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任务是回家,一位文学大咖在讲座中如是说。嘉宜被深深触动,双眸蓄满晶莹的泪光。
“我是哪里人?”犹如高更著名的“哲学三问”,这个问题近些年来一直盘桓在嘉宜心里,解不开放不下。30年前,嘉宜由河西嫁到江南。从此往后,“你是哪里人?”就无数次被人问起。
初来乍到,周围萦绕的吴侬软语,让嘉宜这个习惯讲北方普通话的人如坠云里雾里。好在普通话在普及,书面写汉语,交流不成问题。三个月后,她神奇地开了窍,渐渐听懂了当地方言。
相处熟了,同事们少不了要问:“你的家乡在哪里?”北方很大,具体地名听上去很陌生。大家就在挂在墙上的一张地图上找寻,不约而同地感叹道,从江南的这一点到河西的那一点真的好远。一位高大的男同事,神情严肃地盯着地图,又好奇地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向嘉宜,上下打量,疑惑地问:“你们出门骑骆驼还是骑马?你这么娇小,是怎么骑上去的?”嘉宜被他问得哭笑不得。的确,那张地图标识出来的她的家乡,只是很小的一点,周围都是黄色戈壁和沙漠。
江南美食丰富精致。和同事们参加聚会,桌上的菜肴色味诱人,鱼、虾、蟹鲜香肥嫩。酒店餐桌装有转盘,菜品转到面前,她总是浅尝辄止。知道北方人爱吃饺子,一盘饺子上桌,大家故意一个都不夹,让给嘉宜独吃。嘉宜感激地将一只只饺子送进嘴里,咬开馅儿,嚼着,心里胃里有了两种滋味。一位很会做饭的同事知道她爱吃面食,一天,嘉宜接她的前夜班,这位姐姐在办公室的煤炉上精心煮了一锅子“烂笃面”,留给接后夜班的嘉宜吃。嘉宜在那天的后夜班里,心和嘴一直都在這一锅子“烂笃面”上。她吃一碗,歇一会儿,再吃一碗,最后连一口也没剩下。很多年过去,那一锅子“烂笃面”,依然是她心里软乎乎、暖和和的存在。
听懂方言,但没有学会说。嘉宜自嘲嘴笨是原因,没有心甘情愿学也是一个因素。后来,嘉宜在一部文学作品里看到这样一句话:保持自己的语言,或许是迁徙的游子藏进骨子里的最后一份倔强。这让她感觉有些欣慰。?
有温润的气候滋养,嘉宜的肤色容颜在几年后混在当地人群里,已无外乡人之感。可一张口说话,还是妥妥地要被问起:“你是哪里人?”一次,她在工作中陪同客人用餐,席间,一位极有身份的女士听嘉宜口音,又问起:“你是哪里人?”嘉宜礼貌地做了回答。这位优越感明显的女士用十分同情的口吻说道:“哦,你们那个地方很穷。”嘉宜被她噎住,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反问:“您去过吗?”这女士不屑地摇头,说:“没有。”嘉宜回怼过去:“没有去过,就没有发言权。”
嘉宜的语气,比起心中的愤怒已克制了不少。席上的人们都显尴尬,有人赶紧打圆场。多年以后,嘉宜反思过,当时自己也是年轻气盛,也不懂还有精神上和物质上的贫穷和富有这么一说。那会儿,她心心念念的是故乡好,那里滋养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积淀下来的是爱和感激。嘉宜自小有眼疾,偏方讲动物内脏对眼睛好。村上谁家难得宰了猪和羊,都会送一份内脏到她家,让妈妈做给她吃。或许,小时候的这份宠爱,这份心灵上的富足,成人后出走他乡,会无限放大光环效应,让嘉宜大凡听到有人讲一丁点她家乡的不是,就会认为是冒犯。
嘉宜的普通话很多时候是被悦纳欣赏的。那时候,普通话在江南普及还不到位,人们把会讲普通话当作了她的一项特殊技能,推举她去参加各种演讲,到媒体客串主持。这些也着实让她受宠若惊了一阵子。
女儿出生后,嘉宜就特别希望女儿能讲一口地道方言,让她在幼儿园和小朋友一起玩耍时学。幼儿园老师发现后,竟然不允许,说已开始大力推广普通话,要从娃娃抓起。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南的天,江南的地,江南的风物,江南的人情,向嘉宜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她的河西依然在心里。在江南的日子里,她每时每刻都渴望着回到故乡。每次回家探亲,她还是喜欢吃妈妈做的饭菜。吃到饺子面条,就恨不得吃得撑到嗓子眼上。看着大家怜惜好笑的表情,嘉宜讪讪地解嘲,不是缺吃的,只是太想家乡的味道。
?每次回家,总有人关切地问:“南方人好相处吗?”嘉宜说:“好相处的呀!只要真诚,跟哪里人相处都一样。”也有人会问:“听说南方人处事圆滑?”嘉宜说:“南方人方正耿直的时候,和咱们北方人一个样儿。”
嘉宜感到很奇怪:在南方,她要为北方人辩护;回到北方,又情不自禁为南方人辩护。
北方朋友来江南,她陪他们品尝那些在不知不觉中俘获她芳心的美食。她邀请南方朋友去她河西老家,她陪他们去扫荡在她舌尖上留下深深烙印的家乡味道。
南方人看到戈壁山峦、大漠风光,瞬间豪情万丈。北方人走进江南小桥流水人家,自然而然浅吟低唱。
让嘉宜魂牵梦萦、柔肠百结的河西老家,也在悄然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三十年沧海桑田,小时候的村庄、学校,玩耍过的印记,几乎找不到痕迹。每次回家,嘉宜都会试图寻找,在找寻中渐渐又生出了一缕缕莫名的惆怅。
变是唯一不变的。嘉宜在南方,以为自己是北方人,南方人不相信她是北方人;到了北方,又被以为是南方人,可她自小就在北方长大。
有一阵子,每当有人问起“你是哪里人”的时候,嘉宜心里有些烦。说实在的,她越来越困惑,越来越不想解释,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次听讲座,一位江南文化学者讲到,自古以来,文化是相互渗透的。尤其在一些历史大事件中,如晋室南渡、安史之乱、南宋建都临安,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有过大规模的人群迁移,自然而然会促进文化融合交会。嘉宜心思一动,心里的一个结好像松动了一下。
嘉宜试图进一步寻找答案,想探究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人。她开始对历史、地理、考古发现、文学感兴趣。有一本江南作家写民谣的书,她读得津津有味,她发现有几首民谣的词儿,和小时候奶奶教她唱的歌谣一模没两样,只是方言调儿不同。从一部关于河西走廊的纪录片里,她知道了河西也曾经是黄河流域人群的迁徙地。茫茫戈壁里发现了魏晋墓群。古丝绸之路路过河西,连通了世界。是的,历史的漫漫长河中,中华民族无数次变迁,无数次融合发展,或许自然禀赋千差万别,饮食方言南腔北调,藏在心底里的规矩方圆,精神气质是相通的。
文学的任务是回家。直到听到文学大咖这么说,嘉宜的心里豁然敞亮。原来,文学也在寻觅回家的路,这条路是具象的,也是形而上的。这条寻觅回家的路,让她的心胸和视角变得更为旷达。
从此,嘉宜不再纠结自己是哪里人。
杨莹:江苏省企业作家协会会员,多篇作品在《青春》《南昌日报》等报刊发表。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