性后,我们的动画才不至于空疏,滑稽才不会荒唐,国产动画才能在国际上展现出自身的独特魅力,并树立起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