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春
衣物向来是含蓄的古人寄情、传情的好方式。儿子离家,母亲“临行密密缝”,一针一线皆是母爱;丈夫戍边,妻子“纤素缝衣”“寄征人”,随同衣服一起寄到的还有绵绵的相思;连朋友之间,亦可将深厚情谊赋予一块青麻白纱,譬如元稹和白居易。两位唐代大诗人以衣传情的轶事,让人看到在文学创作之外,这对知己在日常生活里对彼此的关心和想念,也为二人千古传诵的友谊添上了一个美丽的注脚。
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元稹在通州司马任上写下了《酬乐天得稹所寄纻丝布白轻庸制成衣服以诗报之》:
湓城万里隔巴庸,纻薄绨轻共一封。
腰带定知今瘦小,衣衫难作远裁缝。
唯愁书到炎凉变,忽见诗来意绪浓。
春草绿茸云色白,想君骑马好仪容。
诗名很长,隐藏着故事的前情。在那一年的夏天,元稹给远在江州(今江西九江)的好友白居易寄去了一段青绿丝布和素白薄纱。白居易收到后裁成衣裳,并将此事写成诗歌寄予元稹,元稹又写下这首七律作为回应。
元稹所在的通州位于巴蜀一带,距离江州湓城县有两千多里,中间是连绵浩荡的巴山楚水,“万里隔巴庸”虽是夸张之辞,但足以看出路途遥远,通信不易。关山难越,舟楫不渡,两人各有公务在身,想见一面难如登天。于是,元稹选择用寄衣裳的方式表达对友人的关怀。夏天的衣料单薄,装在封套里分量很轻,承载的却是诗人厚重的思念。
元稹清楚江州地处长江南岸,气候湿热,环境恶劣。好友又是因为遭到贬谪才去了那里,心情不佳,身形定然消瘦,衣裳尺寸难以估量。所以他没有寄成衣,而是精心挑选了用作夏衣的纻麻布和薄纱,让白居易自行裁制。
衣料寄出去后,他又担心等东西一路迢迢到了江州,天气转凉,由夏入秋,再好的布料也变得不合時宜。唐人传递物资走的是驿道,长安到东都洛阳七百里左右,马约走十天才能到;换算过来,通州到达州的两千多里路大约需要三十天,中途还要由陆路换成水路,更耗时间。元稹是在和季节的变化赛跑。
这些细微体贴的心思,都被元稹一一写进了诗里。
白居易拿到来自千里之外的布料后,非常感动,请妻子裁剪出了一整套衣裳。成衣效果很好,颜色清新雅致。他写诗告诉元稹:“袴花白似秋去薄,衫色青于春草浓。”白纱做成的裤子薄如秋日白云,绿丝布制成袍衫,比春天的芳草还要青翠。
然而好看的新衣裳却勾起了白居易内心的伤感。虽然大小合身,可是这青葱的颜色却和他的年纪不相匹配。这一年,白居易四十六岁,美好年华不再,人瘦了,头发白了,腰也佝偻了,按照古代人的平均寿命来看,他已步入人生晚境。眼前的衣服是崭新的、青春的,可身体却处于萧瑟之秋,怎能不生感慨?于是,在给元稹的诗歌里,他夸完“袴花”“衫色”后,紧接着笔锋一转,表示“欲著却休知不称,折腰无复旧形容。”面对新衣,他犹豫了,不敢试穿,因为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折腰的中年人,不复正当年的“旧形容”。
白居易的失落,不仅是因为年纪、形貌上的变化,还与他的境遇有关。公元815年,时任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朝廷主张秘密查办,他却上书表示要严惩凶徒,由此得罪一批人,后又被诽谤,所以被贬至偏僻的江州任司马。就是在江州,他遇到了琵琶女,抱着满腔怀才不遇的苦闷,泪湿青衫。白居易在江州一待就是三年,时间徒然流逝,离实现匡扶社稷的人生抱负却越来越远。因此,连裁制新衣这种喜事也会让他感伤。
元稹读了白居易寄来的诗,读到了他的欢喜和脆弱,生出万千意绪,遂在和诗的末句写下“春草绿茸云色白,想君骑马好仪容。”白居易将绿衫白袴比作青草白云,元稹便借着这个春日的意象,想到了好友策马风流的俊逸模样。两人相交之初,同登科第,正值青春,意气风发,一起在长安过了三四年交游往来、诗歌唱和的快活日子。之后两人先后丧母、遭贬,落入人生低谷。元稹同样处于被贬谪的愤懑中,想必对那段美好时光怀念不已。
除了怀念,诗中更兼有一种宽慰与鼓励。白居易年近半百,仪容上恐怕很难称得上一个“好”字,但是在元稹心里,他一直是当年那个和自己“花下鞍马游”的神采奕奕的青年。时光的流逝和际遇的不公并未带走好友的风采,元稹用真挚含蓄的笔触,表达了他对挚友炽热的感情:你风姿依旧,一点都不老,我很想念你。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元、白已经四年未见。幸运的是,次年(公元819年)白居易因官职调动,与其弟白行简同行赴任途中,与元稹在夷陵(今湖北宜昌)相遇,三人停船登岸,赋诗唱和三天三夜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各自赴任。
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元稹暴病而亡,白居易永远失去了这位至交好友。在元稹去世后的十多年里,白居易写下了多首思念他的诗赋。开成五年(公元840年),白居易梦见了元稹,醒来后作《梦微之》,其中有一句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尽显凄凉寂寞之意。那个会温暖地对他说“想君骑马好仪容”的元稹元微之早已长埋九泉之下,留他一人孤独地活在世上,年复一年地思念着再也见不到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