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浩 付 琼
(浙江财经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清人固有方苞“抑柳为甚”论。此论发端于李绂。绂字巨来,号穆堂,江西临川人,与方苞论文不合。钱大昕云:“望溪以古文自命,意不可一世,惟临川李巨来轻之。”[1]方苞以自创“义法”裁量唐宋八大家,删抹涂乙,大肆讥弹,引起李绂的不满。李绂针锋相对,几如“据案对垒”,一一驳诘。他说:“身在堂上乃可以辨堂下人之是非,居今日而排斥古人,必其学与识与力,胜于古人而后可也。”[2]批评方苞不自量力。其于方苞的柳文批评,则曰:“大概于浑发论议、援据旧闻者,即指为俗套,旁论曲证者,即诋为丑态。……或者以矜气临之,以易心出之,执持己说以绳古人,虽其词句有本者,亦不及详审,遂不觉其诋之至于斯耶!”方苞以“摇头瞬目,丑态百出”评柳文《与李睦州论服气书》[3]157,李绂驳之曰:“此文奇杰,而加以丑诋,盖懦夫掩卷而不敢观者也。尊意不过于比喻语即诋之耳,然古之高文,喻语甚多。”[4]一则曰“诋之至于斯”,再则曰“加以丑诋”,词气激烈,已有“抑柳为甚”之意。吴德旋说方苞“论退之、永叔诸家之文当矣,而深致贬于子厚为失中”,则以为方苞的唐宋八大家批评,只“深致贬”于柳宗元一人[5]。陈衍认为,姚鼐的贬柳只是“微词”,方苞则“訾之最甚”[6]。综合三人的意见,大抵认为方苞在唐宋八大家中独贬柳文,在柳文批评家中堪称“訾柳最甚”。
将方苞个人的抑柳倾向泛化到桐城派,始于郑孝胥。他说“近人尚桐城,其论深抑柳”[7],又说“桐城派极贬子厚”[8]。方苞暨桐城派“抑柳为甚”论的形成大抵如此。至于其成因,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
第一,方苞“轻心排斥”的傲慢态度有违清人严谨的治学态度。方苞以“制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高自期许[9]2003,不屑于斤斤考据之学,因而“于宋元人经说,荟萃折衷其义理,名物训诂则略之”[9]2001。其唐宋八大家批评既无考据根柢,又有俯临之态,大有站在道学立场将唐宋八大家一笔抹倒之势。他说:“姑以世所称唐宋八家言之,韩及曾、王并笃于经学,而浅深广狭醇驳等差各异矣。柳子厚自谓取原于经,而掇拾于文字间者,尚或不详。欧阳永叔粗见诸经之大意,而未通其奥赜。苏氏父子,则概乎其未有闻焉。”[10]164在他看来,每一家都有问题,其对苏氏父子的非议,又甚于柳宗元。尽管尊韩是方苞及桐城派的标签,但其韩文批评也很尖锐,例如以为《潮州到任谢上表》“乞哀”“导君于非”,又以为其“于《易》亦肤漫若此”,《送杨少尹序》“本应酬之作,而荆川诸公盛称之”等等[11]。这与宋明理学的“空谈性理”同一弊病,在严谨的考据家眼里自然不免突兀。李绂就很不满于方苞的治学态度。他说:“若(欧阳修)《昼锦堂记》,竟斥以庸下,《本论》下篇,节节而诋之,此则仆所惊讶而不敢卒观者也。”又说:“欧阳公之文七百岁于兹,未有能继之者,乃欲求胜于欧阳公,无论足下,自宋南渡而下,至于有明,不敢信有斯人也。《学记》谓‘学然后知不足’,不学不知其善,仆不足谓足下未尝学,然仆则尝学之而自知不足,抑尝学之而知古人之善,不敢以轻心排斥之矣。”[2]方苞对柳文批评的尖锐程度又甚于欧文,引起当时学者的诧异自在情理之中。
第二,方苞对柳文的格外关注。除了《古文约选》中的柳文评点,他还有柳文批评专论《书柳文后》《书柳子厚〈辩亢仓子〉后》。方苞并无欧文、苏文批评专论,可见方苞于八家中特别关注柳文。而其影响力又随着桐城派在清代的壮大而与日俱增,其“轻心排斥”的态度在数量繁多的柳文批评中被不断放大,遂给人以“抑柳为甚”的印象。
第三,柳文地位在清代不断上升,方苞的轻慢态度给“护柳”人士带来了强烈不适。柳文在明代的地位有下降趋势[12],入清以后不断回升。郭英德先生提出,唐宋古文在清初文坛成为文章正统[13],乾隆御敕的《唐宋文醇》中就有“护柳”之声:“人病宗元以巧进被谪,而作《乞巧文》,自谓抱拙终身。考诸史传,其为人盖喜立事、急功名,以至于败,非为机变之巧者也。如为阳城所作《遗爱碣》,及《与太学诸生书》,此岂巧人所肯为耶?”[14]清末至民初,由于“辟韩”思潮、文论家对于古文取法诸子渐趋宽容等原因,“扬韩抑柳”的倾向受到冲击[15]。徐梵澄先生就说:“清代咸丰、同治年间,学者甚尊韩文,光绪、宣统以后,又盛推柳文。”[16]晚近桐城派也逐渐因为追求阳刚文风、逐渐接受骈文,转而推尊柳文[17]。在此背景下,方苞“轻心排斥”的柳文批评显得不合时宜,因此成为有清以来“尊柳”士人乐于反驳的对象。
偏见一旦形成,就会由于惯性而难以消除。尽管今人张知强先生已经提出桐城派对柳文的评价经历了低开高走的过程,却仍然沿袭清人的看法,认为方苞对柳文“非常不满”[17]。今人吴文治先生则为“桐城派抑柳为甚”论又添新解。他说:“清代桐城派奉韩为不祧之祖,故抑柳为甚。……因此,他们都认为韩柳不能并称,当‘称韩李,李指李翱云’。桐城派完全接受了他们的这种观点。”[18]5在吴先生看来,宋人欧阳修和黄震“都认为韩柳不能并称”,桐城派“完全接受”了这一观点,有意抑柳以尊韩。显然吴先生不仅在郑孝胥之后将李绂以来的“方苞抑柳为甚”论泛化为“桐城派抑柳为甚”论,而且增加了新的内涵,即桐城派否定“韩柳并称”的合法性。
其实,略过方苞的个人意气,将他的柳文批评放在柳文批评史乃至唐宋八大家批评史上来看,情况并非如此。
方苞是桐城派创始人,又被认为是抑柳“最甚”的批评家,倘如“抑柳为甚论”者所云,他应该是“韩柳并称”的否定者。实际情况如何呢?方苞说:
子厚自述为文,皆取原于六经。甚哉,其自知之不能审也!彼言涉于道,多肤末支离而无所归宿,且承用诸经字义,尚有未当者。盖其根源杂出周、秦、汉、魏、六朝诸文家,而于诸经,特用为采色声音之助尔。……惟读鲁论、辩诸子、记柳州近治山水诸篇,纵心独往,一无所依藉,乃信可肩随退之而峣然于北宋诸家之上,惜乎其不多见耳。退之称子厚文必传无疑,乃以其久斥之后为断;然则诸篇,盖其晚作与?子厚之斥也年长矣,乃能变旧体以进于古;假而其始学时即知取道之原,而终也天假之年,其所至可量也哉![10]112
方苞对柳文文道两方面的批评,措辞都很尖刻,但他所表达的观点并不新鲜。远者勿论,其前辈张伯行云:“(柳宗元)其平生所读书,止为作文用耳……是岂才不及韩者,其见道不如故也。”[19]3方苞所谓“涉于道多肤末支离而无所归宿”,即张伯行所谓“见道不如故也”。方苞所谓“于诸经特用为采色声音之助”,即张伯行“平生所读书,止为作文用”之意;“采色声音之助”即作文所用的技术手段,“特用为”即“止为”。其新意在于以“纵心独往,一无所依藉,乃信可肩随退之而峣然于北宋诸家之上”评柳宗元。这个评价虽就山水游记发端,但并不是将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与其他七家的山水游记相比,而是以柳宗元山水游记所取得的文学成就与其他七家的文学成就相比,意即仅此一点即可“肩随退之而峣然于北宋诸家之上”。“肩随”即在伯仲之间,“峣然”则为远远高出之意。这个评价将柳宗元置于“一人之下,六人之上”的位置,可以说力排众议,卓尔不群。
因为在清代,有一种贬抑柳宗元山水游记进而贬抑其文学成就的声音。与方苞同龄的王懋竑说:“柳州诸记,其刻画山水多本之《水经注》,别为一体。欧公不甚取柳州,或以此。”[20]181-182陈兆仑告诉他的生徒和子孙说:“至于妍妙小文,柳最称夥,而概从割舍,谓非其至也。”(1)转引自卞孝萱《唐代文学百科辞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8页。范泰恒一方面称赞“书序至韩尚矣,而山水游记,则推柳独步”[20]223,一方面又指出“其诸记佳矣,但句调似赋,少昌黎参差高下之致”[20]223-224。陶元藻说:“至于‘八记’,虽前人亦称之,然永叔、子瞻俱能造其诣,何必河东?反不若《序棋》《鞭贾》《敌戒》《咸宜》诸短章之有关于世教人心者矣。”[20]206以无关“世教人心”鄙薄其山水游记,又有言其“体卑”者,皆近于吹毛索瘢。宋人郑震则批评山水游记体卑,其评云:“其次柳子厚山水记,法度似出于《封禅仪》中,虽能曲折回旋作碎语,然文字止于清峻峭刻,其体便觉卑薄。”[21]200清人恽敬指出其成因云:“子厚‘八记’正而之变矣。其发也以兴,其行也以致,杂词赋家言,故其体卑。”[22]或云体卑,或云无关世教,或云无参差之致,或云非其至,或云欧苏“俱能造其诣”,几乎一无是处。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方苞“肩随退之而峣然于北宋诸家之上”的论断,更容易看出其贬词背后的崇高揄扬。
总之,方苞认为柳宗元凭借山水文学成就可以“肩随退之”,并没有否定“韩柳并称”的合法性。而在方苞之前,否定“韩柳并称”者颇不乏人。明人何孟春说:“欧阳公只称韩、李,不曾云韩、柳也。春惟唐代名家,韩、李以次,别称柳、刘,方是文章类聚,人品群分。并举之间,两得其当。”[23]显然认为不论是人品还是文章,韩、柳均不宜并称,等而下之,柳、刘(禹锡)并称更为合理。王嗣奭则说:“柳虽悔悟,深自惩艾,固已隔韩两廛矣。然柳之惩艾,穷之力也,天赞之也。百世而下,韩、柳齐称,良不偶也。”[18]680-681柳宗元被贬后能深自惩艾,作《惩咎赋》以自警,是其获得同情的重要原因。如清人蔡方炳说:“昌黎名节誉望盖一世,而殷殷于摈弃厄塞之柳州,虽爱其文,将亦谓能悔艾以勉终,忧惧以处患,不失为君子云尔。”(2)转引自付琼《清代唐宋八大家散文选本考录》,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76页。王嗣奭则认为那不过是“穷之力”,也就是说倘若不遭贬谪,他也不会“深自惩艾”,由此认为“韩柳齐称,良不偶也”。晚清谢庭兰甚至认为“宗元轻躁失身,以视韩愈,譬独鷃鹑之比鹓凤也。其文视其为人,世以柳配韩,非也”[24]。以“轻躁”二字概括其人其文,从而否定韩柳并称的合法性。与这些人相比,应该说方苞对柳文的评价很高。不仅如此,方苞还对柳宗元在“年长久斥”的人生低谷仍能“变旧体以进于古”,从而创造可以“肩随”韩愈的文学成就,表达了钦佩之情,并深深致慨于他的壮岁而殁,都显示了他严厉外表下的温和情怀。
方苞的柳文批评可以说外厉而内温,其批评的尺度限制在“韩柳并肩”的范围内,并没有像宋人欧阳修、黄震,明人何孟春、王嗣奭,清人谢庭兰那样到达否定“韩柳并称”的严重程度。以方苞曾经否定“韩柳并称”作为其“抑柳为甚”的主要依据,显然是站不住脚的,这是此论的短板所在。
方苞柳文批评的“内温面”首先体现在其优柳劣苏的倾向上。关于柳文“峣然于北宋诸家之上”的论断,包含“柳宗元高于苏轼”之意,这个意见也反映他对柳文的格外推重。韩、柳、欧、苏(轼)“唐宋四大家”是唐宋八大家最稳定的内层,四人间的优劣高下是一个寻常话题,比较一致的倾向是“优苏而劣柳”。如明人费宏曾说:“文章可以观人。其文如长江大河,则其人必能有所容受承载;若如溪涧之流,虽其清可以鉴,然而为用微矣。”[25]徐阶据此认为:“自汉以降,士以文章名家者,莫过于韩、柳、欧、苏,四子之中,柳文差伤于峭薄,而其行与业,柳亦在第四。以是质公之言,可谓信矣。”[25]柳文常被喻为“溪涧之流”,徐阶据此判断柳文在四大家中仅据末席。清人廖燕以为柳宗元“仁义道德之念不足胜其穷通得丧之念”,是以“量之不广”,其不及苏轼者在此[26]。或因文而论人,或因人而论文,柳宗元都在苏轼之下。在此观念影响下,唐宋八大家选本的选文数量,大都柳不及苏。如明人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选柳文12卷,苏(轼)文28卷,悬殊很大。清人储欣对此十分不满,选柳文6卷,苏(轼)文9卷,将柳苏选文比由茅坤的43%提高到67%。但他已经感到惶惧不安,自陈情愫云:“前朝人选大家,取柳至约,兹余所录,不啻倍焉,蓰焉,什焉。无他,心所慕,嗜不孤行,直遂不慊耳。世有议我为贪,及诋以癖者,我弗敢辞。”[27]可见“取柳至约”风气,在当时的选坛占据主流,否则就不必如此担心“议我为贪”了。而方苞的《古文约选》收柳文45篇,苏(轼)文34篇,又将柳苏选文比由储欣的67%提高到132%。方苞古文选本的评点也不乏对柳文的赞美,如评《钴姆潭记》曰:“此十六篇格调,似取诸《山海经》《水经注》,而幽峭凄清过之。”[28]评《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曰:“此记最高古无蹊径。”[28]对其“刻雕众形,能移人之情”的艺术魅力赞叹不置[10]166。显然在他的心目中,柳文“峣然”于苏轼之上,选评柳文多于苏轼乃事理之常,因而柳苏选文比远远高出储欣,但并没有储欣那番煽情的表白。
方苞柳文批评的内温面还体现在对“辩诸子”(3)据尹占华、韩文奇《柳宗元集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目录第2页,“辩诸子”均作“辩”,而历代学人时有将“辩”与“辨”混用的情况,为避免引发歧义,本文统一将其改作“辩”。的极力推崇上。“辩诸子”指《论语辩》《辩列子》《辩文子》《辩鬼谷子》等收录在柳集第四卷的辨析古书真伪的作品,共计八篇。方苞认为它们和山水游记一样,都是柳文中最杰出的作品,评《论语辩上》曰:“此二篇几可与韩子并驾争先。”[4]135评《辩文子》曰:“意致妙远,在笔墨之外。”[4]136评《辩鬼谷子》曰:“破空而游,邈然难攀。”[28]他认为韩愈没有这类优秀作品,还为柳宗元因壮岁而殁,没能创作更多“辩诸子”而深致慨叹。他说:“子厚谪官后,始知慕效退之文,而此二篇意绪风规,则退之所未尝有,乃苦心深造,忽然而得此境,惜其年不永,此类竟不多得也。”[29]
在方苞之前出现过许多贬低柳宗元“辩诸子”的声音。宋人晁公武认为它们反映出柳宗元浮躁、好讥议的缺点,他说:“今此书乃士元补亡者,宗元不知其故而遽诋之,可见其锐于讥议也。”[30]宋人李朴则云:“《辩论语》下篇尤害道。”[31]379清人何焯也说:“下篇欲张孔子之道,而所见不足以发之。”[32]260张伯行也不同意柳宗元的观点。他说:“亦有证据,但谓尽出曾子之徒,非也。盖有子亦自有其徒,故称子。此乃以诸弟子尝以为师,故称子。未免袭太史公列传而误信之耳。惟程子谓《论语》之书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故其书独二子以子称,较为有据。”[19]83由此可见,方苞对“辩诸子”的推崇力排众议,卓尔不群。
经过方苞的推奖,“辩诸子”受到桐城派内部的广泛认可。姚鼐将除《辩亢仓子》外的其余七篇“辩诸子”悉数收入《古文辞类纂》。吴德旋甚至认为司马迁、班固也不能写出超越“辩诸子”的作品:“《辩列子》以下诸篇,虽使子长为之,殆无以过,班彪、固父子所不能及。”[5]张裕钊则云:“柳州辩诸子极峻,与退之不相上下,韩柳之峻,时时提起,直接直转,极具炉锤,如高山深谷,可寻阶级而上半山之峻,破空而来,意取直上,斗然险绝,如峭壁悬崖,故文境较瘦削,而气味之厚则逊。”[32]263议论高卓,体会深至,崇敬之意,洒洒楮墨间。吴闿生甚至认为柳宗元的“辩诸子”与其山水游记异曲同工,并为“柳州之绝诣”:“柳州辩诸子,前人均推以为绝作。望溪所谓摽若秋云之远,可望而不可即者也……比之山水游记诸作,意境又复不同,皆柳州之绝诣也。”[33]38由此而论,方苞柳文批评中的“内温面”在当时和此后的桐城诸家中得到继承和拓展,并最终引发了“抑柳”向“尊柳”的转向。
方苞不仅没有否定“韩柳并称”,还将柳宗元抬高到苏轼等宋六家之上,其对柳宗元代表性文学成就——山水游记的评价远远高出同时代批评家,并有力推动了柳宗元“辩诸子”的经典化进程。那么桐城派的其他主要成员对柳文的评价如何呢?
如上所论,方苞的柳文批评外厉而内温。其外厉的一面引起了桐城派内部的反拨。他们围绕柳宗元“与故人书”的论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茅坤评柳宗元“与人书”云:“予故读《许京兆》《萧翰林》诸书,似与司马子长《答任少卿书》相上下,欲为掩卷累欷者久之。”[31]1822对此方苞不予认同。他说:“子厚在贬所寄诸故人书,事本丛细,情虽幽苦,而与自反而无怍者异,故不觉其气之茧。相其风格,不过与嵇叔夜《绝山巨源书》相近耳。而鹿门以拟太史公《报任安书》,是未察其形,并未辨其貌也。”[34]149认为柳氏与故人书的“风格”或者说“意绪格调”与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为近,与司马迁《报任安书》不同,因为司马迁《报任安书》“自反而无怍”,而柳宗元与故人书深自悔艾,“自反”而并非“无怍”,因而气格上显得卑微(即“气茧”)而不亢爽。以今观之,方苞所论,深细而独到。不过将柳氏与故人书下拟魏晋,微寓贬低之意。仅此一点就引起了桐城派同人的不满。刘大櫆斩钉截铁地说:“子厚寄许、萧、李三书,未尝不自《报任安》来。”[32]975姚鼐亦云:“子厚永州与诸故人书,茅顺甫比之司马子长、韩退之,诚为不逮远甚,而方侍郎遽云‘相其风格,不过如《与山巨源绝交书》’,则评亦失公矣。”[32]983吴德旋也说:“子厚遭贬谪后,文格较前进数倍。其所与诸故人书,恻怆呜咽,虽不足与司马子长争雄,固是杨子幼之亚,而灵皋以嵇叔夜方之,非知言之选也。”[5]杨子幼即杨恽,司马迁外孙,有《报孙会宗书》。吴汝纶亦云:“方氏议其气未充可也,至云与自反无怍者异,乃是随俗是非,不赅事实。子厚有何愧怍?正坐名高气盛,见忌时流,遂至一斥不复耳。”(4)转引自郭华清《〈柳文指要〉校注》,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611页。吴闿生与乃父意见一致,言辞也同其激烈。他批评方苞“不察事实,而误以罪人视之,遂并没其佳文,而不顾知人论世之识”[33]111。方苞所论并非毫无道理,但其于柳文有贬抑之意,遂受到桐城派主要作家的批判,可见方苞以外的桐城派作家对柳宗元的评价不在方苞之下。
当然也不能否认,方苞之后桐城派作家的柳文批评虽以赞赏为主,也有否定性评价,不过其语气相对温和。如刘大櫆评《驳复仇议》云:“子厚此等文,虽精悍,然失之过密,神气拘滞,少生动飞扬之妙,不可不辨。”[32]579姚鼐评《游黄溪记》云:“朱子谓《山海经》所纪异物,有云东西向者,盖以有图画在前故也。此言最当。子厚不悟,作山水记效之,盖无谓也。”[35]吴汝纶则云:“‘东向立’者,与上文‘方来会石下’,皆当时所见,即景为文,不必效《山海经》也。不为病。”(5)转引自郭华清《〈柳文指要〉校注》,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569页。林纾又云:“至赤首乌翼之鸟,亦随笔写成,惜抱斥其无谓,则过求也。”[36]可见他们的“抑柳”不仅温和,而且“护柳”的热情似乎更高。
桐城派内部还出现了不少“尊柳”批评家。曾国藩把柳宗元选入三十二位圣哲之列,将他与庄子、司马迁相提并论,认为柳文虽多怨悱之词,但那只是怀才不遇的正常反应,态度显得相当宽容。他说:“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悱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37]据马其昶回忆,吴汝纶曾云:“吾辈读柳文,几仰若天人;方侍郎乃殊不快意,时摘其瑕颣,何识量之相悬耶!”[38]林纾不但支持韩柳并尊,还把善于使用骈体看作柳宗元的优点,云:“不佞恒谓柳州精于小学,熟于《文选》,用字稍新特,未尝近纤;选材至恢富,未尝近滥;丽而能古,博而能精。”[39]不难看出,方苞之后桐城派主要作家有普遍的“护柳尊柳”倾向,其对柳文的热烈揄扬又甚于方苞。
总之,方苞略显严苛的柳文批评引起了桐城派内部的反拨,为柳文辩护的声音日益增强,甚至出现了以吴汝纶为代表的尊柳派。换句话说,方苞柳文批评的外厉一面,桐城派诸家附和者少而驳辩者多,将所谓方苞的“抑柳为甚”论泛化为整个桐城派的“抑柳为甚”论是失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