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
纳纳,纳莉的小名,是台风前夕人家扔来的小野猫。
纳纳从小就不近大猫,也不理狗族。白日不回家,在我们与后邻超市之间的绿带隙地游荡;晚上喊回来吃完饭又掉头就走,不见踪影。
后来与超市潘老板说起,才知道原来纳纳天天与他们放养在绿地的一只名叫“三杯兔”的大黄胖兔厮混一处。潘老板说,他每蹲在那儿莳花培土,老觉有一对猎捕眼睛在盯他。
但纳纳打算猎捕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体积大自己三倍的三杯兔。那三杯兔成天只顾忙着挖地道,谁都不理,包括三不五时箭矢一样从它背上跃过的纳纳,也不怕偶尔会跳骑到它背上想法咬咽喉的纳纳。天黑潘老板会把三杯兔收进铁丝笼中,铁笼中有一层阁楼夹层空间,纳纳不待邀请就自动住进去,三杯兔在楼下理毛,纳纳楼上也理毛,那真是一段快乐纯真的伊甸园时光!
不多久,潘老板又收了一对小油鸡,照例又不圈养它们。对此,我们隐隐地心有惴惴乎。很快那日来临,我们非常清楚地听到了小鸡的啁啾哭啼声,就在耳下,就在屋里!
一干人拔腿循声前往,二楼的后阳台,纳纳与一只小鸡并肩坐在那里,小鸡并未受伤惊吓,纳纳也只朝我们眯觑两眼。个头比小鸡大不多少的纳纳,要不松不紧衔着叫不停又扇翅掙扎的小鸡跑过绿地、跃过山沟、跳上屋院短墙、闪过闻声前来关切或抢夺的其他猫族、沿壁走、纵上二楼……略想象那过程、那情景,佩服喝彩都来不及,哪好责骂她,只默默地赶紧将小鸡捧还给潘老板。
如此每日至少要发生个一两回,地点常换,有时是屋内,有时是三楼。小鸡习惯了也不叫,因此发现时往往两个一蹲一趴都在打盹儿。
便有一日,一只小鸡再找不回了,不知是纳纳下了重手,还是纳纳烦我们屡屡拿走她的猎物而索性带到远些的后荒山了。我们和潘老板找鸡不着,互不怨怪也不道歉,都有些怅惘和懊恼。
幸福的猎人纳纳仿佛狩猎女神狄安娜,光彩夺目地忙进忙出。她仿佛知道我们佩服她的好身手,便以非常猎人风格的方式回报我们。一回,唐诺趴在地板上看书,纳纳跳窗进来,衔了一物丢在唐诺面前正摊开的书页上,是一只把唐诺吓了一大跳、还没长毛的活生生的小老鼠。纳纳在一旁悠闲地躺下,一下一下拍着尾巴,意思再清楚不过:“喏,赏你的。”唐诺谢过她,不动声色轻拢上书页,出门放生去。相处到这个地步,便会有很多惆怅时刻发生,好比托了孤狠心出国,飞机上不经意地便开始喟叹,好可怜啊纳纳,你都不知道大冠鹫遨游的天空是这样的、飞行器是这样的、美味的异国鱼鲜是这样的……与亲爱的人不能分享同一种经验、记忆、知识、心情,我不免觉得悲伤。
但我猜想,她在我们这方圆不会超过半英里的绿带、山坡、覆满杂草的挡土墙游荡,那星光下,那清凉微风的早晨,那众鸟归巢的黄昏……她花一两小时甚至更多,蹲伏在长草丛中,两眼无情如鹰,目标是一只灵巧机警的麻雀,或一只闭目沉静冷血入定的老树蛙……
她一定曾想:唉!我那看似聪明什么都懂的主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乐趣,那微风夹带多种讯息,穿过草尖,草尖沙沙刷过最细最敏感的腹毛,那掌爪下的搐动,哪管他什么动物都同样柔软的咽喉……那样乐趣无穷,那样探索不尽。啊!我的主人她永远不会知道。
我每每努力为想象中的细节一再增补更多的小细节,唯其如此,才能平衡我们这一场人与野性猎人在城市相遇,注定既亲密又疏离的宿命。
便也有好些个夜晚,无任何声响预兆,我自睡梦中睁眼醒来,没有一次错过黑暗中一双猎食者的眼睛正从我床头窗台上俯视我。那一刻,她一定以为自己是一头东北虎,因为她都不听我的轻声招呼:“纳纳。”她应声跃起,展开猎杀行动,啃、咬、蹬、踢、拖我的腿和手,把我当成一头好不容易撂倒的大羚羊。
栋梁//摘自《猎人们》,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出品,本刊有删节,李雅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