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光
(山东艺术学院艺术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1906年,德国学者玛克斯·德索(又译德索瓦尔)出版了《美学与一般艺术学》,并于当年创办了同名杂志,一般认为它标志着艺术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中国学界很快予以关注,宗白华是其早期代表。1921年,宗白华就学于柏林大学哲学系,师从德索等人。回国后,便开始了艺术学在中国的传播和中国化尝试。商务印书馆也于1922年出版了日本学者黑田鹏信的《艺术学纲要》的中译本。在宗白华等人的努力下,中国艺术学学科逐步建立,中国艺术理论由传统向现代转变。
当代中国的艺术理论与西方有密切关系,无论是概念还是体系,都深受西方影响,因而与西方主导的世界艺术理论体系有较多共同之处,这有助于中国艺术学界与其他国家的互动与交流,然而中国艺术传统与西方的区别也十分明显,完全照搬或遵从西方所确定的标准,会给中国艺术理论研究造成颇多危害,一是与中国的文化传统、艺术传统相龃龉,“不接国情地气,缺少对中国艺术,尤其是对中国艺术传统的深入解读与支撑”[1];二是丧失中国个性,成为西方艺术理论的附庸;三是妨碍当下艺术活动开展,无法有效解释和推动当代中国艺术活动的发展。因此,探讨中国艺术理论的当代言说主体、言说客体、言说策略,建构当代艺术理论研究的中国方式迫在眉睫。
近代以来,中国学术研究走过“中体西用”“国粹主义”“全盘西化”“中国本位文化”“儒学复兴”之路(1)参见:胡逢祥.“五四”开创的现代学术传统[J].探索与争鸣,1999,(5)。,艺术理论研究也大致经过上述不同阶段,它们都是各自所在语境下的产物,在产生的年代以及其后或短或长的时间内,都有其合理性和指导性。时移世易,上述言说方式无法解释和适应变化的时代实属正常,无须苛责,也不必用当前的标准评价否定当时的理论建构。近年来,诸多学者陆续展开的中国艺术学、中国特色艺术学、中国特色艺术学理论、中国型艺术学理论、艺术学中国学派的研究都是学术自觉的体现,也是努力与世界交往的表现。当今,中国话语、中国体系的建构恰逢其时,这既是学术自觉的表征,又是国际交流的基础,也是当前文化强国建设的应有之义。事实上,中国体系建构是学术自信、学术自觉、学术实力到达一定程度的必然产物。
当代中国艺术理论的言说主体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但依然值得关注。言说主体应为中国艺术理论家和艺术家,即由“我”来说,发出中国的声音,形成独具特色的当代中国艺术理论。张道一在论述中国艺术学的内涵时,专门提及它应是中国人研究的艺术学(2)参见:张道一.关于中国艺术学的建立问题[J].文艺研究,1997,(4)。,对于艺术理论而言同样如此,它应是由中国人来言说的,是中国学者和艺术家以中国的艺术史和艺术实践为基础而总结言说的艺术理论。
之所以由中国人作为言说主体,其原因首先在于中国人对自身艺术传统和现实有更为深厚的理解和全面的认识,感受最为深切,因此应坚持“我”来说,掌握中国艺术解释的话语主导权,“尽可能运用传统艺术概念和语言方式,运用中国人喜闻乐见的艺术形态去阐释艺术现象及论证艺术观念。”[2]其次,丧失言说主体资格会带来诸多危害。当前艺术理论之所以存在诸多问题可归咎于对言说资格的放弃,“在当代艺术学理论研究与批评中其实并未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精神,尤其在全球化和本土化的大潮涤荡下,没有坚定的文化自信和理论自信立足点,目光游移不定,方法论既多元又无中心,最终丧失了自己的价值判断,乃至批判立场。”[3]当前,我国经济总量已跃居世界第二,与之相随,中国的文化艺术再次受到全球关注,成为西方学者的研究对象。这既是中国文化艺术强大魅力的表征,同时,西方学者的研究,不可避免带有西式的偏见,“这很容易成为西方的一种‘研究对象’,从而使中国艺术变成一个客体,一个完全由别人代替自已说话的‘他者’”[4]。因此,中国人要成为自己艺术研究的主体,否则极易失却对中国艺术史和艺术精神进行解释的合法性和权威性。
中国艺术学理论的当代研究者应在厚重的传统文化积淀基础上,兼具传统艺术理论素养与国外艺术理论基础,方能成为合格的言说者和阐释者。具体而言,首先应具有传统艺术理论素养,这是当代中国艺术言说者最重要的理论来源,应深谙其精髓,能用当代人便于理解的现代话语进行生动、全面的阐释和表达。应结合具体历史语境,全面思考和审视中国传统艺术范畴、概念,“注意对中国传统艺术理论范畴、概念自身内涵的解读与保护,避免孤立地在西方镜像中看中国细节,或用中国符号装饰西方系统以为‘中国化’”[5]。
传统艺术理论根植于厚重的传统文化,应对传统文化有系统的理解和深入的探索,惟此才能一方面了解传统艺术理论的来源,同时能够建构解释的基本话语体系。近代百年来中国遭遇诸多不幸,但以此否定悠久的历史,容易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泥潭,不仅不可取,更不合于潮流。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曾遇到一些问题,诸如分裂,诸如遭受武力侵袭,但转而实现统一,国土旋而得以恢复,正统得以回归。其核心原因在于传统文化的凝聚力和民族心理的强大黏合力。作为中华民族的审美观念、审美理想的集中体现,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也厚植于传统文化根基之上。有鉴于此,有学者提出“没有厚实的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修养,就想搞好中国特色的艺术学理论构架,这也是不行的、不可能实现的。”[6]
国外的艺术理论也应有一定的掌握。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长河中,除短暂的阻隔外,中外交流一直是主旋律,中国的传统文化艺术的形成也离不开与国外的交流,其形态和理念无不受到国外的影响,因此,完全忽略西方的艺术理论,既无必要也不能解释中国传统艺术的整体面貌。近代以来,“中国学者广泛吸取西方艺术学理论,探索该学科在中国的确立与发展,作出了巨大的努力。”[7]也正是在不断吸收和消化西方艺术理论地基础上,中国现代艺术理论体系得以建立,并持续发展。因此,中国艺术理论的当代言说者,理应掌握必要的西方艺术理论。
言说对象亦即研究内容,这是确证研究领域能否独立存在的核心要素。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理论研究而言,应主要围绕中国当下的艺术创作展开,聚焦影响中国艺术发展的艺术现象、艺术作品、艺术家等,评判其价值,以及应采取的态度,探讨如何更好发展;与此同时,历史也不可忽略,它既关乎当下何以形成,又构成当下面貌的历史渊源。当然,中国当下的很多艺术实践与国际上的思潮密切相关,还应放眼全球,关注当下世界艺术发展大势。历史发展进程中,中国艺术与西方国家有颇多联系,尤以五四时期和改革开放以来最为突出,中国大量吸收借鉴了西方的艺术理论和创作技巧,这影响着当今中国艺术创作和艺术理论研究的面貌。因此,西方的艺术实践和艺术理论同样不可忽略。总之,在研究过程中,既要聚焦中国,又要打开视野。
艺术作为文化的核心部分,不会抛却传统而更新,其最为深层的理论也是如此。艺术理论研究,当然也要坚守自己的传统。应该看到,艺术理论研究绝非今日才有。中国古代艺术资源丰富,古人对其也有深入思索,建立了与中国文化互为表里的思想体系。诚然,古代中国并未产生如西方般逻辑谨严的理论系统,但这不意味着国人的艺术理论不成体系或无足轻重,实际上,中国古代的艺术理论是自成体系且独具特色的,“在古代文明发达的几个国家中,中国艺术理论自成一个独立的严整的系统,有着清晰的发展脉络。”[8],例如在艺术接受方面,“中国古代艺术接受理论存在大量的命题”[9],脉络清晰且系统性强。中国艺术理论也不是近代以来完全从西方移植而来的,虽然在建构过程中,离不开对西方艺术理论的译介和吸收,很多核心概念,甚或话语体系都与西方脱不开关系。然则,一者中国在引入西方话语体系之前,也有自己的艺术理论体系;二者,在引入西方话语之时,并非全盘接受,而是选择性接触、选择性理解和选择性吸收的,与中国国情相符的,适合当时需要的,便引入国内。关于20世纪中国艺术理论,凌继尧认为其与西方艺术理论之间发生过两次错位,“第一次是80年代以前,西方艺术理论重视艺术自身内部规律的研究,同时期中国艺术理论重视艺术外部因素的研究。80年代以后,西方艺术理论从艺术的内部研究转入外部研究,而中国艺术理论则从艺术的外部研究转入内部研究。”[10]错位的发生,表明中国在接受外国艺术理论时并非亦步亦趋,而是注重选择和再造。因此,中国艺术理论的当代言说,应在回溯传统基础之上细致梳理和实现体系重建。
艺术理论与艺术实践有密切的关系。笔墨当随时代,书画之外的其他艺术同样如此,研究和推动艺术发展的艺术理论无疑也该如此。因此,中国艺术理论的当代言说应密切关注当代的艺术创作、艺术现象,同时不能忽略艺术创作背后的时代变化、科技进步,时时呼应时代精神,“坚持对于当代文化艺术实践的重视和观照,并将自身置于现实社会实践之中,适应社会与时代的要求,将不断推进艺术的繁荣与提升艺术生产力作为研究的重心”[11]。在聚焦艺术实践的基础上,当代的中国艺术理论更应服务于艺术发展和创新,“要积极面对并且回答我们当前社会中存在的各种客观的文化现象和现实问题,关注并且准确回答我们所面临的这么一些很实在的严峻的社会现实问题。”[12]在当代,尤其应关注资本的力量、市场的逻辑以及技术的影响。
在当代,资本的力量对艺术活动面貌的影响十分巨大,不容忽视。艺术首先是审美的,但资本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国际资本的进入,艺术创作、艺术传播、艺术接受等受到资本日益加深的裹挟,“考察中国当代艺术,总会有一种强烈的‘符号化’视觉冲击,而这种符号化视觉系统的形成,依据历史和现象剖析来看,其实质是在西方艺术资本和西化趣味影响下生成的。”[13]资本助推艺术创作,提升艺术创作的质量和水平,然而,资本投资的逻辑在于逐利,应设法克服其危害,探讨资本与艺术发展的和谐共生之道。
中国当代艺术理论研究也不可忽视市场的逻辑。中国传统艺术发展大致主要经历了由贵族主义向精英主义、平(市)民主义的拓展,特别是宋元以后,平(市)民对艺术创作的作用愈发重要,市场更趋活跃。当代,市场的逻辑对艺术的作用十分巨大,深刻影响艺术活动。其间应特别重视艺术市场的影响、法则、机理、特别是市场背后的逻辑以及艺术活动如何与市场保持共振,避免市场带来的负面影响。
当代,技术对艺术的影响更为深刻,不仅影响艺术传达所依赖的媒介,带来艺术表达方式的改变,也影响艺术作品的题材选择,甚至影响艺术创作的理念。技术的作用如此重要,因此对技术应保持高度的关注,技术的正面效果自应关注,负面效应同样不可不察,诸如技术与内容的不相协调,甚至技术的喧宾夺主。如今人工智能技术已经取代一部分艺术家的创作,对传统的艺术创作构成挑战,对其必须予以高度关注,不能掩耳盗铃,无视其存在。忽略只能带来理论研究的滞后,无法发挥解释和指导作用,其价值也会大为降低,甚至丧失存在的合法性。对于艺术理论研究而言,应思考和探索人工智能技术的优劣及其与人类艺术家有序共存的路径和方法。
人类发展过程中,交流互鉴有着多重意义,科技因之进步,学术因之发展,智慧因之增长,艺术也因之多彩。艺术交流古已有之,欧洲近代以来艺术的生机勃发,离不开各国彼此之间的交流、竞争,中国盛唐时期的包容和开发,成就了艺术的丰富多彩。今日艺术的交流互鉴更应关注,其间世界艺术对中国的推动,中国艺术对世界的影响等等,都应成为关注对象。我们不否认自身特色的重要性,但学习汲取其他国家经验,无疑何时都是必要的。世界文明成果、艺术理论研究的最新成果都应有所关注,特别是对占据世界潮流的西方艺术理论更应如此。引进西方理论有着多重意义,不仅是丰富中国艺术理论的必要选择,亦是国际担当的重要表现。当今世界各国关系愈加紧密,已然成为命运共同体,相互之间不可脱钩、分离。艺术理论研究同样如此,我们应积极参与全球共同建设的学术共同体。该共同体的建构,不仅需要各自贡献原有的理论资源和体系架构,同时也应关注他国的学术,形成多元化解读,进而促进世界学术体系更趋丰富和完善。现代艺术学体系由西方起步,贡献了众多精彩的理论,形成了较为完善的体系,当今的中国艺术理论理应予以关注和解读,贡献中国智慧。
况且,中国现代艺术理论的构建过程离不开西方艺术理论,特别是早期阶段。在引进西方艺术理论资源的过程中,诸多学者对其进行了中国化改造,仅以中国艺术现代化初期为例,王国维、宗白华、陈中凡、马采,蔡仪等人进行了有益的尝试。早在1904年,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书中运用西方艺术理论,对中国传统艺术进行了概括。宗白华对中国现代艺术理论的发展贡献颇多,以“艺境”为核心,围绕中国艺术精神和民族文化精神展开研究,自觉进行艺术学的中国化实践;以跨文化、跨学科比较的方法,实现了传统艺术理论的现代转化。(3)参见:张泽鸿.“德国经验”与“中国问题”——宗白华与现代中国艺术学演进之考察[J].社会科学战线,2013,(12)。陈中凡的贡献主要体现在方法论方面,“提倡中国传统艺术的科学化发展方向,为中国艺术学的建构奠定了方法论基础,并极力呼吁西方艺术学科的中国化问题。”[14]马采在1941年前后撰写了《从美学到一般艺术学》等六篇艺术学论文,“建构了现代艺术学的基本体系,将艺术学分为特殊艺术学和一般艺术学两个层级,并与美学相对照,形成从特殊艺术学到一般艺术学再到美学的学科互动体系。”[15]蔡仪于1942年出版《新艺术论》,“标志着我国的艺术学基础理论研究走向成熟,显示了我国艺术学基础理论与西方和日本的同类著作的不同特色”[16]。上述学者都有很强的学科反思能力和学科探索实践,并以中国的传统艺术理论资源和丰富的艺术实践摆脱他国模式的限制,初步建构了具有中国风格的现代艺术理论形态。其后,诸多艺术理论家立足本土艺术理论他们“一方面注重中国以及东方艺术本体的洞察,同时全面考察西方乃至世界各国艺术活动的现实”[17],对西方艺术理论保持高度的关注。
西方艺术理论之外,其他国外艺术理论也应成为关注的内容。世界艺术理论格局中,“各美其美”是交流的基础,在此基础上要以“美人之美”的胸怀承认、接受、赞赏他国的艺术作品及其艺术理念,进而实现“美美与共”的目标。当今,国际视野已成为艺术理论研究的基础素养,要全面审视各国的艺术理论资源,不管其水平高低,是否与中国国情相符,都是国际学术大家庭的成员。作为国际社会中负责任的一员,中国的艺术理论言说者应为全面掌握世界艺术理论资源的客观公正的陈述者和评述人。
言说策略既关乎价值立场,亦牵涉体系架构和学术影响。在当前,中国艺术理论的言说策略尤为关键,言说时首先要深入挖掘传统艺术理论,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实现中国艺术精髓的有效呈现和充分彰显,在此过程中,应植根中国,坚守使命,充分梳理和展现中国的文化艺术智慧,指导当代的艺术活动。同时,应与西方有效交流互鉴,以中国视角进行国际化表达,在国际艺术理论舞台上充分发出自己的声音,向世界展示中国艺术及其艺术理论的魅力和特色。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是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国艺术理论的当代言说同样应该秉持该传统,具备高度的使命感、责任感,“为民族的生态环境营造良好的氛围,以体现中国社会、时代的文明水准,改变当下令人堪忧的人文艺术生态环境的现实情状。”[18]人文艺术环境的构建涉及多重因素,就艺术领域而言较为关键的是艺术创作、艺术传播以及艺术接受等方面。艺术理论研究应在上述三方面发挥好自己的作用。其中,艺术创作是艺术活动的关键环节,要通过理论研究以及艺术批评,总结、梳理影响艺术创作的核心要素,指导艺术创作者更好地从事创作,促使他们结合自身的特色,按照艺术创作规律,创作出既符合社会需要,又满足大众审美口味的艺术产品。还应聚焦影响艺术活动健康发展的各类问题,如劣迹艺人的失德失范甚或违法犯罪问题,并提出有效对策。
艺术理论研究不仅要引导艺术创作者,还应关注艺术传播。当下,艺术传播的意义更为重要,应在传播理论方面进行积极探索,帮助艺术传播机构进行高效的传播。不惟对内,对外更是如此,应探索在当前形势下,如何向世界更好地推介中国的艺术产品、艺术家和艺术理论,让更多的外国人了解中国的艺术作品和中国的人文精神。
对于艺术接受而言,艺术理论同样应该发挥作用。艺术活动的最终目的是让受众接受艺术作品,并产生积极的影响。面对纷繁复杂的艺术现象,艺术理论言说者要站在文化艺术发展的高度进行思考,与不良艺术现象交锋,积极影响受众,做好引导工作,“应该站在社会艺术时尚思潮的前端,引领社会艺术思潮迈向更高的审美台阶;而万万不要坠在社会时尚思潮的屁股后面,天天去诠释那种社会现象存在的合理性,忘记了知识分子的引领职责。”[19]
艺术理论的言说者要通过自己的作用,促成良好艺术生态的构建。当然,艺术生态构建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艺术理论研究者无法独立完成,但是应在此过程中发挥积极作用,成为良好艺术生态的倡导者、宣传者和推动者,促进艺术世界的清朗、和谐、健康。
历经沧海桑田,特别是近代以来的遭际,国人已充分意识到开放是中国发展的必然途径,交流是发展的唯一正确道路。对于艺术理论研究同样如此,西方的理论和方法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和积淀,其优秀特质应成为中国艺术理论研究的经验,正如张道一所言,“对于西方文化和在学科建设上,参考和借鉴是必须的”[20]。正是在西方艺术理论体系的影响下,中国的艺术理论研究呈现了新的面貌,“自上世纪初开始,出现了参照西方艺术研究知识体系的不同于以往古典研究形态的艺术学著作和艺术史论著述。它们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重逻辑,重理性,并以史、论和批评的不同形式,取代了原来三者一体的模式。”[21]
在交流中,有人担忧全盘西化的出现,也有人认为这只是一种幻想。事实上,“全盘西化”虽并不一定真实存在,但西方观念和方法在中国艺术研究中的影响却十分强大,近年来的一些艺术现象也确实值得人们警醒,如在考察了近年来全国美术作品展览的入选作品后,夏燕靖发现写意画种入选的数量逐届减少,并提出值得反思的问题:“试想中国画没有了写意画种,就意味着笔墨表现被弱化,那还是中国画吗?”[22]这其实就是西方艺术理论对于中国艺术评价体系影响的直观映射,而与之相关的艺术创作和艺术理论研究,也必然难逃波及。经过长期的学习借鉴、消化与吸收,当前艺术实践与研究对西方话语给予高度重视,这值得肯定。但过度重视甚或完全取代消解传统话语,则得不偿失,由此引发顾虑与担心实属正常。由此,学习西方艺术理论过程中应做好鉴别工作。
每个国家地区的国情不同,艺术创作和研究也有差异,在借鉴过程中,应对其进行必要的鉴别。很多理论本身无问题,适应原产国的实际情况,然而引入中国可能会出现水土不服的状况,对此必须予以注意。外来理论是否与中国的现实有较大出入,如是,则应采取必要措施,或进行中国化改造,或仅仅作为研究对象,不宜将之作为指导创作、评价的原则,否则不仅无助于中国的艺术创作和艺术理论研究,反而会产生负面影响。当前,世界越来越呈现出一体化的趋势,在诸多方面已大致形成统一的或基本一致的话语体系。但大致相同中也有明显差异,其重要原因在于传统的差别,这种差别与地理环境密切相关,更源于深层的文化心理结构。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的文化独特性是一个民族所以独立的核心表征,虽有衍变,但核心价值理念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内在张力,极端条件下,如战争征服等情况下会随着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而消亡,一般不会主动放弃。在中西文化的形式特点上也是如此,相同相近的东西不少,但差异也十分明显。因此,完全“接轨”并不现实,完全“移植”既无不要也不可取。(4)参见:张道一.关于中国艺术学的建立问题[J].文艺研究,1997,(4)。
在西方艺术理论中,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是一个典型,其对中国艺术理论的现代化有重要指导意义,当前更应实现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凝练精粹,承欧洲艺术理论之余绪,以无产阶级立场思考艺术、社会、人生,有其独特价值,深合国情,理应发扬。当然,发扬也要与中国具体情况相适应,实现其中国化,建构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
事物具有多面性,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意味着视角不同,得出的结论千差万别。对于艺术活动而言,出发点不同,判断也会有较大出入。诚然,中西方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性,对艺术理论有大致相同的看法,但与此同时,差异也十分明显,西方理论家容易以不同于中国的标准看待中国的艺术作品、艺术现象,给国人带来不少困扰,因此言说时应坚持中国视角。
视角亦即价值判断,既影响创作实践、欣赏口味、评价体系,也影响理论反思,完全因袭西方,会导致艺术创作脱离中国实际,艺术理论也会成为他人的附庸。因此应站在中国人艺术创作和艺术思考的立场上进行阐述,不可人云亦云。中国自身的艺术理论更符合中国艺术创作的实际,它从深层的民族心理和艺术传统中来,符合中国艺术的发展规律。当今,更应从民族文化复兴,艺术走向世界的角度出发,“从中国人的艺术经验中提炼西方人所未取得的艺术理论和美学理论,以补其残缺和不足。”[23]切不可削足适履,为博取他国认可,否定自身特色,贬低中国艺术传统和中国艺术家的独特思考和表现。在思考中外关系时,不必局限于近百年的历史,视野应更为宏阔。近代以来,中国遭受了很多不幸,承受了诸多不公遭遇。但视线拓开,放眼整个世界文明历史,中国存续时间最长,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文明成果,具有突出的特色,影响着周边甚至整个世界,居于世界影响力排行榜前列。就艺术理论研究而言,中国曾经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居于世界领先地位。(5)参见:田川流.建立中国特色的艺术学[N].文艺报,2009-02-10(3)。因此,要善于挖掘和总结传统艺术理论和艺术理念的优长。毋庸讳言,人有长短,艺术理论研究也是如此。我国有着优秀的艺术理论传统,“中国传统艺术在艺术创作、艺术鉴赏乃至艺术门类等方面,都鲜明地体现出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24]当代言说过程中,应去芜存菁,挖掘精髓;合理改造,适应当代。应着力发扬自身的长处、优势,特别是感悟、体悟,也就是对艺术的感性认识上,“无论是史是论都建立在对作品的直接品鉴基础上,重视个人对作品的直接观感,而很少作不涉作品的玄思与抽象空谈。强调对艺术作品的直接品鉴是中国艺术学的优良传统之一”,放弃自己的长处个性和特色也会随之丧失,“20世纪中国艺术学研究和学科建设最大的失误是中断或者忽视或者遗忘了中国艺术学自身的特征。”[25]当然,扬长同时也应补短,在不擅长的地方要通过借鉴学习交流,补足短板,构建更为周全完善的艺术理论。
不容否认,西方艺术理论在当前世界上依然呈现强势地位,其话语体系具有广泛的影响力,表达方式也是普遍采纳和认可的方式,形成了所谓普世的话语体系。由此,中国艺术学理论获得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借鉴和吸纳西方的表达方式就成为切实可行的策略。表达过程中,要灌注中国的艺术精神和价值理念,用普世的体系表现中国独有的价值理念和审美理想,实现两者的完美互融。当然,在此过程中,为赢得广泛的关注,应进行必要的转译工作,采用其他国家特别是西方国家所能理解和认知的方式介绍中国理论。这不仅是权宜之计,更应成为长期的策略选择。惟此,中国的艺术精神才能为他国更好地理解和认知,获得全球的影响力和知名度,中国的艺术精神和理念也会在世界中享有更多的话语权。
中国在长期发展过程中积淀了丰富的艺术精品和艺术理念,形成了独特的理论体系。该体系一方面与世界其他国家的艺术理论体系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时又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如今该特色依然是辨识民族艺术个性的表征。只有坚持它们,才能符合国人艺术理念和文化根脉。虽然,中国艺术的一些理念至今在西方世界中得不到承认,但不妨碍其在中国长期存续并被国人奉为经典。因此,应努力保持中国艺术理论的自身特色,即便其背后的价值观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认可,但依然不能妨碍坚守的立场。
来而不往非礼也,交流是双向的,单向输入或纯然输出都违背交流的本意。伴随着经济交往的频繁和交通的便捷,各国的关系日益紧密,文化交往、艺术交流的频次和频率大为增加。近代以来,中国不断吸收国外艺术理论的新鲜质素和优秀成分,成就了艺术理论研究的现代化和体系化。今天,在持续学习的基础上,也应向国外不断输出优秀成果。过去,中华文化艺术影响深远,不惟周边,世界上很多国家地区对中华艺术精品情有独钟,作品背后的创作理念和审美意识也影响了很多国家。今天,同样要以高品质的艺术作品影响世界,与此同时,积极向外传达中国的艺术理念。文化强国背景下,艺术的繁荣已成为国家富强、民族强盛的重要表征,此间艺术理论的强大是应有之义。要用自己的特色,用自己的魅力感染、影响其他国家和地区。当然,这一影响的发生需要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既需要有突出的创作和扎实的研究,也需要经济实力的支撑,由国家强大经济实力的背书,中国的艺术理论研究会赢得更多的关注和支持。反之,中国艺术创作和艺术理论的发达和国家影响力增加,也会助推中国经济实力,综合国力的进一步提升。
在国际上,中国艺术理论要设法获得他国的认同。这一点非常困难,其原因在于与西方,也就是所谓的当前主流价值判断有颇多相异之处。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西方对中国的价值判断持否定怀疑,甚至无视的态度。近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人对中国艺术关注较少,甚至有人提出“中国文化西来说”,在他们的“艺术学”著作中,几乎没有中国艺术的位置。(6)参见:张道一.艺术原理述要(丙编)[J].艺术百家,2016,(3)。傲慢的背后隐藏着霸权的心态,此种态度由来已久,还将长期存在。冲破霸权,零和思维不可取,但必要的表达和阐述不可或缺,中国艺术理论的言说者要以自信的姿态,持续发声,大胆走出去,向世界展示真实的中国,特别是悠久的文明和厚重的积淀。
国人对待西方理论,通常有两种方式,一为“我注六经”,一为“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只能亦步亦趋,无法实现理论创新,但这是接受西方艺术理论的起步期难以越过的阶段。“六经注我”,则可实现西方艺术理论为我所用,是对西方艺术理论掌握到一定程度,充分结合本国资源和优势的必然阶段。当前,时机已然成熟,需要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和特色。
中国艺术理论的当代言说,应以中国文化传统以及传统艺术理论为根基,充分借鉴西方的理念方法,形成具有时代精神的中国艺术理论话语体系。这一体系首先应在国内发挥价值,避免成为西方的附庸,因为单纯套用和移植西方的理论,很容易导致失去“中国话语”,进而丧失“中国立场”的核心要素。同时也要向世界充分宣传和展示,为构建世界学术共同体贡献自己的力量。
当然,必须看到艺术问题非纯然局限于艺术,而是与广阔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哲学密切相关,单纯就艺术论艺术,虽可细致入微,但难免会走向割裂,很多问题无法得到有效解决。艺术理论的研究同样如此,必须基于国情,从中国现状与发展的角度去思考。惟此,艺术理论研究的生命力才能得以真正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