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人

李维北

我叫李沐，成绩中游，个子不高不矮，读一个差不多的高中，上一所差不多的大学。总之，就这样过差不多的一生，对我这个胸无大志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惜墨菲定律反复证明，预计的好事总是难以成真。

差不多的公司却想要优秀人才，他们向上匹配，一旦发现合适人选，就果断把我这个差不多先生给辞退了。于是我拿着辞退补偿待业一年，尽量清心寡欲，但随着猪肉越来越贵，我又必须吃肉来维持生活，继而又开始积极找工作。

可找来找去，大多数工作都得不定时加班，我不接受加班，只能到处打零工度日。这一点被不少长辈训斥，说加班现在已经是常态，你凭什么想例外，李沐你得现实一点儿。

我这回坚持了自己。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这时候，大学室友白祁找到我，“要不要和我一起卖咖啡？云南产的阿拉比卡豆，货很正，还有一些非常抢手的尖货。”

大学时，我、王撿、白祁、邢野住同一间寝室，大伙儿性格各异，关系一直不错。现在我失业还能勉强过活，很大程度上靠这几个室友救济和介绍活儿。

白祁算是一个倒爷，渠道多，常常捣鼓各种货赚个差价。这家伙大学时就心思活络，在寝室搞了个小卖部，在校内卖泡椒鸡爪、泡面和烟，送货上门。四年读下来，他生活费根本没问家里要，账上还有结余，散伙饭都是他买的单。

我一直很擅长凑券看打折买便宜，白祁不时找我帮买点儿有的没的，俩人也常有关于砍价的交流。既然他说话了，我便琢磨去试试看，大不了当一个客服小哥，总得赚钱吃点儿好的才行。

到他家之前，我想象着白祁家里到处是装了货的纸箱，铁架上摆着一个个包装袋，一架弹簧床安装在角落，脏兮兮的桌子上摆着一台旧电脑，一副半住宿半快递站点的风格。

结果却是一处正常的居所。两室一厅的屋子，深红木地板亮得反光，窗户擦得干干净净，鞋架上每一双鞋子都朝向统一，圆盘状的扫地机器人在地板上来回游荡。

客厅桌上有两台高大的水冷电脑，一台有六面曲面屏幕，上面是各种红线绿线波形图，另一台电脑上面显示着某种表格清单。

而白祁和大学时一样，依旧瘦得猴儿一样，头发短短的，嘴上叼着一根烟，烟熏得他眼睛微微眯起。他坐在两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动，俨然一副创业有为青年的模样。

白祁回头看了我一眼，“随便坐，我马上就好。”

同样才毕业两年，他已经靠自己买了房，这不得不让我感叹，人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

我等了半个小时，实在坐不下去了，问：“咖啡呢？”

白祁敲了最后一个回车键，起身从收纳箱里翻出一个黑色自封包装袋，拉开封条，从里头摸出一根银外壳口红。

他拧开口红盖子，里头钻出一截巧克力状膏体。

白祁递给我，“放在鼻子下。”

我嗅了嗅，这口红咖啡香味很浓郁，闻起来有点儿提神。

“这东西能吃吗？”我问。

“不行。”白祁摇头，“这是膏体咖啡，本身会挥发，优点是香味浓郁，比速溶香醇，比现磨方便，缺点是不能入口。”

他又从包装袋里拿出一根像激光笔的东西。

“这是电子咖啡，类似电子烟，通过雾化咖啡液的方式吸入口腔，更加方便优雅，价格要高一点儿，一支一百八十八，需要更换咖啡弹。”

电子咖啡分成前后两部分，前端是可更换咖啡弹，后部是用来对咖啡弹雾化的蜂窝芯主体结构，摁下开关就能用嘴吸入，和电子烟类似。

我不由感叹，“现在喝咖啡的方式都越来越多样了。”

白祁神秘一笑，“这些市面上早有了，还不是真正的尖货。恰好今天有一单，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送货，让你见识一下。”

接着白祁讲了他这里的流程，大体是通过淘宝、闲鱼等同城平台出售各种新式咖啡。他从大学时就一直没落下网商运营这一块，几个账号上面都有固定客源。

我做的事并不难，只需要随时处理客户咨询和售后沟通，真有难缠麻烦的还得白祁来。

白祁说：“咱们是一起干，所以我觉得还是按件提成，你觉得呢？除去成本，剩下的利润你和我对半分。还有，每天两顿外卖我包了。”

我想了想，提成算是买一手梦想，死工资太容易让人摸鱼没干劲，眼下我需要尽快让自己恢复冲劲，就同意了。

事后我琢磨着，总感觉自己被白祁套路了，万一东西销量很差，自己就相当于打白工。

好在每天包两顿饭，算是一个安慰奖。

当天下午，白祁骑上小电摩，载我去送咖啡。

客户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穿了件厚重的白睡衣，他对白祁并不陌生，倒是打量了一下我，“可以啊，白老板，都有手下了。”

白祁笑笑：“赵哥，这是我哥们儿，不是手下。”

他这话听起来还是舒服的。

货的包装盒大小和手机盒相仿。白祁轻拿轻放，显得很谨慎——之前他就提醒我不要打开，这东西不能见光见空气，否则崭新的货就会跌价。

赵哥摸了摸盒子，一边查看密封条是否完好，看样子也很懂，一边嘴上说着：“上一个被我女朋友拿着玩，从楼上掉下去，这东西又修不了，只得重新买。”

白祁点头，“那按照规矩，损坏的原件我们要收回。”

对方递给他一个装了东西的塑料口袋，白祁稍做检查，将其收入背包。

赵哥这才拆开包装纸盒，里头还有个橡胶材质的椭圆密封匣，他手指抠开盖子，匣内塞满塑料气垫，中央是用隔热纸包裹的一副圆眼镜。

这眼镜有几分蒸汽朋克风，左右各一枚赤红圆镜，周围以皮革覆盖，镜骨为黄铜材质，镜架以齿轮和细细弹簧连接，边上还有两个小扳机，后面是皮扣带，能直接罩住眼眶，和防风镜一样。

赵哥坐在沙发上，仰起头戴上这副古怪眼镜，熟稔地拨开镜侧开关，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

肉眼可见，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约莫五分钟后，赵哥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闭上眼，仿佛在回味着什么。又过了一分钟，他睁开眼，把眼镜放回盒子，整个人神清气爽，眼里泛光。

他很爽快地用手机转账：1499元。

“有新款记得给我说一声。”关门送客前，赵哥还招呼了一句。

“好咧，赵哥你放心，新东西到了肯定第一个通知。”

辞别赵哥，我们走入电梯。

电梯门一关上，我就抓着白祁，非常紧张，“你到底在卖什么？”

白祁双手摊开，让我放松，“李沐，放心，这绝不是什么违禁品，货真价实的咖啡，只是形态和市面上的有些不同。”

“你也可以叫它，咖啡镜。”他笑着补充道。

我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笑着的嘴，明明是眼镜，偏要说是咖啡，我又不瞎。

“它真是咖啡。”

白祁解释说：“这东西来自某实验室，是几个年轻人弄出来的新式咖啡。”

“速溶咖啡味道和口感不好，用咖啡机或者咖啡壶，又得洗杯子洗设备，程序很麻烦。所以需要一种快捷又体验良好的咖啡，不烧水，没有异味，不会弄脏衣服和牙齿，任何场合都能来一杯纯真浓郁咖啡。”

他从口袋里取出回收的损坏原件，那是一副变形严重的镜框，镜片都已经不见。

白祁手指在上面摸索了一番，“果然不能用了。”

他将损坏的原件塞进背包内里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取出一副眼镜。

“这是我自用的，样式要老一点，是初代品，不过效果上没有区别，你试试就明白了。”

白祁的这款通体黑色，磨砂质感，整体是一个长方盒，能通过T形头带魔术勾固定在头部，镜身比普通塑料略重。

我按照白祁提议，坐在小区木条椅上，靠着椅背，慢慢把它戴上。

“等等，我先用手机开网络热点，它得接上网才能使用，里面的数据模块需要不断同步更新。”

白祁调了手机后，又替我摁开侧面按钮，我眼前一下子亮堂起来。

由于整个视野都被包裹，沉浸感很足，左上角显示了几个数字。

7：15。

七分十五秒，这个数字在一秒一秒倒计时，按白祁说，是能使用的时间限制。

双眼浮现出很多光点，它们就像是某种飞虫，让我想到飞蚊症，只是它们更温和，游动很慢，像是拉长身躯、不断变换形态的水母。紧接着它们开始加速，各种光晕开始在眼前闪烁、旋转、蜿蜒、收缩，最后挤压出无数光点，众多光点爆炸开，里头诞生出层层叠叠的极光，而后是流星雨般的光簇。

万千图影变幻，我就像钻入了万花筒，得以观察众多光点恢宏又绮丽的一生，它们转瞬即逝，起伏延绵，难以捉摸。各色光闪烁，世界前所未有的明亮通透，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宝石之国，它们在不断变换色泽和形态，就像是某种具有生命的活物。奇怪的是，我也丝毫不觉得刺眼和不适，反而觉得十分舒畅放松，如同被某种温暖柔软的热流环绕。

那一瞬间，或者说是众多瞬间里，我鼻子里真的闻到了咖啡味，带着焦糖味，香甜而浓郁，醇与甜浸入脑髓。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它们就像是通过眼睛钻入了大脑神经里，在每一个神经元间传递，瞬间连通了全身每一片神经网，某种让人战栗亢奋的湍流冲击着身体内每一个细微的隐秘。

直到眼镜被白祁摘下，我都有些恍惚。

重回正常世界，周围光线的规律和死板让人有点儿不适应。我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心跳得厉害。我能够清晰感觉到肾上腺素在急速分泌，跳跃的激荡体液还在躯体里迅速涌动。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嘴里发干，有一股灼烧的味道，仿佛唇齿间还残留着某种咖啡味。

“我说了，是咖啡。”

白祁收好眼镜，拉上背包拉链，补充说：“一种新式咖啡。”

“人对咖啡的依赖有两个核心原因，提神和美味。”他说，“前一个不难理解，现在大家都这么忙，不少人还要熬夜充电，做事时有咖啡提神醒脑，咖啡因刺激下效率更高，里面的糖也能补充体力。第二个就是纯粹的感官享受，香气、甜味、醇度乃至苦味，不同比例会体现出层次丰富的味觉体验。”

此时，一个端着咖啡遛狗的高挑女孩路过。

白祁看了她一眼，“不过，其实味觉传递信息的速度和量并不算强，按照实验心理学专业的排序，味觉处在最底层，最顶端的是视觉，因为我们日常处理信息的大脑皮层里，视觉反馈占了近一半，而味觉只占了几个百分点。”

“人体接收的信息百分之八十都是来自眼睛，也就是视觉，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好看的东西？这本来就是我们大脑的机制影响。”

他指了指自己眼睛，“一些盲人可以通过触觉‘看见’文字和颜色，也有聋哑人通过视觉看到声音，为什么呢？因为本质上，不论是視觉、听觉、嗅觉还是触觉，都是一种接收信息的方式。”

他站起来扭扭脖子，揉了揉手指关节，“把人体看成一具精密仪器，那么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唇、舌头，还有皮肤都是输入设备，是外设。它们收集的信息最终都会进入大脑，通过大脑处理，再用神经元进行信息输出，反馈到身体上来。”

“所以，眼睛看到咖啡也是很正常的事，而且眼睛看得更直观，层次也丰富，更让大脑满足。”

我大体明白了。很多想法乍听起来都有道理，实施起来却总是困难重重，毕竟技术的突破并没有探寻原理那么容易，有太多实际意义上的难题。

更深度核心的问题是，我总觉得这玩意儿有点儿电子瘾品的意思，难免心虚，除非真正了解它的原理、工作机制以及国家认证。

“这个别担心。”

白祁仿佛早就料到我的顾虑，“说是咖啡镜，但其实是一种‘研究项目内部测试’，源自某大学实验室和某科技公司的合作，我只是在外面帮他们找愿意参与测试购买的对象罢了。每一个参与者都会签署自愿协议，有很严格的流程，而且出了任何状况都有后续方案应对。”

说着，他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纸文件袋给我，里头的确是某大学实验室的授权和个人自愿参与测试协议，有编号公章，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白祁笑着说：“按他们正规学术一点儿的说法，这叫作‘节律性感觉刺激’，是视觉刺激按照周期性节律规律呈现，受神经振荡与外界节律同步化（Entraniment）影响，继而对神经元兴奋产生调节作用……”

咖啡镜的正式名叫“EEGC”（Electroence-phalogram coffee，即脑电波咖啡），通过光的色彩亮度变化韵律造成节律性视觉刺激，每一枚镜片都只能使用十分钟，镜片里的特殊材质会在空气中挥发，继而再无作用。

一枚镜片比一杯浓咖啡效果更好，更能让人兴奋和心情愉悦。其利用大脑里的神经元规律性放电，让脑节律处于某种频率范围，越过嗅觉味觉等低等传导，是用视觉直接让大脑饮用的“咖啡”。

EEGC的提神持续时间和通常咖啡一样，最长为两个小时，而且经过了一年半的内部测试，比起电子咖啡，身体负荷更小。

我好奇问道：“这个EEGC怎么盈利？技术上听起来研发成本不低吧？”

白祁摇了摇手里的眼镜，“当然是靠镜片，每一片镜片只能持续十分钟，有不同口味，焦糖、拿铁、美式、卡布奇诺等，一片五块钱，你觉得眼睛喝了这种咖啡，能不再来一杯吗？”

我恍然，这就和以前游戏机免费，但游戏软件昂贵的套路一样，可持续赚钱。

可我还是隐隐觉得没那么简单，而且这东西不可能十全十美，这是一个多年专精于打折捡漏的消费者的直觉。

正式在白祁这儿干活后，我发现当客服和售后远比我想象中更状况频出，尤其是咨询的顾客，几乎是人均砍价要赠品。我意识到白祁找我来帮忙的真正原因——对付喜欢褥羊毛的人，当然是由我这个褥羊毛高手来最好。

我变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没有优惠的人。

真正麻烦的还是售后，部分顾客总会说快递过程中有各种损耗，盒子软塌塌，膏体形状不够完美，香味不如预期等等。还有一部分则是冷酷派，不爽就给差评，我得一个个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补救。

总而言之，这份工作相当耗费心力，琐碎而忙碌。

好在商品销量还不错，膏体咖啡和电子咖啡月销量都远超预估，毛利润也相当可观，让我很受激励。

“真正大头还是EEGC，李沐你可以试着给老顾客推，这东西有赚，不过一定要同城，因为需要签署合同、上门示范和后续更换。”

白祁推荐我开始做EEGC，他给出了让我无法抗拒的理由。

“每一支EEGC使用超过一个月，一个月后哪怕退货也不影响，能拿到合作方给的每副五百块补贴。这还不算本身的利润。”

白祁得意道：“目前我已经完成了一百多单EEGC，没有一个退货，只有更换镜片和换新款的。”

我惊了，光这一笔他就赚了五万！

同时我有点儿不懂，“那为什么你要让我来分利润？”

白祁耸耸肩，“这生意有时效性，肯定不止我一个人在做，所以尽快卖掉更多的货才能让利润最大化。我可不认为这是一个长线生意，初期红利和时效挂钩。”

不愧是在学校就做生意的倒爷，总是居安思危，换成我，估计已经美滋滋原地踏步了。

准备一周后，我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客人。说是找也不准确，就是筛选了那部分长期饮用咖啡，又较重视品质的客户，他们消费能力大多不错，也对白祁有一定信任。

加上我说上门给他们免费尝试，有不少人都有兴趣。我手里第一个购买EEGC的客人姓古，是位健身教练。他因职业原因一直喜欢黑咖啡，也使用过膏体咖啡和电子咖啡，听说我这里还有最新款研究所的咖啡产品，就让我带过去给他看看。

古教练在大冷天依旧穿着T恤，上身的肌肉线条恰到好处，既不夸张，又蕴含力量。

他看着形态古怪的EEGC，露出和我第一次见时一样的惊愕不解神色。

我做过详细功课，当即给他解释：“……节律性视觉刺激日常生活常见，通过大量神经元排列放电会形成一定的规律，按照频率范围和振幅范围，分成好几类脑电节律。饮用咖啡时，通过神经元放电产生信号，就会形成频率范围在14-30Hz、振幅范围为3-50μV的β波……”

古教练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很强，很快就变得感兴趣，“也就是说，这东西能够通过视觉，让脑子里产生那个β波对吧？”

我心里琢磨谁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来着，现在要锻炼出这么一身模特雕塑体型，不懂科学饮食和生理医学知识完全是天方夜谭。

“如果好用的话，价格也还好，现在一个咖啡机也不止这个价。”古教练很爽快，表示试一试。

我翻出白祁的试用机给他戴在眼睛上，让他身体放松，连上网络后，摁下开关。

古教练身体一下子绷紧，手臂肌肉鼓起，这是初期的紧张和不适应。

他呼吸又变得急促粗重，胸腔不断鼓起又下陷，手指不由自主捏紧又松开。很快他身体慢慢软下来，肩胛下沉，整个人陷入一种放松状态。

试用的五分钟结束，这位年轻健身教练还意犹未尽，他眼神飘忽，仿佛还在回味此前体验。

“来一个。”他又问，“这东西如果出问题，你们包换吗？”

我说当然包换保修，只要非人力损坏，现在还是内部测试期，价格绝对值这个体验。

古教练点点头，舔了舔嘴唇，“的确很爽，嘴里像是真的喝了咖啡一样，真是奇妙的现代科技。”

“古先生，因为这项技术是大学研究所和公司的合作项目，所以有一个自愿参与测试的条约，还请签个名字，这是必要的流程。”

他阅读了一遍后签了字。

我继续指着下方注意事项说：“這里有两条提示，古先生需要知晓，一是建议一天不要超过四片镜片的使用量，按照等价咖啡因的效果计算，四片以内都对身体有益。”

“二是禁止个人拆卸，私自拆卸产生的一切故障后果由本人承担，如您想要换新款，我们需要回收旧款，这也是为了保护技术专利权。”

他满口答应。

谁想一周后古教练就找到我，他因为新奇，一次用了六片镜片，选择了不同的咖啡口味，导致他连续两天失眠。

按理说这本来就是他使用不当的结果，但顾客就是上帝，我只有替他想办法解决。

白祁听后一脸淡定，“这种情况也没事，你卖给他δ波镜片就好了。”

EEGC眼镜配套的镜片有五种，恰好契合人体自发电位节律五类：

δ波，频率范围是0.5-4Hz，振幅范围为20-200μV，一般只在睡眠状态时出现。

θ波，频率4-7Hz，振幅20-40μV，一般在临睡前较为蒙眬的状态或在梦境中出现，是中枢神经系统处于抑制状态的表现。

α波，频率8-13Hz，振幅30-50μV，在清醒状态下安静闭目时出现。

β波，频率14-30Hz，振幅3-50μV，与精神紧张或情绪激动有较大关系，能够表征大脑皮层处于兴奋状态。

γ波，频率30-50Hz，振幅较小，主要集中在额叶和前中央区。

日常我们出售最多的是β波镜，这种镜片完美模拟咖啡带给人的刺激，沉浸感更足，脑电感受更清晰。

也有部分人因各种情况感受反应很大，一点刺激就精神亢奋很久，那么这时候δ波、θ波、α波就能派上用场。

简单粗暴地说，这三类近乎强效安眠药、普通助眠物、镇静药物的作用，时效很短，能够让人体短时间恢复正常自发电位节律。

我听得愕然，这一全套服务，β波镜过狠就上δ波镜调和，水多了和面，面多了加水？

总觉得人体变得怪怪的。

“那最后一种γ波有什么作用？”我问。

白祁犹豫了一下，“这个算是备用方案，类似于‘重置’，如果前面的调节都没有用，因为个体影响过大或者中度以上上瘾，就能上γ波镜片。”

γ波镜片的节律性感觉刺激作用于额叶和前中央区，和人的记忆、判断、分析、思考、操作等复杂智力行为密切，同时也关联躯体运动中枢。

确认了上述对应情况，以及我本人理解无误，我这才拿了δ、θ两类镜片去找古教练。

这镜片其实是一种光学薄膜，贴在镜框上连接电路就会形成不同动态光影，难点在于这个光影模板的制作。

戴了一会儿θ波镜，古先生就已经困得不行。他强忍睡意付了钱，我告辞离开，祝他使用愉快。

回来的路上，我心潮澎湃。

我觉得光是改善睡眠这一块功能就很有搞头，绝不弱于咖啡，连我这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有时都难以入睡。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在失眠和即将失眠。

入夜后哪怕躺在床上也会忍不住摸手机，翻新闻、看视频、逛论坛、浏览各种商品，和各种认识不认识的朋友聊天，看别人聊天，看别人吃东西……总而言之，哪怕再困，只要拿着手机，都能支撑着再看一会儿。

这一看就是半夜一点、两点、三点了。

基于以上状况，我建议白祁可以同时推广δ、θ两类镜片，它们明显比褪黑素好用，我也自己试过用EEGC助眠，效果立竿见影。

我兴致勃勃地建议白祁。

“这个想法也不错。”白祁只是笑笑，“只是光是这样卖，利润并不高，你看，现在的商家都是创造需求，比如说，让你觉得你需要买一个烤箱、需要买一个扫地机。”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逛来逛去的扫地机，“买回来，现在它只能当电子宠物，很蠢，永远扫不到墙角的灰尘。”

扫地机正在用脑袋撞墙角，一下，两下，三下，看得我都头疼。

“先卖咖啡波段，然后有一部分就会买δ、θ两类波段，这样我们都卖出去了，一个人可能买好几类。对吧？”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思路才是盈利最大化的正解。

“其实关键在于，”白祁无奈摊手，“甲方老板们只想要我推广β波镜片，这个有协议的，其他只是一种附带解决方案。”

我不抽烟不喝酒，只饮咖啡和茶，并不知道上瘾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自从用EEGC后，饮料也好茶也罢都变得索然无味，这大概就是由奢入俭难。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分成的三千块，心情愉快之余，我购物的兴趣也大了起来，囤了不少可以久放的优惠打折商品。同时我也找到白祁，询问自己的状况。

白祁仔细听我描述后问了几个问题。

“一天不用就会受不了吗？”

“产生依赖性了吗？”

“没有使用时会觉得生理不适吗？”

我说都没有。

他判断这不是上瘾，只是单纯喜欢，就和喜欢火锅、喜欢运动鞋一个样。

白祁本人也用EEGC，他用起来更近乎喝下午茶——躺在沙发上，戴上全覆盖式眼镜，十分钟后精神抖擞起来捣鼓电脑找新项目。

不过白祁却经常说，我们要少用这玩意儿，虽然它并不上瘾，但很容易养成习惯。到时候如果真的上市正式产品，各种套餐估计都够每年喝一壶的，这就是创造消费的力量。

我隐约感觉他话里有话，但又听不出个所以然。问他，他只是说我想多了，生意而已，这个完了还有下一个，如今新事物的时效性和利润比较重要。

这天，白祁出门去拿货和送返故障品。他每个月都会有一天去和甲方对接，顺便清点上个月的账，超过一个月的那笔津贴也要核实，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于是我就留守家里，清点库存。

我把膏体咖啡和电子咖啡数完，又清点了剩余的EEGC，这机器是预定制，几乎没有库存，只有镜片留有一部分应急。

如今我們手里还有一百一十二张镜片，其中九十张都是β镜，δ、θ、α镜加起来也才二十一张，γ镜仅有一张。

按照白祁此前说法，γ镜是用以重启大脑，清空此前依赖性的特殊镜片，需要时间也不长，这一张也格外耐用。

我早就想用一下这张看看，之前白祁一直不准。

今天正是机会，看我到底是上瘾还是纯粹喜欢使用体验。

做好准备，我将这张用隔热膜贴好的镜片小心撕开，贴在镜框内部，两端对准电极，将全覆盖式眼镜戴上。

舒舒服服躺在懒人沙发上后，我摁下启动键。

眼前光斑闪烁，两三秒不适之后，动态光晕变得稳定而缓慢起来，就像是某种流淌的彩虹蛋黄，此时我脑子里各种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这就是重启的感觉？

高频γ波节律区域，会让人短暂陷入大脑高速运转的区域，换言之，这时人的智力理论上会短暂进入自己的峰值。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光线拉扯形成的时空通道，里头蕴藏了海量信息，很多曾被我忽略、遗忘的东西，这时猛地从遗忘的海底浮了上来。

五分钟后，我坐起身，取下EEGC，仔细观察它的结构。

这是白祁自己的最初版EEGC，外形设计上还没有费多少工夫，看起来有点儿笨重，和寻常VR眼镜并无不同。

犹豫了一下，我用螺丝刀拆开了它并不复杂的外部软壳，里头各种零件显露清晰。

镜框和镜架组成一个复杂的超薄电路板，上面充斥着精密的金属几何线条，各种颜色的小小元件有序排列，看起很漂亮。连我这个外行也看得出，这东西的设计灌注了不少心血。

它将韵律性变动的光做成触发人视觉机制的信息源，通过节律性视觉刺激模拟顶级咖啡带给人的享受效果，并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了更快的刺激反馈。

内置锂电池可充电提供能源，镜片贴在镜框特殊晶状荧幕上，激发其中电路，形成不同的视觉效果。

要开启EEGC就必须开启里头的网络模块，以前我一直不懂网络模块是用来做什么的，刚才在高频γ波节律区域内，我终于抓住了那一个隐秘的点。

直觉有时候是对的，这就是EEGC最不想被人注意的地方。

白祁回来时看到我放在桌上的还没重新套上壳子的EEGC，愣了一下，看向我：“你用了γ镜？”

我这时候脑子很清醒，“对，就和你一样，我也用了。”

开EEGC时我就发现，这壳子并不紧密，螺丝钉和接缝都有被拆过的痕迹，戴上后荧幕显示γ镜剩余使用时间只有三分钟。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是白祁也用过。

白祁放下背包，脸色有点儿古怪，“没想到你还是看了，不过这可能是迟早的事。你读大学那会儿就好奇心很强，我记得毕业那会儿也是你第一个怀疑，认为我卖的烟里有假烟，不然利润根本上不来……”

“别想蒙混过关，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打断他，“这东西，EEGC真正的核心作用根本不是咖啡，也不是褪黑素，它是一个收集器，不断收集每一个使用者的特殊数据！”

我拿着手里的设备，感受着其中沉甸甸的重量，“通过连接网络的方式，随时将收集到的使用者数据传送回数据库，他们是在收集每一个人会兴奋的图案和光源形态。”

EEGC是一个隐秘的拷贝器，不断拷贝记录每一个人兴奋时的状态和触发条件，从而提取个人视觉喜好数据，使用人数越多，数据结论越是精准可靠。

咖啡镜不过是一个很巧妙的伪装，虽然它的确有优秀的视觉咖啡作用。

甲方禁止拆卸、要求收回旧款设备，就是为避免被发现真正目的。

我越想越是愤怒，握紧拳头，“这样不断进行下去，很多人的视觉刺激就会被记录下来，各种商品就会设计成符合大家脑内刺激反应的规律性图像或者动态模样。”

“有了这个，他们的设备就能越来越精准，让人难以摆脱，你说的创造消费，就是这个意思！”

白祁张开双手，示意我不要太激动。

他摸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大学时他就这习惯，做正事或者头痛时，就会抽上一根。

白祁顿了顿，说：“你说得大体没错，视觉刺激的数据变成了研究所和合作公司的资产，这是核心。他们通过出售会让人兴奋的特定图案数据，大幅度提升各种商品的销量，因为人购物时总是容易冲动消费，没有冲动，他们就创造冲动。”

“视觉就是控制和欺骗的艺术，这句话在很多领域都被认可。”

他用食指指了指自己太阳穴：“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一套完整精密的机制，当然，不同人之间有差异，喜欢的形象各有不同，但通用欣赏价值大体上一致。”

“譬如广告公司的经典3B原则，Beauty——美女、Beast——动物、Baby——婴儿，它们分别代表了人的性需求、自然天性以及纯真需要，人人都喜欢这三类，符合这个规则的广告就更容易被人记忆和接受。”

他拍了拍我肩膀，“以前，做饮料的企业有一个说法，当你不知道怎么做配方的时候，多加糖就对了。每个人都喜欢糖分，这是味觉的喜好机制，其实根本原因在于，大脑总是喜欢糖分，我们被大脑控制。现在，他们更进一步，将商品直接转移到视觉而已。”

我有些愤愤不平，觉得这极为不公平，卻又不知道应该谴责什么。

于是我反问：“这样做，难道就没有法律制裁吗？”

白祁摊开手，“法律当然有用。不过没忘记那份合约吧？我知道你也看不完，毕竟十五页，那么多字和条例。上面明确写着，这是试用品，对方要能接受试用品的一些可能的瑕疵。本合同出现纠纷，双方协商解决，任何一方都有权在甲方所在地有管辖权的人民法院起诉……”

“这个是常规手段了，大多人真的觉得有问题，都会直接退款，全额退款没问题。起诉存在的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会让大多消费者望而生畏。实在遇到棘手的，他们的人肯定会进行协商赔偿一笔钱，这倒是不用担心。”

白祁对着窗外吐出一口烟，强调说：“以上都是我们的不负责任猜测，并没有任何文件和有力证据支持。不过我们只是推广员，其他一无所知，这个月做完就结束了。”

他夹着烟，看向我，“李沐，虽然这么说有点儿以偏概全，但这种事会一直发生，你知道为什么吗？核心不在于怎么约束行为，而是我们的大脑本身，有一套运转规则。”

“每一个人都是大脑机制下的工具，我们为自己的大脑服务，为了让它开心而赚钱花钱、吃东西、买衣服、看球赛、玩游戏、买房子、结婚生子……”

他侃侃而谈，面带笑容，对这一切已经看清，我却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种感觉无比怪异。

长久以来，大概很多人都觉得这是毋庸置疑的常识，我就是我，我想要做某件事，所以我会去做。我选择一条路，乘坐一辆车，喜欢一个女孩，都是我个人独立意志的体现，是我个人的主观意愿。

可按照白祁表露出的观点，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的主观也是一种被大脑规律引导的结果。

那么，我们读什么书、爱吃什么食物、喜欢什么颜色、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在厕所选择哪一个马桶，都不过是大脑给出的任务罢了。

以前听过一个冷笑话，说的是柜员机里藏着一个人，正在里面数钞票，然后给取钱的人递出来。现在我感觉自己变成了那个柜员机，别人输入财富密码，我就把钱吐出来给他。

见我精神不怎么好，白祁从冰箱里翻了一盒冰激凌递给我，“吃点儿这个，心情很快就会好一点儿。”

我打开盖子，舀了一勺到嘴里。甜味让心里轻松了一点儿。

“尽可能减少使用γ镜，不要想得过于深入，生活会比较开心。这就是为什么聪明人大多痛苦，没心没肺的人，反而生活不累。”

“大家都不愿意去想那些痛苦又很难改变的事，但大家都爱甜食、可乐、炸鸡，都不爱锻炼，不爱早起。”白祁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喝了一口白水。

我端着冰激凌，心里沮丧。

完全没注意，大脑居然如此轻易就暴露了人类喜好，被外界那些精明的家伙悄无声息抓住，引导着我掏出自己兜里不多的钱。我们喝咖啡时，脑子里的咖啡正在被人一点点挖掘，而我们很多时候一无所知。

“也不用太烦恼，既然打败不了规律，那么就加入它啦。”

白祁乐呵呵给我展示我们这次的收入。

我和他坐在一起，一边控诉这个罪恶的人类社会，一边热泪盈眶地数钱，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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