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线

□余清平

1956 年春天，我看到一队解放军，从十担丘的田埂上走过。泥巴小路，他们精神饱满，脚步整齐划一。我很奇怪，他们不走田中间被人踩出的直线路，却走凹凸不平弯曲的田埂。

解放军进了村，散入几户村民家里，帮助劈柴担水。我回到家里，看见父亲在与两个解放军说话，母亲在煮红苕饭。父亲对我说，你平时说要见解放军叔叔，这不就在你面前，快向叔叔问好。

解放军叔叔很勤快，年轻有力气，帮村民做了很多体力活。我与他们混熟了，对他们说出心中的疑团：你们为什么不走田里那条路？又近又好走。叔叔微笑着告诉我，田是老百姓的，我们走过去就踩紧了土壤，村民耕种时会多费力。我说，大家都在那里走，反正都踩紧了。他说，老百姓可以走，我们部队有纪律，不能走。

我还是不理解。另一个叔叔接口说，小朋友，我们排长说得对，等你长大了，参了军，就会明白的。

父亲笑说，小孩子咋这么多问题。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饭熟了，父亲去喊解放军叔叔来家吃饭。吃完饭，排长按人数付了粮票和钱。父亲不肯收，说军民鱼水一家亲。排长握着父亲的手说，余同志，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如果不收下这粮票和钱，我们就是违反了部队纪律。父亲只好收下，用一个布袋装了一些红苕，说，张排长，山里路遥远，带路上解饥渴。

张排长连忙从身上拿出两元钱，说，余同志，钱你收下，红苕我就收下。

解放军往我家对面的列岭脑走去。我问父亲，解放军去列岭脑做什么？父亲说，前不久列岭脑竖了一根不锈钢旗杆，上面插着红旗，那是飞机的航空线，解放军是定期来检查的。

飞机？是的，我们山村的天空上经常有飞机飞过。我似懂非懂。不过，我后来知道了缘由，更知道解放军没来检查的日子，守护航空线的重任落在我父亲身上。父亲是高级社社长兼民兵营长，政府发给他一支冲锋枪，与解放军叔叔挎的枪一模一样。

几个月后，又有一队解放军来检查航空线，依旧在我们家里吃饭。带队的依旧是张排长。我发现这次叔叔们背的枪与上次的不一样，上次他们背的是冲锋枪，这次背的枪与冲锋枪有点相似，但弹夹是直的，且一长一短，枪身也短些。父亲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问张排长，这是什么枪，我第一次见。张排长说，这是卡宾枪，也向我父亲介绍卡宾枪的性能。父亲很好奇，说，卡宾枪？我能看看吗？张排长有些迟疑，没说话，但终究经不住父亲的好奇心，把枪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枪，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拿在手里抚摸。突然，“哒哒哒”，枪响了，一串子弹射向我家楼板。父亲大吃一惊，原来他的手摸到了枪的扳机，枪没有关保险。万幸的是枪口是向上的。

突生变故，张排长连忙拿过枪，一脸惊异。大家吃过饭，张排长依旧付粮票和钱，父亲吩咐母亲用家里仅有的一些面粉给他们烫锅底带到路上吃。张排长一边说谢谢一边掏出几元钱塞在父亲手里，又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说，小朋友，这是赠给你的，是你心心念念的红五星。

我高兴极了，连忙接过说，谢谢解放军叔叔。村民们也送来一些食物，张排长身上没有多余的粮票和钱，坚持不收。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解放军叔叔来了，这次带队的是聂排长。我有点失落。父亲没看见张排长，心情也有点欠佳。吃饭的时候，父亲还是忍不住向聂排长打听张排长怎么没来。聂排长告诉父亲，张排长几个月前，枪里少了几颗子弹，说是被谁不小心发射了，受罚不能来了。父亲顿时后悔至极。我望着楼板上的枪孔，想哭。聂排长也与张排长一样，带领解放军给几家困难户劈材担水。他走的时候，父亲把村民送来的食物一起打包给聂排长。聂排长也坚持给父亲粮票和钱。

我长大后，当了一名光荣的空军飞行员。参军前夕，我怀揣着那个红五星，去航空线站了很久。我思念张排长。再后来，国家航空业发展迅速，有了雷达，航空线渐渐失去了作用，但航空线依旧像哨兵一样屹立在列岭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