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宰、陆游父子与诸晁交游考论

2023-12-23 21:54刘雨薇
关键词:陆游

刘雨薇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陆游于乾道六年(1170)起任夔州通判,其后在蜀地辗转流连,直至淳熙五年(1178)始得东归。东南文墨之彦,引蜀人倾心。其诗才风流为蜀地名卿巨儒所赞赏,从游唱和,争共挽留。晁公武更欲将自家别墅赠予陆游,陆游“诺焉而未之决”[1]。“赠屋”之事既彰显了晁公武之豪气,亦透露出陆晁二人非同一般之关系。

晁公武,字子止,世称昭德先生。其家族乃两宋以文学享盛名的世家,历二百年而不衰。“宋兴五十载,至咸平、景德中,儒学文章之盛,不归之平棘宋氏,则属之渲渊晁氏,二氏者,天下甲门也。”[2]1晁氏原居澶州清丰县,自晁迥始赐第京师昭德坊,其子孙多以昭德为号。靖康之难,中原衣冠悉数南渡。晁公武流寓吴楚,承中原文献之传,家中藏书特丰。绍兴初入蜀,与蜀中名士交游。绍兴二年(1132)登进士第,任四川转运副使井度属官。十五年(1145),任四川宣抚司钱粮所主管文字。十七年(1147),通判潼川府,寻知恭州,移荣州、合州,后又任潼川府路转运判官。二十七年(1157)被劾罢,不久复职知泸州。后入朝任吏部郎中、监察御史。隆兴二年(1164)兼国史院编修官,旋任右正言,多所论列。迁殿中侍御史,徙户部侍郎。乾道元年(1165)出知泸州,提举成都府、利州等路茶事。三年(1167)知兴元府,充利州东路安抚使,四年(1168)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六年任淮南东路安抚使兼知扬州。七年(1171)移潭州。擢吏部侍郎,除临安府少尹,以与判官不合罢。此后行迹未见记载。晚年卒于嘉州。

就晁公武行迹而言,赠屋一事当在乾道七年之后。于北山《陆游年谱》系为乾道九年(1173)事[3]174,此年陆游摄知嘉州事。《剑南诗稿》卷六有《昭德堂晚步》一诗,淳熙元年(1174)作于荣州。据清代《荣县志》载,昭德堂在刺史署,为晁公武所建。绍兴二十一年(1151),晁公武以侍郎改刺荣州(1)转引自孙猛《晁公武传略(二)》,《国学集刊》第3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91页。,昭德堂或建于此时。陆游晚步其间,见断碑废寺,叹遗恨万千,不知是否有晁公武作陪?此外,陆游诗文集中未有二人直接交游的记载。就此而言,二人似乎并不熟络。然深入考察发现陆游与其他诸晁亦有交游,诗文笔记中多记有晁氏轶事。此交往实则是在亲缘关系基础上展开,山阴陆氏与昭德晁氏原有通家之谊,早已形成亲熟关系。

一、晁氏家世略考

《晁氏宗谱》卷十七记载:“吾晁望颍川,北魏时崇及晖起于辽东,襄平封号犹假颖川,知其为御史大夫苗裔也。唐时南阳西鄂晁氏为盛,而宋初之晁则由济州巨野,景迂作《积善堂》诗,意以晖为济州太守,子孙遂居济州。”(2)转引自刘焕阳《宋代晁氏家族及其文献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2页。晁氏以晁迥登朝为家族繁盛之始。其时,晁氏赐居京师昭德坊,晁佺并晁迪、晁迥、晁遘三眷,均居住于此处。再世后,晁迪一支迁往济州巨野,是为东眷;晁遘一支迁往济州任城,是为西眷;晁迥子孙仍居京师昭德坊,是为中眷。据《晁氏宗谱》卷十七《迁徙谱》所载:“文元之子孙世居昭德坊,东西眷则否”,“东西二祖,其身皆居开封,其子则皆迁于济,东眷居巨野,西眷居任城,至补之而卜居金乡也。”(3)转引自刘焕阳《宋代晁氏家族及其文献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2页。又因晁氏入宋后因晁迥、晁宗悫父子显赫,子孙后辈尤以为荣,言先祖必以“昭德”为称。周必大《文忠集》卷七十五《迪功郎致仕晁子与墓志铭》云:“晁氏自汉御史大夫错以身殉国,阅千余年,宋兴而翰林文元公讳迥、参政文庄公讳宗(悫)父子以文章德业被遇真宗、仁宗,继掌内外制,赐第京师昭德坊,子孙蕃衍,分东西眷,散处汴、郑、澶、济间,皆以昭德为称,盖宗生仲,仲生端,端生之,之生公,公生子,子生伯,伯生世,奕叶联名,文献相承,奉天下无它,呜呼盛哉!”[4]

相较于昭德中眷之位极人臣、仕宦显赫,东西二眷显得暗淡无光。按《晁氏宗谱》记载,东眷自晁宗简时移居济州巨野,晁宗简为晁迪子。晁迪在世时仍居京师昭德坊,为东眷一世。二世晁宗简有五子,为东眷三世,其中唯有仲偃、仲参可考。东眷四世“端”字辈晁氏,现可考出者计有七人。晁仲偃子三人,为晁端友、晁端本、晁端中。晁仲参子四人,为晁端仁、晁端义、晁端礼、晁端智。东眷五世“之”字辈晁氏,现可考出者,计有二十四人,其中晁端本七子,未成年而卒,名字行第无考(4)转引自刘焕阳《宋代晁氏家族及其文献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13页。。其中有名者为晁补之。晁说之《景迂生集》卷六有诗《河中府追怀亡二兄及思永兴十二弟》,于“芸香寂寞空青冢”句注云:“二兄学士尝守此郡。”[5]124可知晁补之,家行第二。有子四人,曰公为、公似、公汝、公肃。东眷六世“公”字辈晁氏,根据有关墓志及《晁氏宗谱》记载,可考出者共十六人,然多不显达。

考晁氏中眷,据《晁氏宗谱》记载,晁迥有子四人,名宗悫、宗谅、宗操、宗干。晁宗悫有三子,名仲衍、仲蔚、仲熙。中眷四世“端”字辈晁氏,可考出者共有九人。其中,晁仲衍有子六人,为晁端彦、晁端方、晁端禀,另三人未名而夭,晁端方事迹已不可考。晁仲熙有子五人,为晁端弼、晁端介、晁端修、晁端粹、晁端厚。晁端彦,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同年进士者有章衡、苏轼、苏辙、曾巩、叶温叟、朱光庭、蒋之奇、林希、章惇等人。有子三人,为晁说之、晁泳之、晁兑之。“之”字辈另具盛名者有晁冲之。中眷六世“公”字辈晁氏,现可考出者共十八人。据《晁氏宗谱》等文献记载,晁公寿、晁公耄、晁公位、晁公文为晁说之子。晁泳之有三子,曰公迈、公昂、公叶、公逸、公肖。晁冲之六子,曰公休、公武、公遡、公荣、公退、公适。相较而言,西眷稍为沉寂。南渡后寓居江、浙、蜀之晁氏,三眷皆有(5)转引自刘焕阳《宋代晁氏家族及其文献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28页。。

二、陆宰与诸晁之交游

陆游先辈与晁氏早有交往,且情谊匪浅。陆游所记文献中,陆氏与晁氏之交往多见于其父陆宰与晁氏“之”字辈间。受家世影响,《老学庵笔记》中多记晁氏此辈文学仕宦之轶事,以晁说之、晁泳之、晁冲之为多。《老学庵笔记》卷五载:

承平日甚重宫观,宣和中,晁之道知成州,有请。吏部报云:“照会本官,历任已曾住宫观,不合再有陈乞。”遂致仕而归。[6]64

晁之道,即晁泳之。据此则记载可知其晚年官职变迁及致仕之由,兼及北宋祠禄制度之特点。此外,《老学庵笔记》另载有晁泳之史学思想及诗作,如:

晁之道读《魏书》,以为魏收独无刑祸,既以寿终,又赠司空、尚书左仆射,谥文贞,以此攻韩退之避修史之说。然收死后,竟以史笔多憾于人,齐亡之岁,冢被发,弃骨于外,得祸亦不轻矣。[6]69

晁之道《明皇打毬图》诗:“宫殿千门白昼开,三郎沉醉打球回。九龄已老韩休死,明日应无谏书来。”又《张果洞》诗云:“怪底君王惭汉武,不诛方士守轮台。”皆伟论也。[6]88

又,卷九载:

晁氏世居都下昭德坊,其家以元祐党人及元符上书,籍记不许入国门者数人,之道其一也。尝于郑、洛道中遇降羌,作诗云:“沙场尺箠致羌浑,玉陛俱承雨露恩。自笑百年家凤阙,一生肠断国西门。”方是时,士大夫失职如此,安得不兆乱乎?[6]108

昭德晁氏陷北宋党争。又因元符三年(1100)应诏上书一事,晁泳之及晁氏兄弟多被列入党籍,遭贬流放,久不得入国门。晁泳之于郑、洛道中见降羌犹能赴阙,而己身却流落国门之外,百年世家,一朝凋零,不由感慨万千。陆游在此则记载中也表达了对晁氏遭遇的同情,以及对其时党争士大夫的不满和愤懑,以为大夫失职便是祸乱之征兆。

晁说之,字以道。与陆宰多有来往,尝就诗篇一字之音,一句之解反复商量,如《老学庵笔记》卷八载:

先君读山谷《乞猫诗》,叹其妙。晁以道侍读在坐,指“闻道猫奴将数子”一句,问曰:“此何谓也?”先君曰:“老杜云,‘暂止啼乌将数子’,恐是其类。”以道笑曰:“君果误矣。《乞猫诗》‘数’字,当音色主反。‘数子’谓猫狗之属多非一子,故人家初生畜,必数之曰‘生几子’。‘将数子’犹言‘将生子’也。”与杜诗同而意异。以道必有所据,先君言:“当时偶不叩之,以为恨。”[6]98

可见陆宰对晁氏作为旧京故家、中原文献的推重。晁氏尚学,即便女眷也熟习诗赋文学。《老学庵笔记》卷七载:

先夫人幼多在外家晁氏。言诸晁读杜诗“稚子也能赊”“晚来幽独恐伤神”,“也”字、“恐”字,皆作去声读。[6]86

陆宰与晁说之有诗歌往来,《剑南诗稿》卷四十五有《先少师宣和初有赠晁公以道诗云奴爱才如萧颖士婢知诗似郑康成晁公大爱赏今逸全篇偶读晁公文集泣而足之》诗[7],陆游读此逸诗,或因追想昔日祖辈之交谊,情深义重,不由感慨万千。由此可见陆游对陆晁二氏交游往事之怀念与向往,以及对晁氏前辈之敬仰。《渭南文集》卷十八《景迂先生祠堂记》称“公之学深且博矣”,“卓乎独立,确乎自信,虽引天下而与之争,不能夺。卒成一家之说,与诸儒并传”[8]459。又,《渭南文集》卷二十九《跋晁以道书传》指出“晁以道著书,专意排先儒。故其言多而不通”,然又以“然亦博矣”回护,可见其态度[9]226。《老学庵笔记》将晁说之录入近世名士之列,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晁氏中与陆氏更为亲近者为晁冲之。晁冲之,字用道,后更字叔用,人称具茨先生,行二十六。据《晁氏宗谱》,其父不可确考,仅知其“以文庄为曾大父,以文元公为高祖”(6)转引自刘焕阳《宋代晁氏家族及其文献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173页。。晁冲之才华出众,即便是在文士辈出的晁家也是聪颖过人,伟异绝特,唯独“不第”。哲宗绍圣党祸起,族兄弟如晁补之、晁说之皆落党籍,遭离谗放逐。晁冲之飘然遗形,隐于具茨山下,世称具茨先生。俞汝砺《晁具茨先生诗集序》称其“暨朝廷诸公欲起之,乃复任心独往,高挹而不顾,世之荣利不得而羁也”[2]1。陆宰娶唐介女孙唐氏为妻,唐氏母亲为晁冲之姊妹,因而唐氏为晁冲之女甥,陆宰为晁冲之甥婿,两家存有姻亲关系。晁冲之有《陆元钧寄日注茶》诗,诗中有“老夫病渴手自煎,嗜好悠悠亦从众。更烦小陆分日注,密封细字蛮奴送。”[10]此诗系于政和初年。陆元钧即陆宰,其时官淮西提举常平,年方二十余[11]。陆宰为长辈晁冲之注茶,可谓尊敬有加。《家世旧闻》卷下:“宣和末,蔡京病笃,人皆谓必死矣。独晁叔用(冲之)谓先君曰:‘未死也。此老败坏天下至此,若使晏然死牖下,备极哀荣,岂复有天道哉!’已而果然。”[12]243二人谈论当朝权贵生死一事,可见关系亲近。陆宰平日多向晁冲之请教典章故事,如“以书问晁叔用都城近事”[12]245。

《家世旧闻》有载陆宰对晁氏之评价:“昭德晁氏多贤,自蔡京专国以来,皆安于外官,无通显者。有疏族,居济州。以京荐为大晟府协律郎,举族耻之。宣和中,有御史,晁氏婿也,旧有喘疾,一日,与叔用言,‘自入台后,喘乃已。’叔用之妻颜夫人正色答曰:‘某郎莫是不敢否?’盖其家习为正论,虽妇人亦渐渍如此。”[12]252足见晁氏家风谨严。

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晁叔用》谓:“余读叔用诗,见其意度宏阔,气力宽余,一洗诗人穷恶酸辛之态。其律诗云:‘不拟伊优陪殿下,相随于蔿过楼前。’乱离后追书承平之事,未有悲哀警策于此句者。晁氏家世显贵,而叔用不肯陪伊优之列,甘随于蔿之后,可谓贤矣。他作皆激烈慷慨。南渡,放翁可以继之。”[13]陆宰对晁冲之敬佩有加,时常谈及,在此氛围下,陆游或学习继承前辈文学气度,并有所发挥。

三、陆游与诸晁之交游

1.“故家借签帙”

陆游与晁氏“公”字辈交游颇多。《渭南文集》卷十四《晁伯咎诗集序》,即为晁公迈诗集所作。晁公迈,字伯咎,一字伯皋,号传密居士,晁泳之季子。初仕开封府刑曹,建炎三年(1129)通判抚州,绍兴年间任广东提举茶盐公事,因市舶求利事为大食国使者所讼而免官,卒于绍兴十六年(1146)。淳熙七年(1180),时陆游五十六岁,在抚州(今江西临川)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任上。晁公迈孙晁百谈集诗四卷,请陆游作序。晁百谈,字元默,淳熙进士。知南康军,再知道州。入仕四十年,家无余财。然晁氏家传文学,富于藏书,这对嗜书如命的陆游而言犹如家藏万金。抚州任上,陆游经常向晁氏借书,《抄书》一诗云:“书生习气重,见书喜欲狂。捣蘖潢剡藤,辛苦补散亡。且作短檠伴,未暇名山藏。故家借签帙,旧友饷朱黄。”[14]表达了其借得藏书、读阅抄录欣喜若狂之感。自注中言“借书于王、韩、晁、曾诸家”,此处的“晁家”或为居于江西的晁百谈一支。

2.好《字说》

陆游与晁公武之交往除“赠屋”一事外,未有其他记载。《老学庵笔记》中有数则关于晁公武的记载。卷五云:

晁子止云,曾见东坡手书《四州环一岛》诗,其间“茫茫太仓中”一句,乃“区区魏中梁”,不知果否。[6]56

“四州环一岛”为《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诗首句,“茫茫太仓中”一句在《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四部丛刊本)卷一中写作“区区魏中梁”[15]。

此条记载虽无法证明晁公武与陆游有过当面直接的商讨,但至少透露出二人就文学交换过信息。而在《老学庵续笔记》中陆游自述曾见东坡手书一轴:

余在蜀,见东坡先生手书一轴曰:“黄幡绰告明皇,求作白打使,此官亦快人意哉!”味东坡语似以“白打”为搏击之意。然王建《宫词》云:“寒食内人长白打,库中先散与金钱。”则白打似是博戏耳,不知公意果何如耳。[6]125

此手书是在蜀地时所见,是否来自晁公武处无法确知。《老学庵笔记》中记载与陆游讨论过苏轼手书者还有苏峤:

苏季真云,《寄张文潜桄榔杖》诗,初本云“酒半消”,其下云“江边独曳桄榔杖,林下闲寻荜拨苗”。“盛孝章”又误为“孝标”,已而悟,故尽易之。虽其家所传,然去今所行亡字韵殊远,恐传之误也。[6]56

苏峤,字季真,苏轼曾孙。考其仕宦行迹,乾道六年除浙东提举,八年(1181)为吏部员外郎,赐同进士出身。九年(1173)三月官侍御史,八月试右谏议大夫,兼侍讲,十一月由左朝奉郎试给事中,兼侍讲,除显谟阁待制知太平州[16]。淳熙五年、六年(1179)知建宁府,与朱熹往来。后官知婺州[17]。则乾道九年至淳熙五年间(1173—1178)是否归蜀与陆游相游无法知晓。陆游笔记中记有一则苏轼轶事,得之于苏峤:

东坡自儋耳归,至广州舟败,亡墨四箧,平生所宝皆尽。仅于诸子处得李墨一丸,潘谷墨两丸。自是至毗陵捐馆舍,所用皆此三墨也。苏季真云。[6]62

可知陆游与苏峤确有交往,且对苏峤家藏深感兴趣,《渭南文集》卷二十九《跋杨处士村居感兴》:“苏峤季真家有处士夫妻像,野逸如生,恨不曾传摹得之。他日见苏氏子孙,尚可毕此志也。”[9]225然无法确认陆游是否真正在苏峤家见过此夫妻像。由此,陆游在蜀地所见苏轼手书,到底是来自晁公武所藏还是苏峤家传,亦或是他处,因文献缺载,不可确知。但就苏轼诗歌进行研讨,交换意见一事却是无法否认的,由此可窥见陆游与晁公武的交往状况。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评王安石《字说》:

蔡卞谓介甫晚年闲居金陵,以天地万物之理,著于此书,与《易》相表里。而元祐中,言者指其揉杂释、老,穿凿破碎,聋瞽学者,特禁绝之。[18]

《字说》自元丰五年(1082)奏上,朝廷即颁于学官,布示天下,使家家遵用。元丰末年,其势始终巍然。《老学庵笔记》卷四载:“吴元中丞相在辟雍,试经义五篇,尽用《字说》,援据精博。蔡京为进呈,特免赴省廷试,以为学《字说》之功。”[4]44可见场屋当时崇尚之风。此外,《郡斋读书志》载有无名氏《〈字说〉偏旁音释》一卷,又无名氏《〈字说〉叠解备检》一卷。虽不著撰者姓名,亦可见《字说》盛行时之状况。《老学庵笔记》中亦记有《字说》工具书数本,“有唐博士耜、韩博士兼,皆作《〈字说〉解》数十卷,太学诸生作《〈字说〉音训》十卷,又有刘全美者,作《〈字说〉偏旁音释》一卷,《〈字说〉备检》一卷,又以类相从为《字会》二十卷。”[6]27

自司马光用事,遂一洗安石之旧。哲宗元年(1085),禁科举用《字说》。然绍圣元年(1094),旨意除进士引用王安石《字说》之禁。后至钦宗靖康元年(1126)再次禁用《字说》取士。宋人于《字说》多有指责,攻击者言其“异端”“破律破常”[5]21“穿凿”[19],又论其“往往出于小说”[20]。对《字说》的这种态度可谓影响深远,四库馆臣赞赏《老学庵笔记》之考据精审,唯独对其“以其祖陆佃为王安石客,所作《俾雅》,多引《字说》,故于《字说》无贬词,于安石无讥语”[21]颇具微词。以陆王二人之主客关系暗指《俾雅》引《字说》之用意不纯,颇有些强词夺理。“佃书之所以引据《字说》者,乃认其有被引之必要而然,初非谓有他种用心也。”[22]自《老学庵笔记》中关于《字说》的多处记载可见陆游的确继承了其祖对《字说》之看法,《渭南文集》卷三十一有《跋〈重广字说〉》[9]304一文,陆游家藏有《字说》,并细致考证了《字说》之版本,可见其态度。《字说》在南宋时已式微,陆游所见除族伯父彦远、乡中前辈胡浚明酷好《字说》外,唯王之望参政笃好不衰。此外,亦好之者有晁公武[6]27。二人是否就《字说》论究辩难已不可知,然对颇受冷落的事物保持共同的爱好,自有无须言说的默契。在共同兴趣之上更容易产生一种共鸣,意会之时便已心心相印。

3.谢“晁运使”

《渭南文集》卷八有《谢晁运使启》[8]203-204,系于乾道七年,此时陆游在夔州通判任上。因救火有功,受“晁运使”举荐。而《陆游年谱》置于“乾道九年”下,与晁公武相关[3]174。然自注中未曾提及“晁运使”之名,考蜀地晁氏不止晁公武一人,有名者还有其弟晁公遡。晁家为文章世家,积学渊深。继承家学的晁公遡为文“劲气直达,颇有崟崎历落之致”[23],作诗挥洒自如,清新流畅,时有警句。有《嵩山集》传世,未见宋人著录。明《文渊阁书目》卷九录有“晁子西《嵩山集》,一部四册,残阙”[24]。前有门人师璿序,曰:

嵩山先生晁公,负绝人之资,出于海内文章家,凭厚而积深,发之于文,雄深雅健,钜丽俊杰,以是擅名声于时久矣。今虽为部使者,乘权任之重,犹日论著数千百言。凡属乎文艺,不问何等,下笔辄妙天下,而皆与古作者合。呜呼,天下之文至于公可谓大备矣。吾家传甫从公游,间掇拾其诗文,凡一千余篇。以世之学者争欲得公所作读之,而恨见之未博也,于是锓之板以传焉。……尝窥公所谓《抱经堂稿》者,以甲乙分第,汗牛马而充栋宇。传甫之所得,殆管中之豹,然已足盖一世矣。[25]2-3

考《嵩山集》可知,其父晁冲之并未南下避难,而是留佐东道,宋亡身死。晁公武与晁公遡“不能从死”,“扶携向东”[25]262。东至江南,“视当时先君之友犹半在,然颇珥笔持橐侍禁中,甚宠,不复记忆往事,以一字慰问其孤者”[25]261。在无法得到援助且家已穷空的境遇下,兄弟二人只得径入蜀道,依姑丈孙涪州。入蜀时间应在绍兴初年,晁公遡《自过犍为山水益佳》诗云:“客游三十年,不出僰与巴。”[25]10此诗为乾道元年,晁公遡赴眉州途中作,上推三十年,即为绍兴五年(1135)。三十或为约数,则入蜀时间为绍兴初年。在姑丈孙涪州的教育下,晁公遡登绍兴八年(1138)进士第,其后“陆沉于峡内”[25]154。《嵩山集》卷五十四《王少卿墓志铭》云:“公讳珏,字德全,姓王氏,绍兴二十五年为夔州路转运判官。始见某,相语:‘勿去,幸佐我。’某为之留三年。”[25]295则晁公遡在夔州路转运判官幕下为官三年,具体职务未详。其后任施州通判[25]188,秩满而去。绍兴三十年(1160),又任涪州军事判官。三十二年(1162),知梁山军。“官梁山”两年,再知眉州[25]178。乾道二年(1166),晁公遡升任成都府路提点刑狱公事[25]267,不久兼任漕运[25]217。师璿《嵩山集序》作于乾道四年,序曰:“今虽为部使者,秉权任之重。”[25]2则此时晁公遡仍在提点刑狱公事任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嵩山集》刊于乾道四年,“皆眉州以前所作”[23]。然晁公遡乾道二年已罢眉州任,集中尚有大量乾道二年至四年(1166—1168)部使者任上所作诗篇。且今本“显然已非师传甫所编《嵩山集》原貌,后人在传刻过程中增补有乾道四年以后诗文”[26],如《汉川》《樊口》等诗,记离蜀赴都事。《上都》一诗明确表明“晚岁辞荒塞,青春赴上都”[25]67,即诗篇为暮年所作。《宋会要辑稿·选举》:“(乾道五年正月九日)命吏部尚书兼侍读兼权翰林学士汪应辰……兵部员外郎晁公遡……点检试卷。”(7)转引自孙猛《晁公武传略(二)》,《国学集刊》第3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61页。可知乾道五年(1169)正月,晁公遡在京任兵部员外郎。“衰迟”之年入都一事因在乾道四年六月之后,乾道五年正月之前。晚年事不详,“终于朝议大夫、直秘阁”[27]。范成大有诗《晁子西寄诗谢酒自言其家数有逝者词意悲甚次韵解之且以建茶同往》云:“锦里有逢迎,谨避舍盖堂。”[28]可知其时二人均在成都。范成大于淳熙元年至四年(1174—1178)间任四川制置使,则此时晁公遡已回至蜀地。

晁公遡流寓川峡期间,居夔州时日为多,足迹遍及夔州半数州县。乾道七年举荐夔州通判任上救火有功的陆游亦非不可能。

以上可知,陆游与晁氏中眷及东眷往来密切。“某之外大母清丰君,实巨茨先生女兄,而墓刻则景迁先生所作。故某每见昭德及东眷中表,每感怆也。”[9]243由亲缘关系扩展而来的交谊往往真切厚重又绵延久远。晚年翻阅晁氏故人书卷,睹物思人,怆然泪下,情不自已。

四、结语

就文献记载而言,陆游与晁公武似乎未有过多交往,无诗书赠答等常见的士人交往形式。即便如此,晁公武仍作出“欲捐其别墅以舍之”的举动,足见二人关系之特殊。此特殊性或源自亲缘关系所产生的“特殊信任”,即“即便个体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互动,但只要存在天然的血缘和地缘关系,同样能确保双方义务性和复制性地建立起亲密和信任的关系”[29]。而士人的交往,其背后伴随着明显的亲缘关系,这种关系无疑是“各类关系得以建立的重要途径”[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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