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
凌晨三点,辗转醒来,夜色混沌未开。神智恍惚间,听室外急缓间歇的敲梆声,轻而清脆,时远时近。觉得是黑白无常夜间赶着拿人,脚下生风。一念之间便兀地被吓醒,彻底清醒,梆声便没了。四野渐渐升起蛙啼虫鸣,人间又慢慢回来了。秋生在外面撞门,一下一下,在沉闷的夜色中,这声音比黑白无常的梆声更瘆人。九儿知道是秋生,因为她看出秋生这几天不太正常。
那天大师兄安排他俩打扫库房,秋生远远站在库房门口,眯着眼睛看她慢慢走近。九儿白锦缎袖口的一朵桃花随风摇曳,如一个从簪花小楷里走出的古风女子,温婉,却又落落寡欢。秋生喊了一声姐。九儿用手遮挡着光线看秋生,不说话,只用眼睛啃人。秋生便有些慌,去开库房的锁,一推门,北墙楼顶斑驳的墙皮啪地掉下来一块。一屋子霉旧味儿,尘埃腾空而起。
清理接近尾声,窗外突然起风。风很大,像咆哮的海浪一样扑在窗户上,窗户有些摇晃。云层压得很低,天在一瞬间塌了下来。雨点急促地打在玻璃窗上啪啪作响,屋子里暗了。九儿去开灯,绕开满横架的锦衣绣袍和靴子髯口,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晕黄的灯光让屋子显得更加昏暗。她顺势趴上窗台。外面雨好大,瓢泼一样。风经过,哗哗地蒸腾起烟雾,像蒸馒头的大锅揭了盖子,锅底都是层出不穷的密集气泡。秋生突然从后面抱住她的腰,身体打着战,声音也在打着战。他抖着声喃喃叫了声姐,雨声太大,这声姐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九儿一回身,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重新排演《贵妃醉酒》,剧团经费紧张,老大领九儿和秋生出来拉赞助。赞助商是一个煤场老板,说自己是九儿的铁粉,点了名要见九儿。放出话来,赞助与否要看九儿的态度。赶了一天的路,暂歇一晚,老大和秋生合住一个房间,她住隔壁。她做梦也没想到秋生半夜三更会闹幺蛾子。真是疯了,万一老大突然醒了,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秋生让她很烦,也让她恐惧。
急促沉闷的撞门声仿佛一柄铁锤重重敲上她的心脏,让她心惊肉跳。她站在门旁平复心情,闭了眼睛大口大口呼气。待呼吸平稳打开房门,狠狠甩出一个耳光。不是秋生,是老大! 她惊愕地站在那里。看老大恼羞成怒地捂住半边脸,下眼泡鼓得跟金鱼眼似的。本来就黝黑粗糙的另半边脸,在走廊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狰狞。隔壁房间的门吱的一声打开了,秋生探出半裸的身子,愣怔在那里。
傍晚,三个人一起去赴宴。老大在前面引路,秋生断后,没有人说话。三个人在沉默中各怀心事。穿过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进入包间,里面热气腾腾塞了一屋子的人。老大引导着九儿,跟上前打招呼的每一个人握手寒暄,最后郑重地把她引荐给今晚的金主谭老板。谭老板五十岁上下,小个子,很瘦,胸脯挺直,脖颈高高仰起,像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握上来的手一直没松,两只眼放着光,从头到脚咂摸她。九儿体态略显丰腴,个子中等,但在这个瘦小的男人面前还是过于庞大了。九儿懊悔今天穿了高跟皮鞋,早知道应该换双平底鞋。她略略后退一步,这样谭老板不至于仰视着跟她攀谈。
两个人正寒暄,突然上来一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一把搂住九儿,甜腻腻地喊了一声:“九儿姐,我今天可算见到活的了。”她一脸懵,不知所措。老大过来介绍:“这是萧雪,戏曲学院刚分配下来的大学生,家住附近,我招呼她一起过来,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她还是谭老板的小同乡呢。”萧雪忙不迭地插嘴:“九儿姐,我是听您的戏长大的,我们全家都是您的铁粉,以后我要好好跟您拜师学艺,您可不能不教我。”说着就开始摇晃九儿的衣袖,小女孩一样撒娇。看着她娇嗔的眼神和青春盎然的一张脸,九儿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谭老板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兴趣盎然地看着她俩,嘴里喃喃自语:“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各有千秋,真是各有千秋……”
萧雪笑起来清纯无邪小女儿状,举止却落落大方。左一句大哥,右一句大姐,端茶倒水,殷勤得体。有酒量,有侠气,席间自告奋勇,一杯接一杯地替九儿挡酒。九儿小鸡仔一样被她庇护在翅膀下,显得呆头呆脑。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萧雪身上。局势逆转,九儿不知不觉间从众星捧月的状态中隐退,退成一把椅子,一堵墙,一个背景。
九儿下意识地看一眼老大,老大咧着肥厚的一张大嘴看着萧雪在笑,一脸宠溺:“这小丫头,这小丫头……”九儿下意识地又去看一眼谭老板,昏暗的灯光下,谭老板隐在一屋子青面獠牙的男人中间,也青面獠牙地在笑。秋生一直躲在暗影里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九儿在心里,一万次地想把筷子放下,轻轻地说一声:你们继续,我先走了。但终究没说,也终究没走……
萧雪后来喝醉了。喝醉的萧雪脸色绯红,眼神迷离,更加楚楚动人。她跟人换了座位,先是郑重其事地敬了谭老板一杯酒,然后侧身轻轻握住谭老板的手,两个人窃窃私语。再看时,萧雪俯着身子,把脸埋伏在谭老板的双腿之间,肩膀抖动着,好像嘤嘤地在哭泣。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人都佯装没有看到,酒桌上的气氛依然畅快淋漓,觥筹交错……
赞助费第三天就到位了。老大兴奋地召集剧团核心人员开会,把萧雪郑重其事地介绍给大家,一迭声地说:“小雪是我们团里的贵人,功不可没啊!正经科班出身,正宗戏曲专业毕业,毕业论文发表在国家一级刊物上。”然后老大拿起身边一个包,哗地往桌子上一倒,花红柳绿的证书铺天盖地地摊了一桌子,除了戏曲界的各种证书,还有心理咨询师、企业培训师、职业经理人、理财规划师、播音主持、记者、摄影师……林林总总一大堆职业技术证书、荣誉证书,看得所有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二师兄站起来,威严地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这小丫头片子实力不容小觑啊,这么多技艺需要慢慢去钻研去精通去考证书,这种坚持与毅力,就非常人可比。戏曲是杂家,融会贯通,必须博学多才的人,才能领悟个中况味。小丫头行,我看好她。上新戏,咱也得用新人。这《贵妃醉酒》,我建议萧雪演B 档。跟你九儿姐好好学艺吧,你九儿姐一身功夫,你能学得精髓,咱剧团也算后继有人了。”说完也不坐下,又目光如炬地扫视众人。二师兄是个壮汉,大个子,往那里一杵,不怒自威。所有人一起鼓掌,整个会议厅掌声雷动。九儿一直愣怔,不知道应该说点儿啥。萧雪直接腻过来,拖了九儿的胳膊,一口一个九儿姐地叫。九儿就尴尬地窘在那里。秋生在人堆儿里笑得挺扎眼,他这些日子看她的眼神,都是幸灾乐祸的。
萧雪喜欢摄影,排练间隙便坐在电脑旁边整理剧照,每次都喊秋生帮她修图。秋生便像听差小人,站在她身边随时伺候。偶尔想跟别人搭句话,萧雪有意无意便给打断,岔开话题,让他只能听她一个人说话,只能听她一个人差遣。她甚至不让他略有闲暇,不显山不露水地撒着娇:“秋生哥,帮帮忙好不好,你过来嘛。”“秋生哥,你帮我看看这张,效果怎么样?”“秋生哥,你再帮我修一下,腰部比例拉长。”三番五次地叫,让他时刻待命,让他全心全意,让他一刻不能分神。秋生乐在其中,屁颠屁颠往她跟前凑。九儿冷眼旁观,在心里暗骂:一对狗男女!秋生好像能听到她心里的声音,惊诧地抬头看她一眼,她便冷着脸走开了。
散场前秋生在她身边磨磨蹭蹭:“九儿姐,我和萧雪没啥,她那人就那样,小孩脾气。”九儿冷冷地盯着他忸怩不安的脸:“跟我说这些干嘛?!”萧雪又在人堆里眉目含情地远远喊他:“秋生哥,你过来一下!”秋生忐忑不安地看九儿一眼,九儿冷笑。他嗫嚅着:“我过去了。”九儿没搭腔,扭转身子去了换衣间。秋生踌躇着慢慢走开了。
戏排练了半年,开始分场次彩排。老大来了彩排现场,点名让萧雪上妆。第一场次萧雪先上,让萧雪找找感觉,他也想摸摸底。萧雪扭捏着从化妆间出来,九儿远远看了一眼,个子高了,又瘦,眉眼间略显清淡。离贵妃丰腴妩媚的感觉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长舒一口气。老大一边击掌一边踱步上前:“这妆一上,效果就出来了,好啊,活脱脱一个小九儿,你师傅这下子有压力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弄不好,你师傅直接就让你给拍到沙滩上了……”九儿在心里冷笑:这得多恨她多嫌弃她,才会巴望着有人取而代之:把她拍死在沙滩上!直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她一扭身,离开了排练大厅。
春暖花开的季节,十里春风,柳絮似雪。她让这春日烟火气息一撩拨,骨头就软绵绵酥下来,伸了个懒腰。秋生突然从旮旯里蹿出来,盯着她的眼睛:“姐,萧雪这韵味,还是差了一点儿,她在演贵妃,而你,就是贵妃。女人和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你连伸个懒腰,都有贵妃那种妩媚慵懒、醉眼朦胧的味道。”
她愣怔着,以前这样聊骚的话,她根本不往心里去。但今时不同,她突然有点儿想哭。这些日子,她感觉自己处处受排挤被孤立。那些朝夕相伴的师兄弟们,和她慢慢有了隔阂。她也说不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可能还是自己的性格吧。所有的师兄师妹,都被萧雪笼络成了一家人。那丫头今天给三哥送优惠券,明天帮五姐照顾瘫痪在床的老婆婆,后天送六哥孩子上幼儿园。她特别乖巧,让女人觉得亲近,让男人无端生出宠溺与怜爱。全剧团的人都夸她,说萧雪那丫头实在,没心机,对谁都好。又说萧雪每天屁颠屁颠围着九儿转,九儿姐长九儿姐短地叫,不过是拿热脸去贴她冷屁股。九儿的架子一直端着,总给萧雪脸色看。全剧团都知道九儿嫉妒排挤新人。
九儿愣愣地瞅着秋生的脸发呆,眼神里都是黏稠的心事。秋生让她瞅得有点儿窘,又叫了一声姐,她喃喃地开了口:“秋生,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话说了半截,她好像突然醒了,醒了这话就说不下去了。她不知道怎样收场,两只手无措地扭绞在一起。秋生便去看她搅在一起的、葱白一样嫩的手指。指甲尖尖的,指肚胀鼓鼓的,那十根手指便像十个搅在一起打群架的小人儿。他过去拉她的手,她突然一甩手走了。秋生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呢,那么怪诞,又那么巧合,可如果说出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那一晚,她的睡眠是断断续续的,梦境也被这断断续续的睡眠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梦里,无边的暮色像巨大的幔布密不透风地罩下来,她在迷雾重重的暮色里横冲直撞,挣扎哭嚎,活活把一个大好人间狼奔豕突成一个巨大的兽笼。突然那幔布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那缺口里泄进来一束光,还有一颗猕猴桃一样毛茸茸的脑袋,那是秋生的脑袋,那是秋生的一张脸。那么真实的一张脸俯身过来,好像秋生真的把人间给她扒开了一条缝。她一下子醒了,心脏还在咚咚地跳,慌乱出一身的汗。她被梦里的那张脸惊到,抓了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却看到秋生刚刚发了条短信给她,上面显示的只有三个字:九儿姐。仿佛午夜梦回一声轻轻的呼唤。其时,凌晨四点。她没有回复。
一个星期后进行第二次彩排,九儿上妆。大幕缓缓开启,鼓乐起奏,宫女分列两排,先后依次上场,手执仪仗、提炉、符节、宫灯。符节的流苏金穗垂着,銮舆轿帘半遮半掩,两排宫女銮驾簇拥。杨玉环五彩绣蟒袍,金流苏肩披,高底绣花宫靴,金翅蝶彩冠,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风流婉转。
演播大厅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那目光遥远、安静、肃穆,仿佛和她之间隔的不是一方舞台,而是几千年厚重绵长的历史。杨玉环从大唐盛世的繁华旧梦中款款而来,金似衣裳玉似身,眼如秋水鬓如云。不是她复活了杨玉环,不是的,而是,她就是杨玉环。杨玉环此时正是春风得意,如明月初升,盛装赴宴,有三千宠爱加冕:“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九儿略带凄迷的嗓音令人沉迷,音色的厚薄也把握得刚刚好,真假音转换自然流畅,一字一顿,婉转曲折。折扇微举,腰身扭转,水袖翻滚,缓缓起身。右转身,翻左袖,缓起亮相。动作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腰身柔若无骨,行动处如弱柳扶风,蟒袍凤冠,丝毫无碍。这一刻的杨玉环,就是皓月里的嫦娥,眉目含情,娇羞妩媚,三千宠爱,柔情百转。
老大边看边击掌合拍,跟二师兄窃窃私语:“到底是不一样啊,这才叫《贵妃醉酒》。”二哥不屑一顾:“有啥,多少年了,还是一样的套路。新戏,什么叫新戏,要有不一样的感觉,要有不一样的看点,你不起用新人,新鲜感觉从哪里来?我还是觉得萧雪是可造之才,咱得给她时间,给她历练的机会。”大哥面有难色:“萧雪这孩子,嗓音还好,只是这肢体动作有点儿硬啊,好端端的《贵妃醉酒》,硬生生让她演成白毛女。再说,你平白无故撤换人家角色,总得有理由吧。”二师兄鼻腔里细哼了一声:“随便你,你想不出来理由,金主那里就看你怎么交代了。”说完拂袖而去。
第二天的彩排小结,九儿兴冲冲赶过去,一屋子的人神情肃穆。九儿惊愕地怔了一下,心里暗暗思忖:怎么回事?气氛这么诡异,我这是来晚了吗?怎么看他们这架势,倒像是已经开过会了……九儿看向老大,老大没看她。九儿看向秋生,秋生眼神一直在闪躲。萧雪热情地站起来:“九儿姐,你来了!老大,人到齐了,咱们开始吧。”
老大支吾半天才开口:“九儿啊,咱剧团的情况你也了解,这么多年一直经费困难,弟兄们也都多年没正儿八经上台了,也包括你九儿,戏都生疏了吧?你这些年功夫也荒废了,身段唱功,和你二十来岁没法比啊。昨天的彩排,我从头到尾都看了,怎么说呢,你这些年没啥进步啊。咱排新戏,就该有新的起点,有新的感觉,你这感觉,我一打眼就不对。咱剧团这些年固步自封,思想都僵化了,不改变不行了。老路子不能走了,我们需要新鲜血液啊。这样吧,新戏呢,还是让给新人,咱把角色重新排一下:从今天起萧雪演A档,你演B 档。多给雪儿上台的机会,咱都这岁数了,还和年轻人争啥呢,也没啥可争的!还是做好幕后工作吧,好好辅导培植新人,让咱剧团有个好的未来,真正让国粹发扬光大。”
太突然,九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开始听得挺认真,后来就懵了,头嗡嗡响,看老大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啥,他到底想说啥,颤了声问一句:“老大,你从哪儿看出来我这些年身段唱功都荒废了?”
老大躲躲闪闪,没接话。二师兄腾地站起来:“九儿,昨天的彩排我也看了,你不是唱功身段的事,你是根本不懂戏不会演,我懒得从基本功跟你说道,等哪天让萧雪这丫头好好教教你,萧雪上戏的那天你竟然溜场,这是你一个老大姐应该有的态度吗?全剧团上下,谁不知道你天天阴沉着个脸,你天天摆脸色给谁看?剧团发展不能靠你一个人,你这样排挤妒忌新人,剧团怎么发展壮大?更新换代是剧团发展的需要,由不得你九儿一个人独大,你好好想想吧。”
九儿腾地一拍桌子:“放屁!她来教我,她算老几?她那叫身段?她那叫唱功?你眼睛瞎了吗?!你们把剧团当什么?当马戏团还是当舞厅?想撤我的角儿,你们好好说话,用不着这样糟践我。看看你们一个个各怀鬼胎的样子,让一个小丫头片子给一窝端了,给你们什么好处了?!一屋子的鸡娼狗盗,跑这儿来跟我演戏。师傅死了,你们一个个出头了,到处拉帮结派,天天想着揭竿起义。你们的心思,还在戏上吗?这破剧团,你想让我待我都懒得待下去,老娘不干了。”
六哥站起来,一把拖住九儿:“九儿不能走!谁都不能走,我们这是怎么了,师傅不在了,我们的心就这么散了?师傅在的时候,我们处得跟亲兄妹一样,这世上除了老婆孩子,我就只有你们了。现在大家这么互相作践,你们怎么忍心呢?”六哥说不下去了,一把一把拿袖口去抹眼泪。
萧雪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大家别激动,我说两句……”秋生也呼地站起来:“你给我闭嘴!你说两句,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从你来了,剧团的风气就没好过,拉帮结派,私下授受。别让我把你们干的龌龊事都给你们抖搂出来。我话撂在这里,今天九儿姐不干了,我也走。你们真是戏唱多了,都成戏精了,不就是那两个臭钱吗?不干不净的钱,不干不净的一群人,昧着良心互相作践,我呸!”秋生过来拉起九儿的手,众目睽睽下,离开了会议室。老大茫然地环顾四周,喟叹一声:“行,大家先散了吧。我这老大当的,这算怎么回事啊!”二师兄斜睨了他一眼:“你这老大当的,的确不咋地,善不领兵,义不存财。你啊,就是心太软。”
秋生气呼呼把九儿拉出来,凉风一吹,两个人都清醒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去哪儿:“姐,要不,咱去喝酒吧。”九儿也不点头,也不摇头。秋生牵了她的手,她跌跌撞撞跟着走。秋生的手很大,温暖敦厚。九儿泪眼婆娑看着这个男人宽厚的背影,心想,前生应该遇到过吧。仿佛烟花巷陌,他还是旧时模样,墨雨云烟起、青衫故人来。
还没到中午上客的时候,小酒馆里很是清静。长木桌的纹路里,是经年油腻酱渍留下的污痕,岁月磨损的迹象分明。三杯酒下肚,九儿突然有了诉说的欲望:“秋生,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梦见小时候。六岁那年,妹妹闯了祸,妈妈打她,她直接跑掉了。我妈气急败坏,就迁怒于我。她腿脚不便,如果我也跑了,我怕她追我的时候会摔倒。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挨打。后来她越打越疯狂,发髻打散了,笤帚疙瘩也打散了。是真的打疼了,我也跑了。其实没敢跑远,一直在房前房后转悠,一直希望他们能出来找我。冬天的晚上,特别冷,外面又黑。我胆子小,在外面转悠很长时间后,从晾晒场慢慢磨蹭到家门口,悄悄地开了街门,在院子里蹑手蹑脚地挪动。妹妹已经回家了。他们三个围坐在暖炕上,守着热气腾腾的小饭桌在吃饭。煤油灯晕黄的光晕里,妹妹红苹果一样圆圆的脸,他们都在笑。我怅然地躲进东厢房,听见他们互相夹菜、添饭、推让,笑声喧哗。他们真的把我忘了。好像从那以后,我心里便有了一个窟窿。我不知道该怎样确认感情。不知道别人跟我示好亲近的时候,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这些年我一直在修补那个窟窿,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病人,痼疾沉疴。那个窟窿一直在,时不时张开血盆大口,我很担心自己哪一天就被心里的那个窟窿吞没了。”
她独自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把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把深潭一样的眼睛遮挡在暗影里,把眼睛里山雨欲来的风暴也遮掩在暗影里。只有握在杯口的食指神经质般轻微颤抖,一直抖。秋生俯下身子,两只手从桌子的对面伸过来,轻轻把那只颤抖的手围拢在手心里。
九儿沉醉在自己的往事中,没有醒:“我是易胖体质,结婚以后为了保持形体,常年不吃晚饭。水都不敢多喝,甚至,不敢要孩子。男人熬不过,跟我离了婚。这些年能支撑我的,也只有剧团了,我拼命练戏,形体唱功,没一天敢懈怠。师傅没了,这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师兄师姐们,突然都变成了陌生人。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就变成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人家一心一意想除掉我,我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秋生,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吗?”
秋生有些哽咽,摸了一把脸:“有些人会做事,有些人会做人。她有人缘,是祖师爷赏饭吃的人。你有天赋,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人。你和她都没错,只是这个社会,老天爷干不过祖师爷。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输了。”九儿醉了,头渐渐垂下去,一缕发丝披散,被风吹拂着掠过嘴角黏腻的啤酒泡沫,在俯下身子的那一瞬间,喃喃自语:“秋生,你是老天爷派来指点迷津的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小酒馆开始陆陆续续上人,街灯渐次亮起,像把暗寂的天空烫出一个又一个晕黄的小窟窿。秋生还在对面坐着,看她醒来,轻声问:好些了没有?九儿表情迷迷糊糊的,妆容花了,一脸的姹紫嫣红:“我睡了很久吗?”秋生笑:“醒了咱就走吧。”九儿起身,腿麻了,一个踉跄,撞翻了桌子上两瓶酒。玻璃碎片噼里啪啦四散开来,啤酒泛起泡沫,蜿蜒曲折地淌成一条小河。秋生上前搀扶,出了小酒馆,下了台阶,九儿便不肯走了:“我腿还是麻胀,疼得厉害,要不咱先歇一会儿吧。”秋生蹲下身子,冲九儿示意:“上来,我背你。”
九儿伏在秋生背上,喘息里都是酒气,好在两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谁也不嫌弃谁。喝美了睡饱了舒舒服服让人背在脊背上的九儿,好像换了一个人,活泼开朗了:“昨晚厕所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在漏水,不知怎地有一声滴得特别响。那声音很清脆,感觉你在门口啪地一声按开打火机,低头点烟。很多时候觉得你的气息离我很近,大多数都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秋生,我们做过爱,在梦里,你一次次要我,不,我一次次要你!”秋生腿一软,差一点扑街。他强自镇定,语无伦次:“都是酒后乱性的吗?”“好像是吧。”“那你会对我负责吗?”“不会!”“你不负责,那我不是白白让你睡了?”九儿实在忍不住,在秋生的脊背上笑得花枝乱颤。秋生想,这样娇俏小女儿模样,才是她的真性情吧。平时老是端着,重重铠甲,把自己隐藏得那么深。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很长时间的沉默。秋生感觉自己右肩胛慢慢变得濡湿,热烘烘的海潮的气息。
路过剧团,九儿坚持进去看看。秋生问:“都下班了,去看啥?”九儿说:“进去看最后一眼吧。”秋生惊诧:“九儿姐,你真的不来了吗?”九儿不回答,从他背上挣脱下来,一个人倔强地往里走:“秋生,我来剧团的那一年,九岁。”“我知道,经常看你挨师傅的板子,打完了也不让你吃饭,罚你跪在院子中间的石板上,一个月总能打上个三五回。”“差不多吧,我比较笨。”“不是笨,你是没眼色,师傅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不能违拗他。他怎么教,你就怎么学。人家都躲得远远的,就你傻乎乎往枪口上撞。不过我也挺羡慕你,那时候几个师兄师姐都护着你。特别是大师兄,老是偷偷给你送好吃的。”“是啊,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要我了。”“也不是不要你,老大也为难。听说谭老板后来想请你吃饭,请了三次,你都拒绝了。”“我……”
九儿面对阔大的落地镜沉默,好长时间不说话。月光穿过长廊,迂回打在她的脸上。轮廓精致的一张脸,眼峰细长,斜着插入了鬓角。神情恍惚间,眉眼里便有了跌宕,她的美是慵懒的,也是安静的。如梨花坠雪,似海棠散锦。“昼永蝉声庭院,人倦懒摇团扇”的那种。九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才悠悠开口:“师傅在世的时候说过,有生之年一定要排一场《贵妃醉酒》,只是这出戏排场大,耗费多,一直没能成愿。我多想在这里完成师傅也是我自己的毕生所愿,酣畅淋漓地演一场《贵妃醉酒》,而后归隐田园,素闲度日,不涉江湖。其实我特别理解喝醉酒的杨玉环,一个人孤芳自赏,扇舞、醉步、衔杯、卧鱼,一个人淹没在自己的情绪里,听着四平调由缓及骤,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面目全非。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她仰起脸看他,一双大眼睛在夜色里波光粼粼,里面泪光浮动:“秋生,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的肉身只是一个载体,我所扮演过的每一个人物,在我身体里复活、重生。可这种复活是短暂的。时间一到,她们马上从我的身体里抽离。她们飞走了,我的肉身,却一次次死在这个舞台上。秋生,我一直不知道,是她们扮演了我,还是我扮演了她们。”她踮起脚尖,嘘气如兰,耳鬓厮磨。情欲的大门缓缓开启,是归宿,还是劫难?他们无从得知,她在忘我的翻云覆雨中,掉下泪来。
秋生去求老大,能不能让九儿唱一场,就一场,圆了九儿毕生梦想。老大很为难,说谭老板那边实在不松口。这么多弟兄的饭碗,不能因为九儿一个人砸了。三天以后,谭老板专程赶过来观看首演。老大去求谭老板,给九儿一次机会。谭老板表情不愠不怒,淡淡说了句:“让九儿自己来跟我谈,好吧?”便敷衍地打发了他。
九儿踌躇了两天,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门厅换鞋,在出门镜前又细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妆容。黑丝绒掐丝绲边立领旗袍,红玛瑙盘丝纽扣,亮漆皮高跟皮鞋。亭亭玉立,端庄妩媚。临出门犹豫片刻,弯腰换了双平底绊带黑绒布鞋,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谭老板开门的时候穿了浴袍,胸口半敞着。看到局促不安的九儿,淡淡地招呼她进去。九儿拘谨地站在客房中间。谭老板大大方方在沙发上坐下,两臂摊搭在沙发靠背上,半仰着身子,也不让座,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有什么想法,说吧。”
九儿看他轻蔑的表情,心里懊悔不已。真是作践,巴巴地跑来。愣怔了一会儿,迟疑着开始一粒一粒解细丝绒旗袍上红玛瑙纽扣。一粒一粒,缓慢地,麻木地,从容地。一脸赴死般的慷慨与凛然。从脖颈,到肩胛,到胸脯,及腰身……谭老板眼里的轻蔑越来越浓,细细地哼了一声,冷眼看她慢慢变得半裸,不动声色。
浴室的门轻轻推开,萧雪身着浴袍歪着头走出来,边走边用毛巾擦拭湿答答披在肩头的长发:“吆嗷,这谁啊?九儿姐,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我是不是出来得不巧?”九儿彻底懵了,怔在那里。谭老板轻轻一揽,萧雪娇嗔地跌坐进他怀里:“干嘛呀,你坏死了,客人还在呢,这么猴急……”
九儿落荒而逃。
那夜,小区里一条狗终夜哀鸣,一声短两声长,叫了一个晚上。秋生一直睡得不安稳,梦里瘦小的九儿被师傅按在板凳上打,咬着牙一声不吭。那么小的一个人儿,性子清冷倔强,不爱笑,却生就传情的眉眼。窗外隐隐传来软糯念白:丽质天生难自捐,承欢侍宴酒为年,六宫粉黛三千众,三千宠爱一身专……如痴如醉,清越缠绵。那绵长余韵像一把刀子,软软地在他心头划开一道口子。声音飘忽不定,却一直没有停。他以为自己醒来,又感觉是进入了另一个梦,翻个身睡了过去。
九儿那天夜里服毒自杀。秋生踉踉跄跄挤进人群,看到的是九儿粉面桃花的一张脸。梳大头,点翠银丁头面。着五彩绣蟒,金流苏肩披,高底绣鞋,金翅彩冠。雍容华贵。他哑着声轻轻唤了声九儿,分明看见她薄薄的眼皮抖了抖,似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