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向下: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女工生活研究

2023-12-22 01:05张欣
红广角 2023年5期
关键词:生活史陕甘宁边区女工

【摘 要】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女工在物质待遇、生理优待、文化娱乐等方面均有了崭新面相,这种“新”兼具物质与精神之新,中共的社会组织力也在与个体行为的互动中得以体现。女工的日常生活流变虽曲折但前途向好,反映中共战时社会治理的底层进路:注重保障民众物质生活、深入塑造民众思想世界,并不断克服现实曲折性、努力弥合治理理论与革命实践的张力。虽然边区对基层民众的生活关切有一定局限性,处理发展生产与改善女工生活的关系时也有过不当倾向,但这并非中共的工运指导思想有误所致,反而揭示出全面贯彻落实党的正确指示的重要性。中共在局部执政时期,给底层女工生活带来的极大改善不容忽视。

【关键词】陕甘宁边区;女工;生活史;底层观察

【中图分类号】K26;D23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6-6644(2023)05-0016-13

有关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史的研究当下正为学者所呼吁。社会学层面的日常生活研究被视作微观社会学与宏观社会学的结合,旨在考察社会秩序如何从日常生活中的个体行为与个体间的互动中建构出来。近年来方兴未艾的“新革命史”也注意到革命语境中普通个体的日常生活,强调基层社会和普通民众之主体性。这种研究范式对于强化革命史研究的问题意识与改进传统史观均有裨益,相关成果或阐述抗日根据地的多种生活面相,或集中探讨中共强大政治体系与农民日常生活、乡村社会变迁的互动,或通过军人、复员军人的生活揭橥中共革命化社会的特质。然而,相比海外,中国大陆史学界对日常生活史这种学术理念的运用才刚刚开始,具有理论自觉意识的实证性研究还颇为少见,劳动生活史的研究近几年也才逐渐增多,女工关怀在中共革命时期的工人生活史探究中鲜有着墨,关于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女工日常生活史的研究更暂付阙如。

与抗战时期边区领导人及众多奔赴延安的左翼文人、国际友人不同,这里的女工名不见经传,她们大多数是来自陕北的农村妇女、随红军到此的女同志、军属及抗属,也有国统区和沦陷区来的女技师和女工。然而在边区的公营工厂中,女工达半数之众,私营工厂和工业生产合作社也都有她们的身影,其日常生活是考察中共战时社会治理效能的必要横截面。而且中共对基层女性、工人阶级的态度都能在这个较特殊的群体上找寻答案,其日常生活对于理解中共社会思想史在抗战时期的逻辑脉络不可或缺。本文因而聚焦于抗战时期日常生活史视域下的边区女工,希冀对裨补该问题的研究暂缺、回应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史视野下女工日常生活的“缺席”有所增益。

一、女工生活“物”世界的保障

不驰于空想、骛于虚声,以求实的态度去改造基层民众的“物”生活,以确凿的物质供给回应国民党攻讦革命政权“杀人放火”“状如土匪”“破坏团结”等不实之词,这是中共战时社会治理的重要脉络,是其践行社会理想的必由之途。女工的衣、食、住、生理期、生育和养育等问题在边区均有保障,而且工人和中共领导人之间的生活待遇虽有量的不同但无质的差异。

(一)边区内外女工物质生活基本面横向比较

抗战时期,国民党颁布了“战时保护劳工方案”,但国统区的“女工、童工同样是毫无保障的”。女工们“在分娩前一日尚在工作,分娩后三日即来做工”。许多企业招工时排斥已婚妇女,即便接受她们的工厂也罕见照顾其生育、哺乳的规定或设施。从重庆传到延安的顺口溜便戏谑道:“自古未闻尿有税,而今只有屁无捐!”沦陷区女工更饱经摧残,青岛的日本工厂“因为怕女工逃跑,夜里要女工裸体来伴着日本兵守卫”。上海纱厂工人每天要拼死拼活干足13个小时,女工钱秀贞做一顿饭要吃上两三天,而这吃上两三天的饭也不过是用开水冲碗泡饭就点酸菜。日军占领桂林时更是假借设厂招募女工,强迫她们为军队作娼妓。相比之下,陕甘宁边区女工可谓基本生活有保障,特殊利益有照顾,在某种意义上堪称相当幸福。

在更深处抗日前线的根据地中,女工生活也不如邊区。1941年,新四军三师军工部为应对日军“扫荡”组成了一支海上流动兵工厂。兵工厂“煮饭是海水,喝的也是海水,同志们的嘴都烧烂了”,工人很憧憬去延安学习。

(二)边区女工物质生活得到保障的主要方面

1.衣着

边区女工们“精神都很矫健,穿着很整齐的制服”。全面工资制前其衣物由厂方配发,像新华化学厂一年发一套新棉衣、两套新单衣。女工学徒李芝玉说:“我在家穿新衣服是比较少的,冬天多是穿老羊皮袄,现在太漂亮了,发的衣服总是穿不完。”据陈学昭1938年观察,在延安较常见穿军装的妇女,街上“没有高跟皮鞋,没有花花绿绿的绸衣服。女子同男子一样。穿蓝布军装,有的还打起绑腿”。1944年到延安采访的美国记者斯坦因也称,延安女工和其他女性一起“穿着一样的服装,都戴着一顶受大众喜欢的军帽”。女工们留有干练的短发,穿着规整,军装外面的围裙还织有显眼的红星,颇有革命领导者般的气质和风范。

革命的集体主义生活对女工形象的塑造深刻而有力,新民主主义符号对生活用品的渗入裨益于形塑对革命的向心力。普通群众和政权领袖穿戴相似在旧社会是不可能允许的,但边区女工的军帽和毛泽东戴的区别不大,其衣着与同期培养干部的抗日军政大学的女学员亦高度相似。

2.食宿

在供给制大环境下,边区工厂还为她们提供食宿,家具消耗和卫生设备也均出自厂方。据公营工厂集体合同暂行准则,“厂方应设置厨房及厨房内必须用具……应供给工人宿舍内必须卧具,如床铺、桌凳及公共灯火”。中央印刷厂在集体合同上更详细规定,工厂设食堂,宿舍备灯油、煤、水、冬季御寒炭火等生活用品。这种集体宿舍实指窑洞,有双层和单层两种床铺,每位工人能分到一个床位,一个窑洞可住四五人,虽然简陋但内部相当清洁整齐。“用镢头挖个窟窿,就能住人,冬暖夏凉。”经过赵占魁运动和工资制改革,女工们的衣食待遇更为改善。印刷厂许多工人都说,这种生活“除了苏联,全世界也找不到”。

工厂副业对女工生活的改善起到不小作用。边区被服厂组织女工纺纱,充分利用人力又能解决原料问题。据边区财政厅1944年统计:“难民纺织工厂60个女工,除完成工厂生产任务外,种地25亩,全年菜蔬保证自给,还养猪45头,养鸡79只,还要带小孩,每天做3次饭,在这个生产努力下,全年除吃穿零用外,保证每人储蓄1石至4石向合作社入股。”各工厂合作社可供工人购物,交通不便处还设采买部,尤其方便了带孩子的女工。蔡畅等发起成立的边区妇女合作社也能供给妇女儿童日常用品。

3.生理

边区对女工的优待还蕴含对其生理特点的关怀。记者楚云在《陕行纪实》中记录,工人医药由厂方负责,治病照得工资。政府规定每月给女工生理假并发卫生费或草纸。新华化学合作社在女工保护条例中规定,“妇女每月应由厂方发给卫生费三角并得给生理期,工资照发”。纺织厂规定每月给女工发十张生理纸,放三天生理假。

抗战初期边区女工在生育前后便能带薪休息2个月,厂方或雇主还按产妇身体另发休养费。1942年5月颁布的公营工厂集体合同准则更是规定因分娩而致病或小产者以病假论,“婴儿哺乳时间,每三小时一次,每次不得超过半小时”,而且哺乳时间也计入工作时间。当然,女工的实际产假和规定产假之间有区别。边区规定女工产前产后各带薪休息一个月,但具体而言“要看这个女工做工的时间长短,假如总工只做三个月,便要顾主担负两个月的优待工资,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4.养育

女工的小孩可进托儿所和保育院,像在印刷厂,有四五个孩子的女工上工时把孩子们交给托儿所保姆,只需四个钟头来喂一次奶并在晚上带他们回去睡。但托儿所成立甫始“设备欠完备,儿童衣物用品缺乏”,又一时未普及,许多工厂便通融女工在自己房间兼顾做工与育儿。这些没进保育机构的小孩待遇亦颇好。女工们还通过大孩子带小孩子和看护队等互助的形式助力育儿。

随着边区经济好转,到1942年5月时大多数工厂均有托儿所,但为了方便生活,仍有女工在家边工作边带孩子。新保育条例也规定,育有3个6岁以下小孩的女工能停工,衣食住均由厂方供给。

(三)部分女工物质待遇过高问题及解决办法

抗战初期边区政府曾以更为充足的物质供应作为条件,和国民党政权、汪精卫伪政权争取沦陷区来的熟练技术工人。此时边区政府绝大部分收入是国民政府方面拨发的协议款,这种外源性的财政特征为提高技术工人收入创造了有利条件,工厂的技术人员和技术工人“是边区惟一最高的薪给生活者”,女工中也有少数外来女技师。随着皖南事变后外来收入的断源,技术女工生活水平降低,但与边区其他群体相比仍然是好的。“在1942年以前的延安。就账面工资标准比较,最高的是技术工人,其次是知识分子,再次是拿津贴的政府工作人员。”

但是,边区对于技术女工相对高水准的生活有承受限度。在严格的等级供给制里下级不知道上级情况,然而同级之间以及上级对下级的生活状况还是比较了解,来自农村的本地女工难免对外来女技师的高待遇心存芥蒂,经历过长征千磨万难的红军女同志更看不惯生活体面的外来女工,中共领导层也意识到这并不利于动员多数群众投身生产与革命队伍团结。

物质手段解决不了的问题需要触及灵魂的思想改造出场。中共从重视均等的土地革命中发展壮大,经过长期斗争才获致相对稳定、和谐的中心根据地,多数党员又都出身贫苦农民。在革命的模范根据地“穿皮鞋,戴礼帽,哪里还有什么革命者的样子呢?革命者的样子应当是贫穷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工作不计报酬,革命不惜生命。整风运动中,正是以此对技术工人们进行着革命的人生改造”。

二、女工生活“心”境界的塑造

中共的基层社会治理未自满于改造日常生活的“物”世界,而又以政治、文化教育与娱乐供给等方式塑造民众的“心”世界,在外界社会的反衬下愈显革命。“这里的女孩子个个身体健康,活泼健谈,焕发着青春的活力和欢乐,和中国一般工厂里的那些愁眉苦脸,凄凄惨惨的女孩子大不相同。”而且“大多数年轻妇女每天做户外体操,不像过去那样老待在屋子里”。

(一)皖南事变前后女工精神改造的纵向比较

在中共中央落脚陕北前,这里几乎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工业,初入工厂的女工缺乏无产阶级组织性的锻炼。光靠改善物质生活,难以完全在女工中建构起超越旧社会的组织力量。抗战时期國统区女工生活水平总体低下,但仍有少数模范工厂对女工物质待遇较重视。只有在解决物质需求的同时改造其心灵世界,党的组织力量才能真正深入边区女工。

在还未被国民党完全封锁时,边区外围形势就比较严峻了,延安不好进出了。杂文家何满子回忆:“我和黄桦是1939年的5月离开延安的。一走出苏区,我们才知道,与延安可自由进出的情况相反,这时国民党早就处心积虑来对付从延安出来的人了。苏区周围到处有国民党特务在检查扣留人”,走到咸阳城外过渭河时被扣了。1941年初,皖南事变后因国民党的严密封锁,边区的进出更为不易,外界新闻也很少。这种客观环境一方面阻隔了抗日根据地的女工流动,另一方面形成了改造女工思想的相对密闭空间。她们难以离开边区,和党的各级干部、模范工人在相同时空长期生活后行为范式上也易逐渐被同化,由于外来故事的不在场而更易接受革命话语的“一元化”叙事。对于那些带孩子而行动更不便的女工而言,边区这种“因祸得福”的社会治理纹路体现得更为明显。

(二)边区女工精神生活得到改造的基本方面

1.娱乐

娱乐是女工日常生活的重要面相,彰显中共社会治理之深入。工人俱乐部每月至少举行一两次晚会,或有歌咏、杂耍和话剧表演,或组织工人跳舞,青年女工踊跃参加。女工们刚开始觉得害羞,但兴趣培养起来后“兴高采烈的成群结队的跳起来了”。交际舞初入延安时颇受诟病,但其后有强大的政治权威支撑。有些人议论当时的中央文化俱乐部主任萧三“把资产阶级的那套玩意儿搬到延安来了”,毛泽东见状对他说:“你也请我去跳跳舞好啦!”新华化学厂的俱乐部“有篮球、乒乓球、扑克、象棋、胡琴、笛子、鼓板各种娱乐玩具,每当工余,打球、排剧,吹、拉、打、唱、非常热闹……在过年过节时,很多青年离家很近不愿回去”。难民工厂在1944年除夕组织了“火炬晚会”,“本来没有参加的几个抱娃娃的女工,看见这样红火的队伍便也跟着走……女工常爱兰本来一个人闷坐在窑里想家,不愿跟大伙儿玩。后来看见太热闹,又被大家拖着,也就把心事放开一边,玩到很晚才睡觉”。

中共为边区女性提供的舞会之乐不只在于充实她们的精神生活,深层次的政治考量是“为补偿大多数高级将领由于军务倥偬而耽误的青春,鼓励和帮助他们解决婚姻问题”,“在舞会上自己去选择男舞伴”也是革命女性显示自我解放的方式。工人俱乐部布置简单整洁但有装饰感,普遍存在于公营工厂和工人集中处,“对工人来讲,有些相当漂亮”,为革命情愫的生长创造了更多可能。

女工的娱乐生活也附有意识形态教育色彩。海伦·斯诺在延安随笔中记录了话剧《杀婴》的情节:“一个穷女工,没有吃的、没有奶,不得不溺死了她的孩子。她想买通警察,可是警察公事公办,还是把她抓走了。”新旧社会的鲜明对比直观地呈现在边区女工面前,日常的娱乐与对革命意识形态优越性的认知过程难解难分,当外面那些苦命女工还在仅仅为了活下来而呐喊、彷徨时,中共已深入到边区女工的精神世界进行基层社会治理。

2.政治与文化教育

边区社会治理基层进路的深入性不仅体现在以娱乐充盈女工精神,更在于通过政治、文化的教育来实现精神洗礼。集会是女工政治学习的重要途径,他们因参加政府、群众会议或军事训练停工时照得工资。抗战初期延安工农曾集会聆听朱德控诉日本罪行,规模化的动员方式赋予他们更近距离接触中共领导人与革命意识形态的契机,又有助于工人体悟革命的集体主义生活。

此外,女工重视学习互助并在俱乐部读报、开读书会、出壁报,各工厂也有女工学习组和补习班,大多数青工都参加夜校,工会也办了很多政治与军事教育的训练班。还有女工在延安女子大学、安吴堡青训班职工大队、工人学校、延安马列学院、地方职工学校等地学习,像安吴青训班有些女学员“看到其他积极分子尤其是他们看到女工和农妇同学努力学习、守纪律、能劳动的情况,就起了无限的钦佩,也就很快的克服过去的坏作风来向她们学习”。女工学习的现实导向性也比较明确,印刷厂陈满珍就由学写领条识字。工人与教员间的氛围也融洽,工人文化教员石澜和他们相处甚欢:“他们把我看作是一个幼稚的要求进步的南方女孩,虽然客气地称我‘教员,但根本没有‘师道尊严。”

保育院是女工养育子女的重要场所。边区的政治、文化教育大有从娃娃抓起之势。萧军一岁半的女儿萧歌1941年在延安保育院参加过考试,一岁半正是牙牙学语之时,保育院的常识测验竟考“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是哪国领袖”“我国的朋友是哪些国家”“苏联在和谁打仗”等颇具政治性的问题,而萧歌竟略知一二,女工的子女在保育院得到政治、文化教育与女工自身得到精神塑造同频共振。中共革命的最终胜利固然离不开军事与政治上的摧枯拉朽,但更令人惊叹的是革命队伍内部的这种思想教育与人生重塑,其发力之早、用力之劲、借力之广,远超常人所料。在整个20世纪世界革命史中,中共革命的脱颖而出也因此更具独特的历史因果与深邃之境。

3.引导人际关系

对女工“心”世界的改造不只是为了提高其政治觉悟与文化水平,还有帮助她们建立良好人际关系与革命友谊的考量。边区工厂多数女工都来自农村,一时未克服小生产者思想习气,聚在一起容易产生口角。难民工厂女工向各厂女工提出竞赛时明确表示,工厂要“保证百分之七十的女工经常上课,克服妇女吵架的旧习气”。

抗战时期曾任国民党驻延安联络参谋的徐复观认为,“共产党是以超出于其原有社会的组织力量,而组织于其原有的社会之中。因而在落后的地区中,可以产生很顽强而精巧的共产党,并非奇事”。中共强大社会组织力量的重要表现之一,即在于对革命参与者人际关系的介入与调适,并使这种关系契合革命胜利的总目标。

(三)女工精神生活氛围的过紧及历史合理性

重庆《新民报》主笔赵超构到访延安观察认为,延安过度紧张的空气几乎使人窒息,机关学校部队工厂很忙且计划严格,他怀疑延安人除了“忙”以外没有自我生活,精神余裕和生活趣味被剥夺。“每星期六的晚会也多少可以解除一下疲劳,但在什么东西都带着新民主主义气息的情形之下,这种娱乐也无时不给人以紧张之感。”女工似乎生活在一种很紧张的精神氛围中。

抗战时期,尤其是大生产运动和整风期间,延安整体生活氛围确实紧张,赵超构所谓“劳动力的利用也达到了极点”有其合理性。但女工所处的这种生活氛围的外部语境是救亡图存,且国民党的反共高潮使边区几乎到“没有衣穿,没有油吃,没有纸,没有菜,战士没有鞋袜,工作人员在冬天没有被盖”之境。内部因素是陕北在革命前多为穷乡僻壤,整风前教条主义余音妨碍生产且有些女工多有不良消遣。像许多工人常常串山沟、赌钱、喝酒、胡谈乱扯、打骂说怪话、不遵守纪律。在如此内外交困、“先天不足,后天畸形”的黄土高坡上立足,岂能不充分利用人力?岂能不将娱乐与教育结合?更何况过度加班的青年女工也会受到制止。

中共革命有自身深层肌理,需要进一步认识其揭橥的历史表象之合理性、社会治理之复杂性。在浓厚的集体主义氛围里生活,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一个把自己所有活着的生命都献给了革命事业的革命者,本就没有太多属于自己的时間。作为革命队伍的一分子,其一切行动都要听指挥,女工也不例外。脱离历史进程中多方因子博弈与合力,基于“看见的历史”谈论某种日常生活之局限,看似史论兼顾却易陷入对史事的浅表性理解。革命年代里未长期体悟中共社会治理者容易持此类观点,例如当反映工人生活的影片《桥》上映时,新解放区武汉的许多观众也有类似赵超构的反应。他们惋惜地说:“好是好,工人阶级的确伟大,但是都是开会,都是做工,除了这再没别的,太紧张。”毕竟国民党统治区与陕甘宁边区是同一国度里的两个世界,也是两个时代。

三、女工“物”与“心”生活改造的曲折与不易

经过中共不断的政策调适,女工日常生活的很多问题在抗战胜利前已基本得到解决,生活的艰苦性在革命圣地也能实现自洽。中共治理下的女工在横向、纵向的时空对比下都已“换了人间”,精神面貌也相当革命化。而且生活艰苦在一定程度上是陕甘宁边区独特的吸引力。因为其与分配中相对的平均主义相伴相生,尽管女工也会羡慕更好的生活,但互称同志的延安人“羡慕而不忌妒,大家知道这点差别是合理的,干吗要忌妒呢?”革命教育还使人们以贫为荣,甚至故意穿得破烂以彰显“无产阶级化”,讲究吃穿反会招致异样目光。这也是抗战时期划分共产党与国民党社会治理象限的重要标准。哪怕在蒋介石侍从室幕僚唐纵看来,采用分配制生活待遇的中国共产党也是“生活虽苦而能相安”。

但是,中共在革命年代关切基层民众的社会治理亦相当曲折与不易,甚至还会囿于革命特质而被动、无奈地衍生出新问题。中国共产党努力解决其中可以解决的问题,但还有一些问题迫于对日战争的历史条件而难以完全解决,女工“物”与“心”生活的改造总体是复杂的。对这种复杂性的直面与克服,反映出中共改善女工生活的坚定决心。

(一)改造女工生活时遇到并顺利解决的问题

1.女工育儿与文娱环境的改善

不少女工做工时将孩子放在保育院,萧军却在日记中多次批评延安保育院,如在1941年3月7日说保育院无秩序计划:“王明并不是一个能做这类工作的人,他的女人也在敷衍,这现象是不好的。有些儿童竟那样任其自然地交给保姆,有的威吓打骂。第一非提高保姆待遇奖励办法不可,按照邮局按年加薪办法。我要芬(萧军妻子王德芬,引者注)把所见所闻写下来,将来做成意见书给妇女委员会。”萧军认为保育院有缺点,而王明难辞其咎,但也说此问题能够申述,并非不可解决。他在1945年5月6日又记录了保育院的改进,“饮食和管理规则全有了进步”。

保育工作的改进不是简单线性过程,而是随着中共社会治理能力的提高而螺旋上升,边区女工文娱环境的改善历程亦如此。1943年前许多公营工厂忽视女工学习兴趣和要求的特殊性,让男工和女工混在一起上课。而且那些工作了10小时的女工还需拖着疲惫的身体学习。有些工厂也没兼顾好娱乐和教育,“竟花数百万元置办戏箱,大演平剧,劳神伤财,多数群众既看不懂,且传布封建迷信的毒素”。1943年4月边区工厂会议后,这些问题才逐步得到解决,女工中另设有学习组,被服厂还将有教育功能的“喜报”直接送给因带小孩没时间外出学习的女工。

2.女工工资制度的屡次调适与向好

抗战时期边区男女工工资制度的演变并非一蹴而就,历经津贴制、按件给资制、全面工资制和分红合作制四个主要阶段,其间还有“假女工”现象。在津贴制下女工工资给予样态类似边区政府、军队和学校系统,即吃穿等由公家供给,此外再发定额津贴。在这种平均主义工资制下工人工资差异很小,工作热情不高。1942年5月后边区将津贴制改为多劳多得的按件给资制。但这种按件给资制不能真正刺激生产,因为女工工资中按米折算发给的货币部分虽比津贴制区分更大,但是他们的衣食仍平均供给,而且有些男工家属不是女工却空树“女工”之名白领一份衣食。对于女工而言,工作熟練与否无甚关系,因为公家供给总能养活自己,且再怎么干活也比不过那些空树“女工”之名的工人家庭,那些真正工作的女工看到“假女工”领到和自己一样的衣食供给,心中岂能舒服。加之整风前部分女工政治觉悟低,于是很多工厂出现了“公家活慢慢磨,做得快划不着”的思想,“干不干一斤半”的调侃到处流行,“假病号”也特别多。

边区在1943年5月后又实行全面工资制,将男女工人的衣食供给和按米折算的货币部分全部施行计件制,提高了工人的生产积极性。“过去‘干不干一斤半无忧无虑,现在如果不努力,就连吃的也没有。”边区纺织厂过去一个女工每天打丝40斤,实行全面工资制后每天要打140斤,增加了2.5倍。这正如朱德所言,“全面工资制是合理的,它合乎新民主主义”。但全面工资制还未全面协调好女工与工厂、女工彼此间的利益,在工厂单一所有制下无股份的女工较难有主人翁之感。纺织厂、难民厂等公营工厂于1944年在全面工资制基础上推行合作制,工人以人份或资金入股,到期分红,这既增加了他们对工厂的责任感,又促使工人互相监督,有助于进一步改造“二流子”女工。全面工资制对“二流子”女工的改造还不完全,像边区纺织厂张玉芳等五六人依旧我行我素地做“二流子”。但在合作制下很多女工有工厂份额,那些还敢继续影响工厂整体效益的“二流子”无异于站到了工人们的“对立面”,纺织厂很多女工于是要求帮助改造张玉芳等人。她们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直和风细雨地劝说,而是强调:“改造不成,就要斗争!” 虽然过程曲折,但边区女工的工资制度问题最终还是得到了较好解决,充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强大的政策调适能力。

(二)改造女工生活时遇到但较难解决的问题

1.女工倾向性较为明显的婚恋取向

在中共进驻前,陕北很多妇女的婚姻都笼罩在男权社会的阴影下。在大光纺织厂中“从农村来的妇女多是因婚姻不满出来的,经妇救会或政府介绍来工厂,相互谈到婚姻问题时,有的哭,有的笑,并常要求组织帮她们解决婚姻问题”。随着1939年《陕甘宁边区婚姻条例》的公布,边区女工的婚姻自由、自主有了革命政权的法制保障,条例指出男女双方能基于正当理由离婚。在延安采访的海伦·斯诺也注意到,如果一方不同意,政府也有可能批准离婚。这对于饱经早婚和封建买卖婚姻折磨的妇女而言无疑是救命稻草。此后边区离婚案件呈上升趋势,且由女方主动提出者居多。中国共产党的社会治理初衷不只是打破旧世界,更在于创造新社会,有破有立方能构成完整的革命导图。但在妇女、女工的婚姻问题上,边区一时未能很好完成“立”的使命,边区妇女、女工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要“嫁首长”的婚恋取向。

这种偏向性明显的婚恋选择本身倒无可厚非。但抗战时期延安革命队伍里男女比最小时仍高居

8∶1,“许多青年找不到爱人”,当为数不多的女性都争着嫁给干部后,同样生活于此的普通男性在生理和心理上该如何自容。妇女和军队官兵结婚后“妻子总是在后方,丈夫在前线”,有些女性便提出离婚,但在救亡图存的革命主题下和军人离婚不合适,也不现实。离婚案的审理“非常尊重和帮助长期受迫的妇女,同时也实行‘抗战第一的原则来解决和保护抗战军人的婚姻问题”,抗属哪怕被允许离婚也难被支持再婚。多种原因下,边区女工中存在着夫妻不和睦的问题。被服厂女工劳模李凤莲试图以自己和工人结婚为例引导女工的婚恋观,不赞同“一定想要和地位高或有钱的人结婚”,认为“只要是革命同志,工作能互相帮助就好了,我和老×结婚,他文化比我高些。我想他帮助我提高文化”。

2.生产与女工生活改善的协调之难

1942年前,边区公营工厂在管理上效仿苏联,由厂长、工会委员长和党支部书记组成“三人团”统领工厂事务,缺乏党委统一领导。三方分歧无法调和时,他们就分别向各自的上级汇报,管理层矛盾的上缴延误了工厂的生产进度。党委统一领导的缺席又给工会工作中经济主义倾向的出现提供了可趁之机,即过分强调改善工人生活而忽视生产。改善工人生活,尤其是改善生理上相对弱势的女工的生活固然重要,但若无生产的大发展,这种改善也难以长久。多出身农民的边区女工一定程度上有“固有的狭隘性,重于感情而轻于理智”,“再加上农民意识贪图小利,易受欺骗、利用、分裂”。经济主义便容易在女工中混淆视听,像当时边区第一兵工厂多数工人受到蛊惑,参加工潮。

比“三人团”更契合抗战实际的工厂管理体制是“三位一体”,即厂方、党支部、工会三位一体,以发展生产为中心,并注重工人的教育与生活改善。“三位一体”在整风期间发展为“一元化”的管理体制,即作为政府代表的厂长集中管理工厂内的所有事务,工厂行政力量的话语权和生产的重要性更为突出。这种以生产效益为核心的管理体制本无可厚非,但自下而上的群众监督机制尚不健全,不受掣肘的行政权力容易被滥用。当这种体制在某些干部身上衍生出官僚主义后,他们只顾抓生产而罔顾工人生活,实践效果与“一元化”的初衷南辕北辙。面对这种不重视工人生活、对工人颐指气使的官僚主义作风,女工所受之害不轻于男工,因为女工在身心上都有自身的特殊利益诉求。她们有家务牵累、生理限制,需要边区工厂在生活上给予更多优待,心理上“受不起社会的轻视和打击,这是女工中最大的弱点”。工会本肩负争取女工优待的重任,“有些厂长竟把工会主任当为通讯员”,像边区交通厂存在生活上“对一般伙食,病人待遇,社会保险等,开口闭口‘困難,漠不关心”的现象,纬华毛厂的厂长经常训斥工人,把他们骂哭,背离党领导工人运动的群众路线。

当然,这些问题只是极端、并不普遍,边区工厂的“一元化”管理对于生产的促进不容忽视。张闻天曾明确指出,“工厂管理的一元化,决不能同官僚主义、家长制度混为一谈”。负责中央职工运动委员会的邓发也强调“不能因一元化而‘化到发展官僚主义”,边区在整风中也重视选拔女工劳模到管理岗位以解决此问题。战时条件下的中共已经尽了相当大的努力兼顾生产与工人生活的改善。女工婚恋观问题也好,女工生活改善与生产协调之难问题也罢,本质不是中共的指导思想有误,反而是因为中共中央的正确指示,尤其是“公私兼顾”的正确指示未得到全面贯彻落实。并且,认为某种体制必然导致特定问题的看法也不成熟,因为即使在同等体制下,决策效果也会因具体执行者的能力与态度而不尽相同。抗战时期,中共的局部执政给基层女工生活带来的极大改善不容忽视,改善女工生活的过程虽然艰辛,但也正是这种艰辛体现出革命伟绩来之不易。

四、结语

“为了使日常生活史不流于琐碎叙事,应当紧扣其打通个人与社会结构之间的桥梁,将其放入特定的历史脉络中,产生更具穿透力的问题意识。”女工的日常生活如一面镜子,镜中像是执政方待基层女性之度量、对工人阶级之策略。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女工在物质待遇、生理优待、文化娱乐等方面均有了崭新面相,这种“新”有物质之新,更有人生理念之新。正如王林在《抗战日记》中称,“新女人的前途和生活得是独立、创造的,不是倚赖男人的,为民族为党而贡献一生,在政治生活中才有真的新生活和光明前途”。边区女工的日常生活流变虽然曲折但前途向好,背后是中共战时社会治理的基层进路:重视保障民众的物质生活、深入塑造民众的思想世界,并不断克服实际治理的曲折性、努力弥合理论与实践的张力。

与国统区和沦陷区的女工相比,陕甘宁边区女工无疑是生活得相当幸福的,其后是中国妇女解放事业的希望与无产阶级立于历史潮头的可能,更是中国共产党社会思想史在抗战时期的民生纹理。中共领导的革命不只是要推翻旧政权,与革命的斗争性同向同行的,还有中共对民众生活肌理的触摸、对社会治理难题的直面。革命历史的成功经验固然可贵,但中国共产党革命事业的可敬之处不只在于其光荣和正确的一面,对自我价值判断与实践作为的不断调适亦让人肃然起敬。对革命难处的历史梳理、理论总结与现实反思,也当属时下学人从社会生活切口、眼光向下回溯革命史的应尽之责。

[张欣,复旦大学中国近现代史基本问题研究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张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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