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思宇
汉成帝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时年38 岁的扬雄,背负简易行囊,从郫城的一个村子里走出,来到三道堰镇堰桥下面的水运码头,上了开往蜀郡首府成都的蜀商号船。
开船后,船工用撑竿将船只撑离河岸,船到水深处,收了撑竿,湿漉漉的水顺着撑竿下流,然后滑落,掉进河里的水滴像离人泪。船工手上顺着撑竿滑进河里的水珠,让扬雄想起离别时媳妇湿润的眼眶。他扭头望着来时方向,喃喃自语:“这一去何时才能回啊,媳妇,苦了你了。”
从三道堰乘船到成都,再从成都改乘马车去往长安,经过半个月辗转奔波,扬雄到了京城长安。当一道又一道高高的城墙呈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扬雄心头陡然升起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公元前310 年,由秦丞相张仪策划,蜀郡守张若主持修建了“与咸阳同制”的成都城。秦咸阳,汉长安也。比起京城长安的疆域,蜀郡首府成都小了很多,建筑也远不如长安的霸气和豪华,其布局却颇为类似,人称小咸阳,城墙建筑更是咸阳的“翻版”。成都全城周长仅12 里,城墙却高达7 丈。城墙上建有供瞭望的“观楼”和作射箭场的“射兰”,城内沿墙还建有储藏粮食的“下仓”。
城门内的长安城,尤其繁华喧嚣。从偏远的川西坝子进京的扬雄,不敢为眼前的繁华喧嚣所动。要不是受京城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赏识,已年近“不惑”的他,是不敢贸然来长安的。他进京前,他的文章已先一步“送达”京城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府邸。
他是“应召”入京。
应诏入京的扬雄成了王音门下吏,并被举荐为待诏。
只是这待诏还没做到一年,次年正月,举荐他的王音因病去世。
扬雄只得另觅举荐人,于是找了原先在“文翁石室”当旁听生时的同学,现为京城直宿郎的同乡杨庄,并向杨庄呈上近作《绵竹颂》。杨庄看后大加赞赏。遂择机向成帝诵读《绵竹颂》。成帝听后甚悦,并询问此作何人。杨庄禀告成帝,作者扬雄是其同乡人扬子云。
成帝即召见,并拜扬雄为待诏“承明之庭”。
汉成帝永始三年,公元前14年,40 岁的扬雄出任黄门侍郎。黄门侍郎,即“掌管侍从,奏疏,批驳是非,通判省事务”。
任黄门侍郎后的扬雄,以 “待诏”身份,参与皇宫的郊祀活动和大规模捕猎活动。
扬雄从铺排的郊祀活动和惨烈的捕猎中,目睹了成帝的奢侈、好大喜功和贪恋美色,于是创作 《羽猎赋》进行劝谏。有司马相如之风的辞赋博得了成帝的赞赏,于是任命他为郎官,给事宫中黄门,与显赫人物王莽、刘欲成为同僚。至于赋中的劝谏嘛,嘿嘿,朕不计较。
公元前8 年,成帝再次兴师动众,亲率八十一驾车乘,带着赵皇后姐妹及宫中的群臣,浩浩荡荡地向郊县进发。一路上旌旗招展,气象万千,好不威风。郊县祭祀完毕,成帝和赵昭仪意犹未尽,又率群臣祭祀后土神。皇家郊祀,声闻十里,豪华铺排,惊天动地,一路跟随的扬雄再次触动,遂根据沿途所闻所见写下《河东赋》,再次向皇上劝谏。
次年,扬雄随天子前往射熊馆,路上见农民收成不佳,有感于民间的凄凉与皇家的奢侈之风形成的反差,再写《长杨赋》,辞赋借“翰林”为主人,“子墨”为客卿讽谏天子。
连续几篇劝谏赋呈上去,先前赏识扬雄才华的成帝,对这个不谙世事的臣子有了些许反感。再有人宣扬雄呈辞赋,便嚷朕不要看。
一边是沉迷于享乐的君王,一边是刘氏王朝同王氏外戚集团的斗争。多次劝谏无效后,心已冰凉的扬雄一头扎进天禄阁,攻读典籍、埋头著述,以期超脱无奈和严酷的现实,在读书与写作中获得一份自由。
公元11 年(王莽始建国三年),冬季的一天,扬雄像往常一样,来到未央宫前殿北八百米处的天禄阁校对书籍。坐在座位上潜心校对的扬雄,丝毫不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正尾随而来。突然响起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天禄阁的宁静。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天禄阁外面叩响,敲击着天禄阁的地板,击打在扬雄的心头。
“不好,这些脚步声是冲我来的吧?”正在校对的扬雄,惊恐地看向脚步传来的方向。
很快,刑部人员进了天禄阁,他们找到扬雄,为首的说明来意:我们是查办引起当朝皇帝震怒的甄寻献符命一案的办案人员,据已被捕的涉案人员供称,你也牵涉其中。我们此番前来,是抓你归案的,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扬雄此时的官职为中散大夫,在汉朝任此职者多为博通古今之人。中散大夫掌论议政事,用现在的话说叫建言献策。扬雄虽为中散大夫,却与其他任职者不同,很少参与朝政。他没有想到的是,很少参与朝政的他也受此牵连。原本说话就口吃的他,面对来势汹汹的抓捕者更是语不成句:“我,我我……不不,不……不知情啊。”
办案者盯着他说,少费话,跟我们走吧!
脸都吓白了的扬雄,结巴着说:“我……我,我走……”
几个办案者返身,走出天禄阁。
跟在后面的扬雄,哆嗦着腿走出几步,觉得这一去,免不了受牢狱之灾皮肉之苦,甚至会连累到远在成都郫县乡下的亲人……他不敢想下去了。情急之下,一眼看到旁边的窗户,急速奔过去,推开窗户,双手一撑,上了窗台,然后扑向天空,身子一如被飞来的弹丸命中的鸟儿,惨叫一声后,从数丈高的天禄阁朝着地面急速坠落……
这一年,扬雄64 岁。
公元前7 年,汉成帝驾崩。汉哀帝即位。六年后,哀帝崩。
元寿二年(公元前1 年),汉平帝即位。元寿五年(公元前5 年),平帝驾崩,次年王莽居摄。
三年后,王莽篡汉建立新朝。
王莽建立新朝后,必然要清洗异己。国师刘歆,大司空甄丰等因符命案被牵连,他们的儿子也列在清洗范围。扬雄是刘歆之子刘棻的老师,刘棻是重要案犯,于是在刑部前来拘捕时,扬雄选择了跳楼自杀——按照当时规矩,凡自杀者,主管司法的大理寺便不再追究当事人罪责,也不会连累家人。
王莽以符命篡位,一时间,无聊文人,投机取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唯扬雄不为所动。在一干“用符命称功德”者中,最卖力的当数大臣甄丰,甄丰也因此被王莽任命为三公之一的大司空。汉平帝死后,汉宣帝玄孙刘婴被册封为皇太子这年,又被王莽提拔为太阿、右拂之职。但王莽后来称“摄皇帝”、“假皇帝”,担任摄政乃至正式称帝,则不是性格刚强的甄丰所希望看到的。王莽也察觉出了甄丰对自己的不满,于是借哀章上的符命为由,把甄丰贬为更始将军,为四将之一,另外三将则是卫将军、立国将军和前将军。
王莽登上皇位后,扬雄有感于王莽整肃朝政的举措深得人心、社会安定的现状,写了《剧秦美新》颂扬王莽。
扬雄在《剧秦美新》中纵横古今论述了中国上古仁政和秦朝的残暴无道历史,谴责秦始皇“刬灭古文,刮语烧书。弛礼崩乐,涂民耳目”。随后,他又论述了西汉前期的一系列正确的政治作为,最后歌颂了王莽新朝的一系列改革作为。
《剧秦美新》赋文说:“逮至大新受命……岂知新室委心积意,储思垂务,旁作穆穆,明旦不寐,勤勤恳恳者,非秦之为与盬。”“式軨轩旂旗以示之,扬和鸾肆夏以节之,施黼黻衮冕以昭之,亲九族淑贤以穆之。夫改定神祇,上仪也。钦修百祀,咸秩也。明堂雍台,壮观也。九庙长寿,极孝也。制成六经,洪业也。北怀单于,广德也。若复五爵,度三壤,经井田,免人役,方甫刑,匡马法,恢崇祗庸烁德懿和之风,广彼搢绅讲习言谏箴诵之涂,振鹭之声充庭,鸿鸾之党渐阶。俾前圣之绪,布濩流衍而不韫韣,郁郁乎焕哉! 群公先正,罔不夷仪;奸宄寇贼,罔不振威。绍少典之苗,著黄虞之裔。帝典阙者已补,王纲弛者已张,炳炳麟麟,岂不懿哉! ”(萧统编《昭明文选》卷四八《符命》)
以上文辞是扬雄的《剧秦美新》中著名的“美新”段落,是对王莽及其新朝的颂扬。封建王朝的文化人写颂扬文章历来很普遍,判断是不是“无耻”的标准只有一个:是客观事实还是故意献媚。
王莽没当皇帝之前,任安汉公、宰衡,每上一级,都得到很多人拥护。王莽当“宰衡”时,“民上书者八千余人”。给王莽加九锡的时候,上书者前后更是达到 “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引自 《汉书·王莽传》),还不包括诸侯王、公、列侯、宗室的一大批人。由此可以看出,王莽具有广泛的民意基础和社会基础。当上皇帝初期,王莽本人也确实 “克己奉公”和“奉公守法”。他在自己的亲生儿子杀害了奴婢以后敢于按照国家法律处死自己儿子,这种做法怎么可能不让人感佩?一个敢于捐献出自己的绝大部分家产资助国家社会中的贫困老百姓的人,一个自己的家人朴素得如同下人衣食的人,怎么可能不被老百姓颂扬?一个推动了中国有教无类教育和普及学校教育到山野乡村中的人,怎么可能不被文人赞誉?!一个在当时发动大规模的土地改革运动,无偿配给无地贫苦农民土地的人,在当时难道不会获得广大农民的拥护么?!
务实,还务虚。大学者刘歆在王莽的支持下,主编了中国乃至于世界上第一部大型类书《七略》,还领校了《五经》。王莽的这些举措和作为,赢得朝野上下和社会民众的广泛认同和支持,这是王莽能够取代刘汉走上皇帝高位的重要原因。
何况,颂扬王莽的不只是扬雄。不同的是,王莽下台后,那些写文章颂扬王莽的人悄悄把文章给销毁了。先于王莽去世的扬雄没能看到王莽下台,也没有销毁《剧秦美新》。
后人有诗曰 “王莽恭谦未篡时”,说明王莽没当皇帝前是恭谦的,所以得到那么多人的拥护。王莽当皇帝后,仅有少数刘氏宗室从宗亲角度进行反对,这反映出皇帝只能世袭的观念。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刘家做得,王家怎么就做不得呢?
王莽借用符命为自己篡取西汉政权大造声势,赢得了众多人支持,当然也会防止他人利用符命来反对自己。恰在这时,大臣甄丰的儿子甄寻和刘歆的儿子刘棻又上书献符命。王莽便来了个杀一儆百,下令把甄丰、甄寻杀了,将刘棻发配边疆充军,并下令说:“凡是和甄丰父子及刘棻有牵连的人,刑部可以直接将其逮捕归案,不必禀报。”
王莽此令让扬雄惴惴不安。不安不是因为自己涉猎符命,而是因为涉案人刘棻跟自己学过古文字。
于是有了刑部捕头前往天禄阁抓捕,自觉难辞其咎的扬雄选择投阁自杀。
但扬雄命大,没有摔死,也没有被“治死”——王莽没有定书呆子扬雄的罪,还恢复了他大夫职位。
扬雄投阁而“不死”,很大程度上要感谢老师严君平,受严君平影响的扬雄,对官场并不热衷,才没有卷入符命案。
口吃的扬雄,不善言谈,但好学深思,15 岁时,开始在蜀中拜师求学,所拜两位老师中的一位是精通易学的严君平。
《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载,严君平在成都市井以卜筮为业,“有邪恶非正之间,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入弟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利导之以善……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万余言”。深受严君平影响的扬雄,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贵贱。
美哉,不汲汲于富贵的扬雄!
傲哉,不戚戚于贵贱的壮士扬雄!
重回天禄阁校书的扬雄,对自己的文章学问审视一番后,将一度热衷的辞赋定义为 “雕虫篆刻”之技,“壮夫不为”之学,转而研究起了哲学,仿《论语》作《法言》,仿《易经》作《太玄》。
扬雄的《太玄》创立了一个全新的象数哲学体系,构建了一个总括时间与空间,包容天地人的宏大的世界模式,对后世易学影响巨大。东汉大科学家张衡特别喜欢扬雄的《太玄》,曾手捧《太玄》,对好友崔瑗说:“吾观《太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
而儒学名著《法言》则在西汉乱世中重建道统,挽救儒学于危亡。
西汉大儒扬雄赢得了同代和后世众多大家的认可和评价。同代的桓谭说扬雄的“玄学”思想可与伏羲之“易”、老子之“无”、孔子之“元”并称上古中国的四大哲学体系。东汉的王充说他有“鸿茂参圣之才”。唐代韩愈赞他是“大纯而小疵”的“圣人之徒”。北宋司马光更是推尊扬雄为孔子之后,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
也有批评和否定。最大的否定或者叫贬损始自南宋的朱熹。
对扬雄的去世,大理学家朱熹在他的巨著《资治通鉴纲目》里用了“莽大夫扬雄死”宣判了扬雄人品的死刑。在朱熹眼里,王莽是以外戚篡夺汉朝天下另建新朝的人物,而扬雄是王莽的大夫。朱熹认为,王莽给扬雄升了官,扬雄则写了篇《剧秦美新》感恩王莽。
果真如此吗?
《汉书·扬雄传》载:“当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于时人皆曶之;唯刘歆及范逡敬焉,而桓谭以为绝伦。”“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而丰子寻、歆子棻复献之。莽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莽闻之曰:‘雄素不与事,何故在此?’间请问其故,乃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雄不知情。有诏勿问。然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可见,王莽并没有给扬雄升过官,只是免除了对扬雄的追究,恢复了他的官职。
朱熹对扬雄的质疑和否定,使宋代之前一直被肯定的扬雄的名声一落千丈。六百多年后,清朝康熙皇帝在御批朱熹主撰的 《资治通鉴纲目》的“莽大夫扬雄死”词条中说:“雄三世不徙官,莽篡位,雄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好古乐道,以文章成名于后世……雄以一身事二姓,大节已亏,况于称莽功德与,夫剧秦美新等作,又君子之所病者……观纲目所书莽大夫扬雄死,则雄之失身于莽,尽东海之波不足以湔其耻矣。士君子之立身至此,岂不深可欢哉,岂不深可惜哉! ”
也就是说,扬雄的文化地位被彻底摧毁,是先有儒学大师朱熹的“宣判”,后有康熙大帝的“御批”!简言之,扬雄不是由历史文化生态自然筛选出局的,而是由外部政治文化干预因素刻意排斥出局的!
时光流逝了两千二百多年,停泊在柏条河岸边的蜀商号,是扬雄乘坐过的蜀商号的“翻版”,或说是复制品。蜀商号早已不再开船,当年繁忙的货运水码头已退场经年,没有货运,也没有捎带乘坐的客人。
伫立在蜀商号船头,看着脚下滚滚流逝的河水,脑际中浮上“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诗句。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间,扬雄乘坐的蜀商号已沉入历史深处。比落寞的蜀商号更悲凉的是,先被朱熹“文判”,后遭康熙大帝“御批”的扬子云,由此戴上了“莽大夫扬雄”的恶名,且一戴千年矣。然,青山毕竟遮不住——才华与孔孟同辉的扬雄,抖掉身上的尘土,揩净污渍,重新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扬雄,无可争辩的西汉第一大儒,著名的辞赋家、学者、哲学家、文学家和语言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