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谷甘,黄杰晟
(1.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665;2.广东理工职业学院 人工智能学院,广东 广州 510091)
1994 年12 月,毛泽东诞辰101 周年,常国武为第一本从格律角度研究毛泽东诗词的著作《毛泽东诗词格律研究》作序[1]3:
尝论主席诗词,往往如神龙在天,忽隐忽现;又如春云卷空,倏生倏灭;其轶出格律之作如是,其严守格律之作亦何莫不然。寻绎其严守格律之作何以能臻此境,其能臻此境之作又何以轶出格律,宜为研治主席诗词者所当留意。
29 年过去了,据何联华《毛泽东诗词研究史》,当代毛泽东诗词研究仍多重在作品思想内容及其艺术技巧之论析,而专门深入探讨其格律用韵的论著尚鲜。今年是毛泽东诞辰130 周年,笔者尝试赏论毛泽东吟啸律词用韵的守正与创新。敬请方家不吝赐教。
王力说:“词的韵部,有清仲恒的《词韵》。仲氏是以明沈谦的书做蓝本的。其书分平、上、去声为十四部,入声五部,共十九部。”沈谦和仲恒编《词韵》“是专为宋词而作的”,且“大致是从宋词归纳出来的”,“宋人以实际语音施于词韵,沈氏归纳宋词以成《词韵》,这是很合理的。不过沈氏也只能定出个大概,并不能推之每词而皆准。”[2]534-535沈谦用不完全归纳法归纳出来的这个“大概”,后来一直为大清一代编纂词韵的词学家们所袭用,仲恒的儿子仲琉在订注《词韵》时说:“家严取去矜韵,参以园次、千门两先生旧刻,斟酌损益,汇为成帙,以供吟啸之需。”[3]728清戈载《词林正韵》被认为是词学的重要著作,但它在词韵分部上却是“因袭”仲恒《词韵》之19 部[4]。
“《词林正韵》十九部,可认为词韵的正体。此外还有许多变例。”[2]54620 世纪60 年代始,鲁国尧精心研究宋词用韵20 年,得到宋词用韵即宋代通语韵系18 部。其中阴声韵、阳声韵各7部,入声韵4 部[5]。本世纪初,魏慧斌《宋词用韵研究》作17 部,入声亦4 部[6]45,与清代吴烺等人以“学宋”为名合辑的《学宋斋词韵》入声韵只分4 部同[7]179。
为方便行文缕述毛泽东律词的用韵,我们将戈载《词林正韵》阴声韵、阳声韵14 部与鲁国尧宋代通语韵系14 部使用的韵部名并称对应如下表1,入声5 部则分称对应如下表2,并与吴烺等《学宋斋词韵》合为一表览阅。
表1 词韵三家阴声韵、阳声韵韵部对照
表2 词韵三家入声韵部对照
毛泽东严遵《词林正韵》十九部的15 首词作:
平韵格9 首:
(1)《沁园春·长沙》用第12 尤侯韵:头、流、由、浮,游、稠、遒、侯、舟。
(2)《采桑子·重阳》用第2 江阳韵:阳、阳、香,光、光、霜。
(3)《十六字令·其三》用第7 寒先韵:山、残,间。
(4)《沁园春·雪》用第8 萧豪韵:飘、滔、高、娆,娇、腰、骚、雕、朝。
(5)《浣溪沙·和柳亚子1》用第7 寒先韵:天、跹、圆,阗、前。
(6)《浣溪沙·和柳亚子2》用第7 寒先韵:前、边,元、联、妍。
(7)《浪淘沙·北戴河》用第7 寒先韵:燕、天、船、边,年、鞭、篇、间。
(8)《水调歌头·游泳》用第4 鱼模韵:鱼、舒、余、夫,图、途、湖、殊。
(9)《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用第7 寒先韵:山、颜、端、看,寰、间、还、攀。
平仄韵转换格3 首:
(1)《菩萨蛮·黄鹤楼》上下阕各用仄声韵转异部平声:上阕入声第17 德质韵:国、北,转平声第2 江阳韵:苍、江;下阕第4 鱼模韵去声御韵:去、处,转平声第8 萧豪韵:滔、高。
(2)《清平乐·蒋桂战争》上阕仄去声用第7愿霰韵:变、战、怨、现,转下阕平声第2 江阳韵:江、杭、忙。
(3)《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上下阕各用仄声韵转异部平声:上阕入声第17 德质韵:白、迫,转平声第7 寒先韵:山、关,下阕仄去声用第4 御韵:去、处,转平声第7 寒先韵:颁、安。
仄韵格3 首:
(1)《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独用入声第17 德质韵。上阕:立、急、力、迫、入,下阕:日、碧、席、泣、及。
(2)《忆秦娥·娄山关》独用入声第18 月帖韵。上阕:烈、月、月、咽,下阕:铁、越、越、血。
(3)《卜算子·咏梅》仄去声用第八啸号韵。上阕:到、俏,下阕:报,笑。
律词用韵除合于《词林正韵》正体外,还有轶出词韵的变例。王力指出变例有(一)“变而不离其宗的”。(二)入声-t-k-p 韵尾混用的。(三)阳声韵-n-ŋ-m 韵尾相混的。(四)押韵出于常理之外的“特别变例”。
(一)“变而不离其宗的”变例,指的是“虽在词韵为不同部,然而在切韵系统中为同类者。”[2]548
1.阴声韵中典型如第3 部与第5 部通叶,韵尾都是-i 类,在切韵系统中同属【十灰】。而在《词林正韵》中分属第3 部支微韵和第5 部皆来韵。魏慧斌《宋词用韵研究》称作阴声韵间的“灰支异部通押”[6]102。
2.阳声韵中典型如第6 部与第7 部通叶,韵尾都是-n 类,在切韵系统中同属【十三元】。如辛弃疾《沁园春·老子平生》,9 个韵字“恩存门昏冤园因身魂”在切韵系统中同属【十三元】。而在《词林正韵》中“冤园”属第7 部寒先韵,其余属第6 部真文韵。
3.入声韵第15、16 两部通押,韵尾都是-k类。还有第15、16 又与第17 部三部通押的,韵尾还都是-k 类;例如姜夔《凄凉犯·绿杨巷陌》。
4.入声韵第17、18 两部通押,韵尾都是-p类,例如葛长庚《贺新郎·雪》。还有第17、18 又与第19 部三部通叶的,韵尾还都是-p 类;例如吴文英《暗香·县花谁葺》。
上述入声第15 屋烛韵与第16 觉药韵通叶,毛泽东律词3 首:
(1)《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叶:恶铎缚铎角觉略药跃药鄂铎曲沃落铎。
(2)《念奴娇·鸟儿问答》叶:角觉郭铎雀药跃药阁铎约药肉屋覆屋。
(3)《念奴娇·井冈山》叶:岳觉阁药跃药绿屋覆屋昨铎礴铎落铎。
(二)《念奴娇·昆仑》《贺新郎·读史》入声-t-k-p 韵尾相混的变例。
《词林正韵》入声第17 德质韵是-t-k-p 混用,第18 月帖韵是-t-p 混用。王力例举萨都剌《念奴娇·石头城上》入声第17、18 两部通叶说“本来在《词韵》第17、18 两部中,-t-k-p 已经相混。现在认为变例的,是因为它们比《词韵》相混的情况更为突出,连不同的韵部也混了。”[2]548
第17、18 两部通叶变例毛泽东律词2 首:
(1)《念奴娇·昆仑》叶:色职彻屑鳖屑说屑雪屑截屑国职热屑。
(2)《贺新郎·读史》叶:别屑节屑得职热屑月月血屑雪屑迹陌客陌物物钺月白陌。
(三)《虞美人·枕上》等九首律词是阳声韵不同韵尾-m、-n、-ŋ 相混的变例。
阳声韵是指中古汉语咸深-m 山臻-n 江宕曾梗通-ŋ 九摄的舒声韵。唐代有诗韵无词韵。唐人写诗作词所据之“诗韵”,实际上就是后来106韵的平水韵。咸深二摄字归入下平声十二侵、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韵(-m)。山臻二摄字归入下平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韵(-n)。江宕曾梗通五摄字归入上平声二江、下平声七阳、八庚、九青、十蒸韵(-ŋ)。
词用韵有用严韵,有用宽韵,用韵越严韵部就分得越细。沈谦、仲恒、毛先舒、戈载、杜文澜等的词韵观主张押韵从严,分词韵为19 部。他们“有意求严求雅”,“以词韵之严达成词体之尊”。而只分15 部的《学宋斋词韵》,用韵显然比19 部要宽。这派人物有吴烺、程名世、毛奇龄、郑春波、叶申芗等,词韵观更多地遵从宋词通押的用韵事实。
毛奇龄说“予友沈子去矜,创为词韵,而家稚黄取刻之,虽有功于词甚明,然反失古意。”他例举洪叔屿《阮郎归·东风吹破藻池冰》,朱敦儒《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韵脚:云文、心侵、命敬,新真、亲真、定径。说明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一半(-n《词林正韵》第6 部),八庚、九青、十蒸韵(-ŋ 第11 部)、十二侵韵(-m 第13 部)通叶,三者应该合在一起作为一个韵部。而“严韵派”沈谦等人则分之成三部:“谓真轸一韵,庚梗一韵,侵寝一韵,是各自为说也。”[8]曹德辉对朱敦儒、张炎等14 位词家的356 首词的用韵作了分析和统计,结果表明“用《学宋斋词韵》才合适,若按《词林正韵》那就都是‘出韵’的。”[7]176-206
关于词韵,并没有任何正式的规定。戈载《词林正韵》,把平、上、去三声分为十四部,入声分为五部,共十九部。据说是取古代著名词人的词,参酌而定的。从前遵用的人颇多。其实这十九部不过是把诗韵大致合并,……在某些词人笔下,第六部早已与第十一部、第十三部相通,第七部早已与第十四部相通。其中有语音发展的原因,也有方言的影响[9]。
王力上述这番话正好与吴烺等人编订的《学宋斋词韵》韵部相符。
现代汉语方言的研究表明,北方官话方言中咸、深二摄阳声韵-m 尾最迟在15 世纪中后半叶就已经完成了向-n 尾的转化。王力说:
在宋代,一般来说-m,-n,-ŋ 三个系统仍旧是分明的。而-p,-t,-k 的界限泯灭远在-m,-n,-ŋ 的界限泯灭之前。直到现在,北方官话还能保存-n,-ŋ 的分别。不过,词人既可纯任天籁,就不免为方言所影响。当时有些方音确已分不清楚-m,-n,-ŋ 的系统了,所以它们不能不混用了[2]549-552。
相混的变例类别也就是两类:一是第6 部真文元(半)-n、第11 部庚青蒸-ŋ、第13 部侵寻-m三部通叶(包括真文-n 与庚青蒸-ŋ 通、真文-n与侵寻-m 通、庚青蒸-ŋ 与侵寻-m 通)。二是第7 部元(半)-n 与第14 部覃盐咸-m 通叶。而今日之湘语,长沙话除鼻化韵外,只有一个阳声韵尾-n。属老湘语的韶山话虽然“还有-n、-ŋ 两尾”,但-ŋ 尾限于宕摄、江摄[10]8。
毛泽东混用这类阳声韵尾吟啸的律词9 首:
(1)《虞美人·枕上》平仄韵转换格:状漾,浪漾。明庚,星青。烬轸,影梗。流尤,由尤。
上阕两仄声“状”“浪”同属第2 部去声漾韵,转两平声“明”“星”同属第11 部庚青韵。下阕两仄声“烬”“影”转用同属平声第12 部尤侯韵的“流”“由”。但两仄声中“烬”第6 部,“影”第11 部。两韵在《词林正韵》不属同一部。但按吴烺等《学宋斋词韵》韵部衡量,正好是真文-n 与庚青蒸-ŋ 合韵为第6 部。而依韶山话“烬”tsiən21、“影”Øiən42两字韵尾又都是-n,正好方音相协押韵。
(2)《西江月·秋收起义》叶:头尤,留尤,进震。仇尤,愁尤,动董。
中央文献研究室在《毛泽东诗词集》中注释此词说:
“进”“动”按《西江月》词律,上下阕末句末字当与二、三句末字同韵异调,即第二、第三句押平声韵,第四句押原韵的仄声韵。这里没有按律押韵,而依湖南方音用进、动两字隔阕押韵[11]149。
这个注释可贵在指出两结句“依湖南方音用进tsiən55、动tən55两字隔阕押韵”(标音据《韶山方言同音字汇两种》下同)[12]。但说“这里没有按律押韵”则有偏差。
实际上《西江月》词牌不光有平仄韵通叶格,还有平仄韵转换格。上文说到的朱敦儒《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即此格。还有其他例子,如程梅斋《西江月·刻木工夫最巧》:
刻木工夫最巧,
舆梁底事尤精庚。
玉虹饮水映波明庚。
彼此往来利济霁。
真个作家手段,
从今名播寰瀛庚。
人从鳌背获安行庚。
镇作城南景致寘。
程梅斋此词上下阕第二、三句皆用第11 平声庚青韵,转第四句用第3 部仄去声霁、寘隔阕押韵。因此,《西江月·秋收起义》不是“没有按律押韵”,它与朱敦儒词《世事短如春梦》,程词《刻木工夫最巧》一样,用的是另一体平仄韵转换格,结句又用方音隔阕押韵,创造性转化出了一种律词新体式。
(3)《西江月·井冈山》叶:闻文Øuən13,重东dʐən13,动董tən55。城庚dʐən13,隆东nən13,遁愿dən55。
上下阕第二、第三句两平声韵脚字“闻”“重”,“城”“隆”,结句仄声韵脚字“动”“遁”《词林正韵》均不同部,但这些阳声韵字韶山话均读-n 尾,其以方音相协,“动”“遁”两韵字又隔阕相押。
(4)《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仄韵格:漫翰,汉翰。暗勘,唤翰,瓒旱。赣勘,半翰。万愿,干翰,乱翰。上阕“暗”、下阕“赣”属第14 部去声勘韵(-m→-n)字,其余韵脚字属第7 部去声翰、旱、愿韵(-n),为第7 部与第14 部去声通叶。
(5)《清平乐·会昌》平仄韵转换格:晓筱、早皓、老皓、好皓,峰冬xuən33,溟青miən13,葱东tshən33。上阕四仄韵同属第8 部上声筱、皓韵。转下阕三平声字(冬、青、东)虽不同部,但韶山话均读为-n 尾韵(-ŋ→-n)同音通押。
(6)《清平乐·六盘山》平仄韵转换格:淡勘,雁谏。汉翰,万愿,峰冬,风东,龙冬。上阕“淡”为第14 部去声勘韵(-m→-n)字,其余第7 部。属第7 部与第14 部通叶,转下阕三平声第一部东钟韵。
(7)《十六字令三首·其一》平韵格:山删,鞍寒,三侵。属第7 部与第14 部通叶。
(8)《十六字令三首·其二》平韵格:山删,澜寒,酣覃。属第7 与第14 部通叶。
(9)《临江仙·赠丁玲》平韵格:城庚dʐən13,新真xiən33,人真Øiən13。兵庚piən33,东东dən33,军文tʂuən33。六个阳声韵字以方音协韵,属第6部(-n)与第11 部(-ŋ)通叶。
此外,因入声在韶山话已全部舒声化为一个独立的入声调。仄韵格《如梦令·元旦》取第10部“化下画”跟入声第18 部“滑”Øua55押韵,《满江红·和郭沫若》取第3 部“易”(容易)跟入声第17 部“壁泣镝急逼夕激敌”(-i24)押韵,是毛泽东“用方音取叶”而入声字与阴声韵字混押的二首词作。
1933 年夏,毛泽东用“紫”“舞”合韵吟啸成《菩萨蛮·大柏地》一词:
赤橙黄绿青蓝紫纸,
谁持彩练当空舞麌。
雨后复斜阳阳,
关山阵阵苍阳。
当年鏖战急缉,
弹洞前村壁锡。
装点此关山删,
今朝更好看寒。
何为特别变例?王力说“那种押韵是出于常理之外的。依现在所能发见者,则有语御与纸置相通。”[2]555为说明特别变例如何“出于常理之外”,王力例举了柳永词《诉衷情近·雨晴气爽》:处御,翠至,起止。里止,倚纸,醉至,际祭,里止,睇霁。魏慧斌说“万树《词律》于此词‘处’不注入韵,杜文澜、唐圭璋皆认为‘处’入韵。如果不入韵,全词押支微部,若入韵,全词是支鱼通押。支鱼通押在宋词韵中是普遍现象。”[6]20他还统计出宋词用韵中支鱼通押有140 例。其中“支微入鱼”与“鱼入支微”各70 例。涉及江浙、中原、江西、福建、山东、四川、广东等多地词人[6]96-99。
“支微入鱼”大致是指止、蟹摄字今读高元音[i] [y]或[u]一类语音现象。止摄合口读如遇摄合口[y]是一种类型。止摄开口三等读如遇摄合口三等[y]、合口一等[u] 又是一种类型:如粤语[y]:紫似司私次瓷辞,海南闽语白读[u]:紫资磁。
从共时地域看,支微入鱼分布的方言范围遍及的省份和地区,与先秦楚国最强盛时辽阔的疆域大体相差无几。顾德融《春秋史》说“楚国最盛时,其疆域占有今湖北全境,陕西、四川、河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山东等省的大部分或一部分地区。”[13]
这个“中分天下”的强楚,东面南面至于海,东北达山东莒县、泰安,北抵河南太康、襄城、鲁山,西北到广西桂江流域,淮水和长江、珠江中下游全处在楚国疆域之内,几乎统一了整个南方。《史记》以“三楚”:东楚、西楚、南楚称之。其实还遗漏了“南楚之南”的一大块“岭南之地”。丁启阵《秦汉方言》说“南楚瀑洭之间”的“南楚即今广东、广西、云南等地,是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但他说“瀑水无考”[14]。罗昕如说“南楚瀑洭之间即今湘南与粤北交界地域。”[15]但不见回应“瀑水无考”。
笔者可以十分肯定,“瀑”字是“溱”字的讹误,“南楚瀑洭之间”实为“南楚溱洭之间”,即湖南临武县溱水与粤北英德市洭水之间,为“南楚”之“岭南之地”。溱水源头在湖南临武县南西山瑶族乡,东南流与沙市村河交汇于临武县城,东西横贯城区至武水林场处,与源出香花岭(旧称桐柏山)的武水会合,在汾市乡的五塘冲村出县境,至龟爻村流贯宜章县、粤北乐昌和韶关市。洭水即今粤北英德市的连江,又称小北江[16]。作为江河流域地望,“南楚溱洭之间”就是源出湖南临武县的溱水与粤北英德连江之间的南岭地区。纠正了“瀑”是“溱”字的讹误,我们就应知道汉代杨雄《方言》“南楚瀑(溱)洭之间”这条地理记录,足以作为“楚之南土”已越过五岭到达岭南的一个实证。中山大学李新魁也因此猜测“粤方言最早的源头,应该是楚人南迁、楚语南来所导致的结果。”[17]粤语最早的来源,不是从中原汉语通过大规模的移民运动一下子直接移植过来,而是经过楚方言为媒介缓慢地推进,与当地的民族语言(古越语、壮语)等融合而成。
再从历时语言学视角看,李华斌《“支微入鱼”补正》说“止摄开口三等韵与遇摄合口韵读同的现象最早可追溯到《诗经》时代。”[18]例如《诗经·小雅·巷伯》“彼谮人者鱼,谁适与谋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鱼。”又如秦公簋铭文:不显朕皇且鱼,受天命鼏宅禹职,十又二公,在帝之坯之[19]。再如赵逵夫将东周逸诗《优孟歌》校补为三章十七句,更名为“廉吏歌”。特别说明:“第一句‘山居耕田苦’的‘苦’字于先秦古韵属鱼部,《诗经》中有之鱼合韵之例。这样看来,该诗三章,第一章三句: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句句韵。”表明当时优孟用楚方言唱的歌辞“苦”(鱼部)、“食”(职部)、“吏”(之部)是合韵通押的[20]。
综上所述,毛泽东《菩萨蛮·大柏地》“紫”“舞”合韵,用韵不失古意,文化渊源直追两周秦楚。格局之大、视野之宽与楚地之广几同。
1923 年毛泽东写给发妻杨开慧的《贺新郎·別友》,作者有过多次修改。1992 年《中国风》杂志创刊号面世的手迹,是1937 年作者在延安书赠丁玲的,似乎是词的原作,用第4 部鱼模韵,上阕结句“曾不记,倚楼处。”下阕结句“重感慨,泪如雨。”另一幅刊出在1997 年线装书局出版的《毛泽东诗词手迹》,是毛泽东1961 年春书赠副卫士长张仙朋的,上下阕两结句改作“重感慨,泪如雨。”“山欲坠,云横翥。”仍用鱼模韵。而1978 年9 月9 日刊登在《人民日报》的手迹,上阕结句作“人有病,天知否?”下阕结句作“重比翼,和云翥。”就是说,上阕结句改过三次:先作“曾不记,倚楼处”,第二次改作“重感慨,泪如雨”,第三次才改为“人有病,天知否”。
或问作者改来改去怎么会从韵合正律改为“破韵”“背律”了呢?其实不是!因为“尤侯部唇音字押鱼模部是宋代通语音变现象,普遍存在各地。”[21]《词林正韵》第四部上声后还“增补”了“否”(方古切)字。“否”字除跟鱼模部合韵外,以又音方久切跟尤侯部通押。笔者统计《贺新郎》词牌两宋词作428 首,“否”字入韵38首。葛长庚等12 位词家17 首入尤侯韵。杨冠卿等16 位词家21 首入鱼模韵。杨冠卿是湖北江陵人,其《贺新郎·薄暮垂虹去》叶:去御渚语渡遇处御鼓麌舞麌,路遇弩麌语语土麌否麌举麌。
田范芬说“尤侯部唇音字不入鱼模是宋代荆南地区的方言特征。”[10]12俗语云“说有容易说无难”。显然,田范芬千虑一失了,尤侯韵唇音字押入鱼模在荆楚并非“无一例入”。宋代湖北江陵有个杨冠卿,现代湖南湘潭有个毛泽东,两个荆楚词人,曾以尤侯韵唇音字与鱼模部合韵来吟啸律词,各自留下一首旷世词作《贺新郎》。
毛泽东《贺新郎·別友》是荆楚词人以尤侯韵唇音字押入鱼模的旷世稀作。《蝶恋花·答李淑一》(下称《蝶恋词》)用尤侯韵非唇音字押入鱼模,则名副其实“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
《蝶恋词》的用韵,毛泽东写过一则简短而耐人寻味的自注:“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11]103。“上下两韵”指上下阕“柳九有酒袖舞虎雨”八个韵字。“柳九有酒”及“袖”属第12 部尤侯韵非唇音仄声,上阕四字属上声有韵,“袖”属去声宥韵。“舞虎雨”三字属第4 部上声麌韵。“不可改”是因为毛泽东自信辞已达意,“只得仍之”是自信“仍之”根据有自。
但有只知《词林正韵》而不知词韵深浅者竟出来大发苛论,责备作者自注“不可改,只得仍之”是“才力短浅无法使意、词、律三者高度一致,不得不留下遗憾。”[22]更多的毛泽东诗词爱好者乃是本着崇敬的态度,出自内心认为“不可改”“确因不欲以辞害意不得已而为之。”[23]
尤未曾想,海峡对岸国民党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也“隔海”差评《蝶恋词》。他在日记中写上,大陆“‘全国文人’大捧的‘蝶恋花’词,没有一句通的!”“我请赵元任看此词押的舞,虎,雨,如何能与‘有’韵字相押。他也说,湖南韵也无此通韵法。”[24]
其实,流摄尤韵非唇音上声“有”韵字与遇摄上声语韵字相押,早见于敦煌曲子词《竹枝子·萧娘相许》,可作为毛泽东自信“不可改”及“只得仍之”根据的例证[25]146:
高卷珠帘垂玉牖有,
公子王孙女语。
颜容二八小娘阳,
满头珠翠影争光唐,
百步惟闻兰麝香阳。
口含红豆相思语语,
几度遥相许语。
修书传与萧娘阳,
倘若有意嫁潘郎唐,
休遣潘郎争断肠阳。
任半塘说“竹枝子之名载《教坊记》,说明其曲之创始,至迟在玄宗朝”[26]603-604龙晦说《竹枝子·萧娘相许》三平韵之“四平声内‘光’‘香’,与‘郎’‘肠’,均分在唐阳两部;据‘0001’(按:敦煌歌辞总编0001《风归云》“征夫数载,萍寄他邦”,起调之韵字“邦”为江韵),此两部与江部唐代通叶。故任半塘认为该辞在叶韵上‘方音重’,多属西北方音。……‘女’‘许’皆语韵,当可叶‘牖’。”[27]这是在说流摄尤有宥韵与遇摄鱼语御韵相叶,是盛唐西北人以方音用韵的反映。
长期以来,前修时贤对敦煌文献的别字异文和汉藏对音的研究,都涉及过流、遇二摄相混通押的问题。但因流摄非唇音字与遇摄字混押的例子很少,学者们多数将其当作例外忽略而少作深入的讨论。
2022 年,《敦煌社会历史文献释录·英藏敦煌社会历史文献释录》图书(下称《释录》)出版至18 卷。因为这些文献都是当时书手的手写抄本,写卷中的别字异文材料于是得以披露。邓强发现了7 条流摄喉音字、舌头音字与遇摄字代用的例子,其反映的语音现象很值得探讨。如尤、鱼代用:“忧”替代字|“如”本字。“遊”替代字|“於”本字。有、麌代用:“有”替代字|“雨”本字。有、语代用:“有”替代字|“与”本字[28]。邓强认为出现这种代用,“说明唐五代西北方音里少数尤韵非唇音与鱼、虞韵字应该是音同或音近的。”[29]这也补正了龙晦先生所说的《竹枝子·萧娘相许》“‘女’‘许’皆语韵,当可叶‘牖’”,佐证了在唐代西北方言里,不光有尤侯部唇音字能押入鱼模,也有尤侯韵非唇音字与遇摄字合韵通押。
霍文艳《敦煌曲子词用韵研究》说:“现代西北地区一些非唇音的尤韵字也与虞模韵读音相近,如影母尤韵字‘优’、云母有韵字‘友’、以母尤韵字‘油’均读作[-iu],可以看作是曲子词中‘牖’字押入语韵的旁证。”[30]
唐代民歌《竹枝子》由“露天踏歌”移入京城教坊风行时,江南吴中四士之一的苏州大书法家张旭也非常爱唱。冯贽《云仙杂记》载:张旭醉后唱竹枝曲,反复必至九回乃止。说明盛唐时期《竹枝曲》在吴语地区已经广为流播传唱。刘禹锡晚年出牧苏州刺史,“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所创《杨柳枝词九首》与《竹枝词九首》都是七言四句体。张旭与刘禹锡、孙光宪年龄悬殊,年代相差“均太远”。任半塘说:“张旭所歌,是否已为七言四句,尚无从辨明,容或是杂言。方敦煌曲未经发现以前,世人不知《竹枝子》之调如何,亦无从揣测其与刘禹锡等所为《竹枝》有如何异同。”[26]603我们因而猜测盛唐人张旭在苏州爱唱的竹枝曲,恐怕还是类似敦煌曲《竹枝子·萧娘相许》那样的“七五六七七”长短不一的杂言体式,调子还有可能是尤侯韵非唇音字与遇摄字合韵通押。
毛泽东《蝶恋词》发表不久,上海评弹艺人赵开生即依长短句杂言文辞,融合苏州弹词唱腔、曲调及戏曲的板式变化,创作成弹词开篇。《蝶恋词》是一首未亡人抒发悼念至亲亡人婉约情感的词作,配上苏州弹词曲折委婉的色彩,典雅婉转的吴侬软语,辞与曲相得益彰,具有非凡的超越时代的声曲艺术感染力。
苏州弹词是用苏州方言说唱的。弹词的十三辙韵由南中州韵混合吴方言的音韵而成,可以说它是南中州韵跟吴方言的混合体。而苏州评弹音韵的头由(鸠猴)韵的吐字咬音,是要读如居鱼韵的。
绝妙的是在《评弹音韵》里,《蝶恋词》所属头由韵字“柳九有酒袖”等,演唱时吐字咬音都要读入“居鱼”韵,即要跟毕曲末句韵脚“雨”字一样读如撮口呼,“其‘韵辙’统一发作[ü]音”[31]。上海师大、扬州大学、苏州大学等多所高校音乐专业有关《蝶恋词》的硕士论文都说到“柳九有酒袖”的吐字咬音“属于居鱼韵辙”。
评弹的渊源与唐代佛经故事的说唱和变文有关,形成于明中叶。“弹词”最早见载于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其时,优人百戏,击毬关扑,渔鼓弹词,声音鼎沸。”[32]又有“臧懋循《负苞堂文集》卷三《弹词小纪》,谓曾得到弹词作品《仙游》《梦游》,并闻尚有《侠游》《冥游》。‘或云杨廉夫避难吴中时为之’。按廉夫为元末学者杨维桢字,故有人认为元末已有弹词。”[33]杨维桢故里在吴地浙江诸暨。《四游记弹词》是现知最早以“弹词”命名的唱本。《弹词小纪》之说如果属实,那么,诸暨杨维桢实为吴地《弹词》创作第一人。
《四游记弹词》已亡轶,但杨维桢有《西湖竹枝词》九首传世:
其六:病春日日可如何歌,
起向西窗理琵琶麻。
见说枯槽能卜命,
柳州巷口问来婆戈。
其七:小小渡船如缺瓜麻,
船中少妇《竹枝歌》歌。
歌声唱入空侯调,
不遣狂夫横渡河歌。
两首《竹枝词》都是歌麻通押。引起我们高度关注的是它的用韵竟然与唐敦煌曲子词《望江南·龙沙塞》用韵一样,如下:
龙沙塞,路远隔恩波戈。
每恨诸蕃生留滞,
只缘当路寇仇多歌,
抱屈争奈何歌。
皇恩薄,圣泽遍天涯麻。
大朝宣差中外史,
今因绝塞暂经过戈,
路远合通和戈。”[25]456
歌麻通押是古老的用韵现象。赵蓉、尉迟治平统计晚唐诗韵中歌戈与麻邪“两部通押计12人20 例……这些作者基本上分属南北的两大方言区:一为吴语区;另一个为北方官话区,尤以西北地区居多。”并说“歌戈麻同用可能是晚唐时期吴语及西北方音现象的反映。”[34]魏慧斌说:歌麻通押现象,宋代江浙词人较为突出,共有10 例。如宁波词人陈著《行香子·吾辈么麽》叶:麽歌跎歌过戈华麻多歌磨戈涯麻何歌歌歌[6]123。我们推测,歌麻相押作为“吴语及西北方音现象的反映”,曾从晚唐传承到宋,又从两宋穿越时空留存到元末明初杨维桢《西湖竹枝词》的用韵。
由是推论:尤侯韵非唇音字押入虞模韵也是吴语及西北方音现象的反映。吴语地区的评弹至今把头由韵字读如居鱼韵的特征,应该就是吴语与唐西北方音共有的方言特征穿越时空至今的留存。
诸暨是《弹词》创作第一人杨维桢的故乡。诸暨方言至今流摄尤侯韵字仍读如遇摄鱼虞韵:顾春蕾《浙江诸暨方言同音字汇》[35]陈刚《诸暨方言语音研究》[36]等,“柳九有酒袖”字的韵母无一不是读如撮口呼“雨”ü[y]。
今将评弹开篇《蝶恋花·答李淑一》上下两韵的八个韵脚字的吴侬软语腔音用国际音标符号逐一标注,斜杠“/”前的标音为诸暨方言,斜杠“/”后的标音录自叶祥苓《苏州方言词典》:柳ly/lʏ,九tɕy/tɕiʏ。有ɦy/ɦiʏ,酒tsy/tsʏ。袖ɦy/zʏ,舞vu/vu。虎fu/həu,雨ɦy/ɦy。
去年,赵开生获颁“中国文联终身成就曲艺艺术家”荣誉称号。人们盛赞他的评弹开篇《蝶恋花·答李淑一》是评弹艺术创新的经典。而作为这一经典的文学文本,毛泽东“自铸伟辞,自开奇响”的《蝶恋词》,更无愧是经典中的经典!
毛泽东是我们党和国家以及人民军队的缔造者和领导者,是伟大的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和思想家,也是一位气度非凡的诗人。他以史写诗,诗中见史,诗史合一,汇成史诗。诗篇词章雄视古今,气韵高华;评说春秋;气势磅礴;文笔撼天动地,吟啸不同凡响;用韵守正创新,文化气象万千。
早在1926 年,毛泽东以一首《沁园春·长沙》发“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之豪言壮语。10 年后,经历了长征的红军刚到陕北,毛泽东又借一首《沁园春·雪》,片言折狱褒贬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大帝的文韬武略,更以“俱往已,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回应10 年前的豪放发问。其恢宏大气,千古未有。即便是“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之柔情别词,“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之悼亡语句,其婉约中犹存意志高远的豪情,只怕也是追步无人[37]。
读毛泽东《渔家傲》“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及自注:尊“怒触不周之山而死”的共工为“胜利的英雄”,“没有死的英雄”。再读辛弃疾“我笑共工缘底怒,触断峨峨天一柱”,倍觉毛泽东词是真正的英雄之词,非两宋苏、陆、辛、刘的“英雄之词”所能比。更不用说晏、欧、秦、李的“文人之词,柳、周、康的“词人之词”了。
清乾嘉词学家李锳说,汉人作诗大要以气为主,以句法为辅,而以平仄之乘承抑扬激荡于其间。这个“气”就是气韵,是作者个性。西学“风格即人”之说近似而精微未及。气鼓荡于字句之间,神流溢于字句之外,能臻此境之作,乃非常之人以非常之笔写非常之事,只有毛泽东诗词。“其轶出格律之作如是,其严守格律之作亦何莫不然。”伟哉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