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歌的主题对话、品格坚守与个性探寻
——评黎阳诗集《西岭笔录》

2023-12-21 04:11徐良
剑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黎阳西岭现代诗歌

□徐良

读诗,尤其是阅读现代诗,很多时候真是一件很伤神的技术活。百年中国新诗发展史,经过了初期的短暂模仿,走过了新格律诗派(新月派)、现代派(新现代主义)、浪漫主义、朦胧诗、新现实主义以及知识分子写作等多种探索之路,时至今日,现代诗歌已经进入到了一个相对庞大复杂且细腻精致的境地(或者说是困境)。诗人,作为社会生活最敏感的神经细胞,已经积累了相当成熟的诗歌技巧,加之时代的快速进步,也为诗人提供了更为丰富的语汇及意象表达空间。与此同时,这也给诗歌批评带来了一定的困惑。如何抽丝剥茧,不被花哨的诗歌技巧和复杂的诗歌意象所迷惑,进而走进诗人的内心,窥见诗歌的本质,便成为了诗歌批评的第一要务。

黎阳的诗歌创作,当然也遭遇了当下现代诗歌的困境。他熟谙诗歌技巧,也能游刃有余于丰富的诗歌意象之间,在故乡、亲情、阅读、行走的牵挂与感悟中,创作了大量的优秀诗歌。他将这些诗作以“山河录”“草木篇”“时光书”“穿云简”为名整理成四辑,组成了新诗集《西岭笔录》。翻开这本诗集,我看见了黎阳诗歌创作的独运匠心、品格坚守与个性探寻,当然,还感受到了他融进诗歌中那令人动容的浓浓深情。

独运匠心的诗歌主题对话

就如社会的发展一样,文学的发展从来没有停滞。散文有了大散文、漫散文的概念,诗歌的系统写作好像也成为了一种流行。类似于“主题性”的小说、散文创作,很多诗人也开始热衷于围绕某个主题,进行系统的抒情围攻,诗歌一问世,就行成强大的气场。《西岭笔录》中的“山河录”“穿云简”两辑就是这类创作的成功尝试。

“山河录”中收录了数量不少的写自然山川及历史文化的诗歌,《在金口河,观摩三线工作旧址》《贺兰山岩画》《雨中峨眉》《九龙山十八宫残照》《夜行成昆线》等作品,情感饱满、气韵不凡、妙语不断。“此刻的峨眉已经有雨/一串串的水珠/连接着我们一生的心事(《雨中峨眉》)”“遍山的叶果,都是因缘/只等一个人来此/默诵心神/斜阳之处,清扫不尽的/其实不是果皮/而是满眼的滚滚红尘(《九龙山十八宫残照》)”,这些诗歌寓情于景,有进(景)有出(情)、结构明晰、诗句简练、意味深长,堪称佳作。

从诗歌本身来看,这些诗歌当然没有瑕疵,但这类与自然风物的系统对话,我并没有太多关注的激情。诗歌不是散文,以“事”抒“情”的散文,有亲情散文、游记散文、文化散文等类别之分,而以“情”说“事”的诗歌,未曾有类似的区分。诗歌中,不管是什么事件,都只是诗人抒“情”的铺垫。我这么说,当然是我个人的偏见,在诗歌创作中,主题性很强的佳作比比皆是,很多气势恢宏的叙事长诗,更可以收到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对于短诗而言,往往是情爱之至的吟唱,而对于旅游见闻这些并非有深切感受的事物,就很难生发出至深的情和爱了。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际遇、文化涉猎和生活感悟都不一样,不同的风物,自然有各自不同的理解。

从黎阳的主题诗歌来看,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包括“穿云简”一辑中收录的一组诗歌,也十分讲究,是诗人与先贤的隔空对话和思想碰撞,如《万里长征人未还——致王昌龄》《鬼谷子顶峰博弈的执棋者——致王禅老祖》等。“柳色青青的送别/不再是挥一挥衣袖/也不是一杯酒/而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鹳雀楼上/徘徊不散的羌笛吹冷黄河”(《黄河远上白云间——致王之涣》)“字斟句酌的西厢/落在舞台上是崔莺莺的佳话/还是各位看客的三分醉意”(《梦里的西厢记——致王实甫》),这样灵动的诗句,同样带给我们深沉而优美的诗歌审美体验和遐想。

难能可贵的诗歌品格坚守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而诗歌语言的节奏,恰是诗歌的呼吸,只有在强劲且规律的呼吸下,诗歌的精神才能实现完美而准确的传达。《额头上的大雪》《莫向花笺费泪行》等,节奏把控恰到好处,读来令人舒畅愉悦。黎阳诗歌的意象使用也丰富而生动,在诗歌节奏的把控下,兼备了力量和美感,同时也让诗歌的表意成为了“珠帘”之后的“美人”,愈加动人而朦胧。相反,这也把优美的诗歌置于危险之中,很可能在华丽的外衣之下彻底迷失。

幸好,黎阳的诗歌具备另一种宝贵的品格,完美地阻止了诗人掉进诗歌语言和意象的深渊,强烈的“我”的表达,是一种主动的征服,外化为一种对语言的控制,而不是被语言胁迫。诗歌的品格实质是人的品格,这种叫做英雄气概的宝贵品格,正是诗人们最应该拥有的。“中年的舌苔,总会在争战里/凸显缩手缩脚的劣迹/攥紧的拳头/打在空气上带着懊恼/荡漾的回声”。只不过,江湖终要老去,“相逢一笑的剑客”最终都要改头换面,以一种新的方式继续行侠仗义。“我轻手蹑脚地追赶/月色的波澜/只是为了让合适的符点/完成星空中最后的一笔行吟”(《词语换取的余生》)。

我曾不止一次地宣扬,诗歌不仅是语言的艺术,更是生活,是血淋淋的生活最需要、最直接的(情感)呐喊和(志向)宣言。所以,有人把诗歌叫做江湖,我十分理解其中的缘由。如果把诗歌从生活中剥离出来,单独强调是语言的艺术,那么,诗歌将会浸淫在精致的语言技巧和奇怪的意象堆积中无法脱身,而诗人,也会浸淫在这种诗歌的幻影中难以自拔,最终失去生活体验,失去诗歌精神,失去宝贵的诗歌品格。当然,这些精致的诗歌,也就成为了没有骨血的丰腴而美丽的皮囊。

诗人在生活中获得感悟,英雄在江湖中历练成熟,诗句也开始渗透出生活的理性和英雄的无奈,“青春被谁驱使的过程/已经变得轻微黄花瘦/与谁碰撞的火花/都会渐渐散开/注定一生的光在没有方向地前进/偶尔的伫立/只是为了让没有喜悦的呼吸/痛快一些”(《笔下的车轮总是走走停停》)。但这一切都不会改变诗人的初心,“多小的树,只要潜藏在深度里/都会焕发出内在的光/这个事实,很多时候都被释放/成隐忍和窝囊”(《做一个有光和热的人》),我们看到,就算再多的无奈,诗人也抱定了要“做一个有光和热的人”的决心。在诗歌品格坚守中,更多更理性的诗歌便呈现在我们眼前。如《在一盏茶的温度里,品味时光》,“茶根在心壶里倒不出去/也不会腐烂,只会缓缓地阴干/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一盏茶的时光,诗人已经品味了人生,并帮我们把这种复杂的心境给道明了。我们的心中,多少人进进出出,有些人来过一次就终生不忘,有些人天天进来却了无痕迹,这种“味道”当然不必说出。

勇敢个性的诗歌创作探寻

诗歌批评,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肯定和否定。郭沫若说:“创作是无中生有,批评是沙中寻金。”诗歌批评,应该在文本阅读和理解的基础上,辨识诗歌的传承与创新,尊重诗歌的独立与个性,发掘诗歌的精神和意义。如此,才有利于现代诗歌的发展。

现代诗歌与某个主题的系统对话,是当下诗歌创作的一种流行,也可以说是一种尝试和探索。黎阳在这方面下了狠功夫,也收到了较好的效果。在诗集《西岭笔录》中,黎阳还做了另一种勇敢的尝试,就是把古韵的诗歌标题与现代话语的诗歌正文相结合(或者说,把现代话语的诗歌提炼出一个古韵古风的诗歌标题)。这一结构特点,是我第一次见到,尤为新奇。如《夜深风竹敲秋韵》《莫向花笺费泪行》《西风吹雨落残荷》《淡烟疏雨,流水断桥芳草路》《墨痕犹锁,只见梅花不见人》《谁家新燕啄新泥》等等,在工整的古韵标题引领下,我抱着严谨而愉悦的心情,进入到现代话语的诗歌正文中,是一种全新的诗歌审美体验。本来就很凝练的现代诗句,也被主动地施以古韵的审美心理,仿佛诗歌一下子也变得更加有韵味,更加生动会心。“依然开放,依然淑慧/只是一朵花从婉转的生活里/转身,成一句开示的偈语”(《似花还似非花语》)“月上梢头,只有繁星点缀着中年的手/穿过青春的河流,用涟漪印证/每一滴水珠的出处/让所有的绿叶/在绿的时候招摇/黄的时候风流”(《明月如霜,风住香尘花已尽》)。黎阳这种古今合并的个性创作探寻,不失为一种现代诗歌发展探索的方法和方向。同时,这也充分体现了诗人深厚的古汉语功底,以及对现代话语体系的专注和用情。

对于诗歌批评而言,我们需要以求同存异的“矛盾对立统一”观点去评析。众所周知,全世界最卓越的文学家之一莎士比亚,在他的作品中显示了独特的语言创造能力和善于操纵及发展语汇意义的能力。从语言发展的角度来说,当下我们的诗歌创作,更应该像莎士比亚一样,尽可能地去发展和创新。曾经,在严密的格律规范下,汉语诗歌辉煌一时,现在,格律规范的打破,加之博大的汉语词库,风格各异的语言习惯,丰富多彩的地域习俗,日新月异的发展进步,相信现代汉语诗歌将会迎来极大的发展空间。

我们需要黎阳这种勇敢的创新和尝试精神,尤其是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今天。前段时间,《四川日报》发起了一场“AI 来了,作家会消失吗?”的大讨论,打开AI 软件,输入几个关键词,便即刻会跳出你所需要的诗歌、散文,甚至讲话稿等一切文本。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面对AI,人类现在剩下的,恐怕只有创新了。

令人动容的诗歌情志表白

敏感的诗人,往往是情绪的奴隶,而在情绪之下的诗句,也往往与事实无关。所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大概也有这层意思。诗歌《北方以北》中写到:“一过山海关/你就感受不到命与命之间的裂痕/人和人都很简单/吃一个锅里的饭/说一个腔调的方言/即使其他方言也不会受到怠慢。”诗人来自北方,那里是他的故乡,他对故乡的感情,当然会在异乡的艰辛奋斗中,逐渐树立起远比客观现实更加温暖和高大的形象符号,成为自己内心的慰藉。“那里的人从来不说善”,却“都是安分守己的雪/一句话都可以融化的雪”。诗人对故乡的温柔,已经在诗句中抵达了情感的极限。而这,恰是诗歌的动人之处,是诗歌的目的。

故乡是温暖的,不仅因为爱,也因为痛彻心扉的生死和离别。而异乡的生活,不管多么热闹和精彩,也缺乏故乡土地里的根须,既没有踏实的归宿感,也没有撕心的疼痛感。正如诗歌《一场大雪没有阻断思念的降临》,比起异乡奋斗的艰辛,在“一粒米中的村庄” 里,诗人所遭遇的关乎生命的一切,才是他“一辈子说不完的苦”。

诗集中,“雪花” 是反复出现的一个形象。诗歌《一片雪花总是把命里的冷存在纸上》 写到:“命总是比纸还要薄一些/雪花的重量,只能轻轻地/留下一滴温暖之后的泪痕/这比什么都重”。轻盈的雪花,已经成为了诗人连接故乡的媒介,事关故乡的“炊烟”与“枯草”,事关“少年的懵懂和青年的忐忑”,事关村庄里面的日子,事关亲人的生死。雪花也是纯洁的,诗人遵从雪花的纯洁,“把自己没有清算的命/盘点清楚,该跪的跪/该还的还,还不完的留给大雪/留给所剩不多的春天”。诗人是故乡的。生活在异乡的诗人,竟“把西岭的雪想成关东的雪”(《这个出神的下午》),这种对“雪”的依赖,这种对故乡的深情,令人动容。

诗歌是情志的产物,也是情志的叛徒。诗集中,西岭、红星路、清江西路、《星星》 诗刊等成都的符号也高频率出现。实际上,这是诗人对故乡的重新定义。心中的故乡当然不会忘记,而对新故乡的情感依赖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形成。

“绕开文字的羁绊/窗外/红星路一片属于岁初的月色/由远而近/指针不适地摆正身子。输液瓶/一滴滴流淌进母亲的血液/这一世/那些血栓在慢慢地溶解。儿子目光透过月色/坐在床板上/倾听微微远去的鼾声。妻子翻开一本书/挪动了一下台灯/我回到电脑前/用冰凉的手指/打下两个温暖的字”。相比之下,我更欣赏《时光书》这一类诗歌。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最深沉的情感。诗歌《时光书》语言极其质朴,诗人选取了几个毫无修饰的生活切面,就完成了诗歌的构建。这看似简单随意的组合,恰是诗歌的高明之处,让人感受到诗句中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给人留下足够的情感发酵空间。同样,一位伟大的令人痛惜的“姐姐”从诗歌《视频里吹来的风有些冷》 中走来,“风”吹湿了诗人的眼睛,诗人感觉到“有些凉/有些冷”,其实,我理解诗人,并和诗人一样,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爱,还有一种深深的痛惜和遗憾。

俗话说,诗如其人。作诗和做人其实是一脉贯通的。诗歌创作需要认真的匠心态度,需要初心的品格坚守,也需要勇敢的探寻精神。诗集 《西岭笔录》进行了多重尝试,也坚守了自己的诗歌品格,在令人动容的诗歌情志表白中,为现代诗歌的发展做出了有益的探寻。相信,诗集《西岭笔录》也将成为黎阳诗歌创作上的一次成功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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