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从新历史主义的视角解读托妮·莫里森笔下的《宠儿》,探讨体现在小说中的“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由此揭示出奴隶制的残酷性。《宠儿》的问世,不仅反映了莫里森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更为非裔美国人发声,让所有美国人重新回忆并反思这段历史。
[关键词] 《宠儿》 新历史主义 文本的历史性 历史的文本性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27-04
在当代美国黑人文学中,非裔女作家托妮·莫里森无疑是最闪耀的一颗巨星。1993年,她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是历史上首位获此殊荣的非裔女作家。她的作品大多以表现和探索黑人的历史、命运和精神世界为主题[1],使文本的藝术性和思想性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宠儿》是莫里森的代表作,小说的时间设置在美国南北内战时期,讲述的是一名女奴隶在被奴隶主追捕时,为了避免自己的女儿继续遭受奴役,她亲手将刚会爬的幼女杀死。十八年后,本该死去的女儿却出现了,重新唤起了她关于奴隶制的痛苦回忆。该作品自1987年出版以来,引起了全世界的剧烈反响。迄今为止,已有多位国内外学者从后殖民、女性主义、精神分析、叙事学、创伤学说、读者反应等多个角度展开讨论与研究。然而,这些研究往往忽视了莫里森强烈的社会历史意识,本文尝试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来解读《宠儿》,探讨“文本的历史性”以及体现在小说中的“历史的文本性”,进一步揭示奴隶制本身的残酷性。
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是西方文学理论和批评界的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方法[2]。新历史主义著名学者路易斯·蒙特罗斯用两个对称的术语,即“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概括了新历史主义思想的主要特征。在他看来,“文本的历史性”是指一切的写作,不仅包括批评者所研究的文本,还包括批评文本本身,都产生于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和物质环境。所谓“历史的文本性”,是指人们被叙述的历史有叙述者个人的主观情感色彩。蒙特罗斯的这一观点与莫里森不谋而合,在莫里森看来,历史的虚构成分和叙事方式同文学所使用的方法十分类似[3]。莫里森以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一个真实事件为蓝本,再现了奴隶制对人性的摧残和抑制。她试图通过这种有意识的“重现记忆”重构过去,帮助非裔美国人填补这段缺失的历史,进而实现文学与历史的互动。
一、《宠儿》的文本的历史性
1.莫里森强烈的历史意识
非裔美国人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奴隶制度的阴影之下。残酷的奴隶制度不但使当时的非裔美国人的身体遭受创伤,而且在精神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但是,尽管遭受了一百多年的苦难,非裔美国人却始终处于失语的状态。因为奴隶制的历史太过血腥和暴力,美国的大多白人刻意回避这一历史问题,非裔群体则选择了遗忘,没有人敢正视这段历史,整个民族陷入了一种集体失忆的状态。莫里森是一位非裔女作家,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再现赛丝那样的奴隶生活,她有责任唤起整个国家的回忆。
莫里森强烈的责任感和历史意识驱使她重新构建历史话语。莫里森质疑那些被主流话语所书写的非裔美国人的历史的真实性。她把白人书写的历史看作是不完整的历史,是歪曲的历史,这一观点与新历史主义者不谋而合。莫里森试图通过自己的文学书写方式对历史事实进行解构,并重新建构历史话语。《宠儿》一书中,莫里森没有对历史上的重要事件进行记载,而是着重描写了奴隶们的日常生活。莫里森对历史进行了审视和反思,将注意力集中在被主流历史观所忽略的“小写历史”上,对传统史学的客观权威提出了质疑,把回顾历史作为重新塑造自我身份的方式。
2. 奴隶制的再现
20世纪70年代,莫里森在兰登书屋担任编辑时,曾主编《黑人丛书》,丛书汇集了三百年来美国黑人为争取平等权利而奋斗的历史资料。在编纂丛书的期间,莫里森看到了不少关于黑人奴隶反抗的事件,而玛格丽特·加纳的故事更是让她颇感震惊。据当时的报纸记载,1856年1月27日,玛格丽特·加纳和丈夫罗伯特·加纳带着他们的四个孩子逃离了肯塔基的种植园,逃到他们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的一个亲戚伊利亚·凯特的家中。奴隶主火速前来抓捕他们,玛格丽特走投无路,她不想孩子们回去当奴隶,便抓起桌子上的斧头,砍断了小女儿的喉管,她想把其余的孩子也杀死,然后自杀,但人们极力制止了她的行为。这一事件在当时引发了巨大的轰动,废奴主义者宣称应该以谋杀罪的罪名起诉玛格丽特,因为她杀了人。但实际上,玛格丽特以“偷窃财产”的罪名被审讯,最终被重新押送回奴隶主那儿,因为她被视作奴隶主私人的财产。这段悲惨的故事一直萦绕在莫里森心头,直到1981年,她决定将这段故事作为创作的素材,但是究竟该怎样书写这段故事,成为她多年来的一个心结。
《宠儿》的主要叙述时间是奴隶制被废除后的1873年,即美国的“重建时期”。南北战争结束已经八年,黑人在名义上获得了自由,但是在战后的南方,根深蒂固的白人种族主义势力依然在整个美国横行[4]。因此,奴隶制并未真正地消亡。黑人的悲惨命运依旧,奴隶制的阴影仍旧挥之不去。莫里森在《宠儿》中写道:到了1874年,白人依然无法无天,整城整城地清除黑人,仅在肯塔基,一年就有八十七人被私刑处死[5]。虽然1865年美国联邦宪法第13条修正案正式宣布废除奴隶制,但奴隶制并没有因此而在美国消失。小说中的黑人奴隶仍旧不能从前门进白人的家,不能和白人享受同样的待遇,他们也不能在白人开的商店买东西。当奴隶的女儿丹芙敲开废奴主义者鲍德温的家门时,开门的女佣告诉她,你要知道该敲哪一扇门。她的母亲赛丝时常从工作的餐厅里偷生活日常用品,以避免直面种族歧视带来的无情伤害和尴尬,她不愿遭受白人店主的羞辱。
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书中的每个角色都努力将自己曾经作为奴隶的历史从记忆中删除。主人公赛丝和性格孤僻的小女儿丹芙居住在一间闹鬼的房子里,整天都在与过去为奴的痛苦回忆作斗争。赛丝试图关上记忆的闸门,忘掉曾经为奴的苦楚,使自己不至于被它完全吞噬。赛丝的婆婆贝比·萨格斯也非常清楚,一提起往事就会唤起彼此无尽的伤痛,所以,她与儿媳从不公开谈论回忆,她们都认为它不可言说。备受奴隶制摧残的保罗也试图逃避过去,认为尘封记忆是今后重生所必需的手段,于是,他把为奴的历史埋藏在一个“生锈的烟草罐里”。
在一百二十四号的庭院中,宠儿以一种神秘的姿态现身,她的出现犹如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往日的回忆就像洪水一样汹涌而至。宠儿的存在,让赛丝不得不重新审视十八年前的弑婴案。十八年前,她为了自己的女儿不受奴隶制的折磨和摧残,采取了非常极端的手段,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女儿。莫里森曾在接受访问时说,她爱孩子,但孩子并不属于她们,她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保护孩子。所以杀婴行为的不道德源于奴隶制而非奴隶母亲[6],这是一个被奴役的母亲对社会最大的反抗,因为奴隶制度把奴隶变成了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学校老师会“科学”地检查和测量奴隶,记录他们身上的尺寸,计算他们的牙齿,将其归类为“动物属性”。莫里森书写这段悲惨历史的初衷是反思美国奴隶制的历史,并提醒被主流历史观所忽视与边缘化的黑人历史,还原他们的生存状态[7]。
二、《宠儿》中历史的文本性
1. 历史人物的虚构再现
关于历史上玛格丽特·加纳一家后来的经历和遭遇,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报道。据当时反奴隶制的《解放者报》报道,加纳一家被押送回肯塔基的途中,在经过一条河流时,母亲玛格丽特抱着一个孩子一同跳进了河中,尽管玛格丽特最终被救了上来,但那个小孩却溺水身亡。然而,据《辛辛那提编年史》记载,玛格丽特和她的丈夫最初在奥尔良工作,之后到密西西比州的一家种植园做工,在1858年因伤寒症去世。玛格丽特是小说中赛丝的人物原型,莫里森没有让赛丝像玛格丽特一样死去,十八年来,赛丝一直在愧疚与痛苦中生活,这种长期的内心煎熬和折磨更能揭示出奴隶制带给人的心灵创伤。
宠儿作为小说的核心人物,她的身份充满了神秘性与模糊性。莫里森以其非凡的想象力虚构了被杀女婴十八年后出现的一幕。在创作的过程中,莫里森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和意识流等叙事手法,让这个亦鬼亦人的形象自由地穿梭于一百二十四号的蓝石路上。传统的非洲宗教认为,人与鬼的生死界限不存在,若不从感情上得到满足,死去的人就会回到过去,折磨生者。重返人间的宠儿极其渴望得到母爱,时时刻刻都想留在赛丝身边,她的名字和赛丝被割喉的女儿一样,脖子上的伤痕也一样,她甚至还能哼出赛丝多年前自编的摇篮曲,这一切似乎都表明她就是赛丝复活还魂的女儿。但她的记忆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符,在她的记忆中,有黑人从非洲被贩卖到美洲时的悲惨经历,所以宠儿极有可能是那些被贩卖黑奴中的幸存者。宠儿的形象是这样真实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以至于赛丝和保罗不得不去面对自己昔日为奴的历史。宠儿是莫里森用想象虚构出来的人物,是创作出来的角色,但她却将历史和记忆真实化。
2. 弑女案的虚构再现
莫里森对以宏大叙事为特点的历史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历史,这一长久以来被视为客观、真实的宏大叙事,已不再是客观、透明、统一的事实客体,而是被意义所填满的客体话语[8]。莫里森在《宠儿》中,对美国历史上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如南北战争、逃犯法案等没有过多叙述,而是一笔带过。在书里,仅提到过两次美国南北战争,一次是保罗对战争的回忆,一次是鲍德温兄妹把一份礼物送给了丹芙,当时美国南北战争刚刚结束。莫里森也并未花太多精力去描述逃犯法案如何改变了赛丝的命运,这一切都充分体现了莫斯森对“历史编纂”真实性的质疑,并表现出浓厚的“历史的文本性”特征。
莫里森认为,历史故事包含了历史叙述者个人的主观情感色彩,具有一定的虚构性。
正如杨仁敬教授所言:莫里森依靠艺术的真实,比历史学家更能从深层探索历史及心灵的真实,更能引发强烈的反响和更深层的思考[9]。莫里森以“弑婴事件”为中心,其作品书写明显有别于传统的史学写作,抛弃了对真实情况的全盘描写,而采取多种视角的叙述策略。
首先,作者用旁观者“学校老师”的视角重现了“弑婴事件”。在书中,莫里森写道,她根本不看他们,只顾把婴儿摔向墙板,没撞着,又在做第二次尝试[5]。在白人“学校老师”的叙述中,这一场景充满了恐怖、血腥和暴力。人们把赛丝叫作“女黑鬼”,她像个疯女人一样残忍地杀害自己的孩子。但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出于对女儿浓烈的爱,她不想让女儿重蹈覆辙。然而,“学校老师”仅仅关注奴隶的价值,把他们当作商品进行交易,而忽略了他们的生命,黑奴俨然成了被物化的他者,没有任何话语权。所以,以“学校老师”为代表的白人角度来看,历史其实是充满了种族主义意识的。
其次,莫里森也从斯坦普的视角再现这一场景。在他看来,赛丝像一只翱翔的老鹰,拼尽全力掠走自己的孩子们,她的手像爪子一样将他们牢牢抓住,一个扛在肩上,一个夹在腋下,一个用手拎着,另一个则被她一路吼着,进了满是阳光、由于没有木头而只剩下木屑的木棚屋[5]。与白人奴隶主的描述截然相反,斯坦普的记忆中并没有充满暴力和血腥,他把赛丝看作是一个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不顾自己性命的伟大母亲,此时,母爱是深沉而浓郁的,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再次,莫里森从主人公赛丝的角度进行了描述:她就飞了起来,收拾起她创造出的每一个生命,她所有宝贵、优秀和美丽的部分,拎着、推着、拽着他们穿过幔帐,出去、走开,到没人能伤害他们的地方去[5]。在赛丝的叙述中,没有恐怖和暴力,没有手锯,没有被割开的喉咙,没有流血。她珍爱她的每一个孩子,孩子们对她来说是宝贵的、美丽的、优秀的,孩子们对她来说意味着一切。当知道学校老师将要到来时,她为了保护她的女儿免受奴役,被迫与女儿生死相离,并且相信她已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莫里森根据玛格丽特·加纳案的历史背景,运用其丰富的艺术想象,在小说中重新构建了杀婴的具体过程。莫里森分别从“学校老师”、斯坦普·沛德、赛丝三个人物的角度,对同一杀婴事件的不同叙述进行描述,由此显示出“历史的文本性”。莫里森没有明确告诉读者哪一个是“弑婴事件”的真实版本,关于这个故事的各个版本,每个版本似乎看起来都很可信,很有说服力。这三种版本同时出现,会让读者感到迷惑,历史真相到底是怎样的?读者应该相信哪一个?莫里森通过对“弑婴事件”的虚构与想象,莫里森把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相融合,使文学与历史、现实与虚构、事实与故事之间实现了互动。
三、结语
莫里森一方面通过描写奴隶被奴役的悲惨命运,真实地反映了黑奴们在肉体和心理上所受到的伤害;另一方面,则对缺席的、未被主流社会所书写的历史进行了再一次的探索。《宠儿》既是对非裔美国人历史的一种正面审视,也是对美国历史的一种修正,对于当今非裔美国人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義。
参考文献
[1] 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创作[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 盛宁.二十世纪美国文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4.
[3] 张京媛.新历史主义批评[J]. 外国文学,1992(1).
[4] 毛信德.美国黑人文学的巨星:托妮·莫里森小说创作论[M].杭州: 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
[5] 莫里森.宠儿[M].潘岳,雷格,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6] Wolff C.Margaret Garner:A Cincinnati Story[J].Massachusetts Review,1991(2).
[7] 王玉括.在新历史主义视角下重构《宠儿》[J].外国文学研究,2007(1).
[8] 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M].济南: 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
[9] 杨仁敬,等.新历史主义与当代美国少数族裔小说[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张丹凤(1990-),安徽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