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狐
待业在家的我,被初中同学张非邀请加入他的“创业项目”——机器人格斗。让我意外的是,用废旧汽车组装的机器人格斗比赛在视频平台非常有吸引力。在我的设计下,机器人格斗比赛更是火爆出圈,由此引发了
一些超出我控制的事情……
每隔两个星期,废车场就要搞一次机器人格斗。虽然已经进入腊月,大家都在忙碌着准备过年,但废车场那里不能停下来。小宋说过年是他们最忙的时候,因为大家的工作没那么忙了,看直播的人多,打赏也多。
除了徐六根,周边还有几个地方也在用旧车零件造机器人,偶尔过来打打格斗赛。不过,制作用来格斗的一次性机器人前期投入比较大,而那些小作坊变现能力不强,还得张非和徐六根掏钱邀请,才能让这个圈子保持一定的活力和多样性。
机器人格斗的圈子很小,观众也少,边缘App是他们唯一的平台。我建议他们把视频上传到迅手和炫音上,还在网上找了几个运营人员帮助他们宣传。
另外,我还把在游戏公司做的设计改了改,交给废车场的工人,希望他们造出来的机器人能够有自己的特色。之前的机器人格斗太简单粗暴了,就是两坨铁撞来撞去,只能体会到最原始的破坏感。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精致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把机器人也做得精致,在被打败的时候,观众才会揪心。
我还计划让工人找一些特殊的材料,让机器人在格斗中碎得更具美感,最好是有爆炸和电光之类的特效,就像迈克尔·贝的电影。
另外,我还有一些想法:比赛规则要改,回合制,以打点计算;收尾要痛快,不能奄奄一息地磨到最后一刻;比赛正规化,搞循环赛淘汰赛,制造话题流量;向外输出技术,培养参与者,一起把蛋糕做大……
我把张非还有徐六根等人聚集在一起,给他们展示我做的PPT,为他们描绘机器人格斗充满希望的未来。可惜,他们的反应不如我期待中的热烈,张非嘎吱嘎吱地捏着握力器,小宋低着头玩手机,顾老师和徐六根都在睡觉。只不过顾老师还有些心虚,时不时睁开眼睛看我一下,徐六根则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
才讲了一半,我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们真的需要我吗?也许张非只是随便说说,在我面前炫耀一下,结果我就当真了,自作多情地做了一大堆方案,打算让这个小破废车场跻身世界五百强。
听到我声音放缓,张非抬起头,“讲完了?”
“嗯?”看到张非的态度,我也确实不想再说了,“是的,讲完了。”
张非站起来,左右看看其他参会的人,挤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那啥,老同学,你也知道,我门这一帮子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人……”
顾老师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
“你讲的这些,我确实听不懂。”张非接着说,“不过你说得肯定对,要不然这样,小宋——”
“什么?”小宋抬起头。
“咱们就按着我同学的计划来,他有什么需要的,你照办就行了。什么钱啊人啊,他要什么给什么。”张非抬起手,按着我的肩膀,“从现在起,他就是那个什么,董事长了。”
“不是,董事长不是这么回事。”我连忙解释。
“我没文化,你说了我也不懂,你尽管按你的想法搞就行了,”张非嘿嘿一笑,“我只负责打架。”
他对着空气挥了几拳,“就这么定了。”
“啊?什么?去哪儿喝酒?”徐六根从酣睡中醒来,看到其他人都站着,以为到了吃饭的时间。
于是,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废车场的“董事长”。张非对我完全信任,无论我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毫无阻碍地得到支持。
废车场所有的人,包括徐六根他门,都知道凭他们自己,已经不能让机器人格斗再有新的变化了,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这个半吊子游戲设计师身上,认为我能够改变整个行业,雖然这个行业的从业者还不到三百人。
这虽然合了我发挥的机会,但是也把责任压在了我身上。尤其是,我自己知道,我的大部分想法都是纸上谈兵。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正如小宋所说,观看机器人格斗的观众多了不少,我们在迅手和炫音上的粉丝也积累了起来,每场比赛的收入比之前提高了快一倍。
虽然收入不少,但是制造机器人的开销也大,为了挑好一些的零件,没有合适的报废车辆时,他们还得高价去买还能正常行驶的二手车来拆。几万十几万花出去,十分钟就砸没了,这些人花钱跟洗手一样,一点都不懂得可循环利用。不只是采购和制造方面存在问题,整个机器人格斗项目在每个环节都处于最原始的状态,存在大量的浪费和低效、重复工作。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作为一个只在北京的小游戏公司打过两年工的人,模模糊糊知道一点公司的运作方式,还处在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的阶段。对于废车场这种状况,我倒是想大刀阔斧地改革一番,却不知道如何下手。
那段时间我几乎住在废车场里,跟着他们去收车,然后在制造车间统计什么品牌的车架更加坚固,晚上别人下班了我还要计算这一天的资金流水。我想要摸清楚这个粗犷系统中的每一个环节,然后再制定计划。累是累,但好像没什么效果。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废车场终于放假了。给工人们发年货和奖金,又忙活了一天。等人们差不多散去,天都黑了,张非叫着剩下的人去喝酒。我高调加入这个团队一个多月,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心中有愧,就借口家里有事,想悄悄溜走。小宋追上来,又把我拖了回
去。
说起来,在这次聚会上,我才第一次见到张非真正地露出高兴的表情。记忆中,他总是阴沉着脸,微微皱着眉头,虽然话不多,但是每次说了就要算数,是废车场绝对的一把手。很多时候,我都会忘掉他小孩一样的身材,当他压低声音说话时,总会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打人。当然,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天所有人都很高兴,来吃饭的除了小宋、顾老师和我,还有一些废车场里的老工人。他们对机器人格斗都不怎么感兴趣,只是这一年里,在张非的带领下赚了不少钱,这就足够了。他们对这个身高只有一米四的老板充满感激,不停地向张非敬酒。张非来者不拒,没多久就喝得满脸通红,兴奋起来还跳上饭桌,打了一套拳,来了几个空翻。
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张非才发现故意藏在角落的我。他端着酒杯坐到我旁边,“怎么,老同学,好像心情不太好啊。”我看着张非,他嘴里的酒气喷在我脸上,眼睛却精神得很,好像滴酒未沾。
我叹了口气,“唉,没啥,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什么?”张非瞪起眼睛,“怎么了?是有人不听你的调动?谁?看我不……”
“不不不,”我连忙解释,“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弄。你知道,”我看看四周,其他人都在各聊各的,没人注意我们,“我在北京也只是打工的,不知道该怎么管理这么多人。老张啊,”我发现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称呼长非,“我怕辜负了你们。”
张非看着我,突然笑了,“嗨,我以为多大事儿呢。你们文化人,就是想得太多。”他看向包间里聊天玩骰子的人们,“你以为我会管理?像我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人向我敬酒。老陈,是因为我是个好人吗?不是。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打架。不过,打架打得好了,也会有人支持,是吧?”
这时,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找长非划拳。
“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反正,从你最擅长的开始,肯定没错。”张非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我相信你。”
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我和顾老币把他们分别送了回去。等我到家的时候,距离过年还有十九个小时。
长大以后,过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坐在客厅里,对着各位亲朋好友傻笑,听他们对我一年前的工作做阶段性总结,并且为我规划未来的人生道路——最重要的是赶紧找个媳妇。
当有谁提起相亲这码事,我妈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打听对方口中的姑娘是个什么条件,再根据不同情況报出我的信息来与之匹配。就像是在玩俄罗斯方块,无论什么形状都能对上。
尽管我在废车场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但这份工作还没有得到我妈的认可,当七大姑八大姨问起来,她总是说在北京做设计,与国际接轨。
我唯唯诺诺应承着,心里想的却是废车场什么时候重新开工。张非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做你自己最擅长的”
确实,我自以为学习成绩好、上过大学,还在北京混过,就能够凭一己之力把他们的机器人格斗项目管理得井井有条?这也太自不量力了。
还是做我熟悉的吧。我在游戏公司的时候,主要工作是美术设计,其他关于游戏的各个方面也都会一点儿。过年这段时间,我给张非的格斗机器人做了全新的包装,包括背景故事、外观、招牌动作还有战斗风格,又做了两支简单的动画片放在直播片头。
新的机器人战士叫迪加,主打红金配色,是一个想要帮助人类对抗邪恶的英雄。而它的对手——蓝色机器人赛卡,本来是迪加的同伴,但是被邪恶魔君控制了中枢计算系统,两个机器人竟然反目,成了对手。我知道这个名字略微敏感,是在蹭知名影星的热度,不过这对于初期推广绝对是个好方法。等做大了之后,再用别的角色作为主力就可以了。
初七废车场重新开业,我把那些东西给张非看。张非还是老样子,“你去做就行了,我信任你。”于是我开始和小宋研究新式机器人的事,并且拜托顾老师给张非设计招牌动作。我把赛卡的设计稿给了徐六根,让他那边也开始准备。
三月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迪加和赛卡终于相遇了,两个机器人为观众带来了一场血脉债张的战斗。这场战斗不再像之前非要打个你死我活,双方竭尽全力,却又点到为止,打得激烈又保持了高手的风度。
这场战斗完成度很高,多亏了顾老师在体校的同学,为徐六根和张非设计了两套既有现代搏击特点又有传统武术套路的格斗招式。当然,我们为机器人加上了夸张的爆甲特效,还有精彩的人物设定,都为初次战斗增加了不少亮点。
在我眼里,一切都是完美的。但是在直播间里,一些老观众还不能接受我们在风格上的变化,不少抱怨的声音弥漫在评论区,最直观的变化是打赏比之前少了三分之一。这让我非常沮丧,前前后后忙了几个月,不但没做成任何事,还帮了倒忙。比赛之后,趁张非还没回训练室,我便灰溜溜地走了。事实证明,我不过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混子。我甚至想直接逃回北京,来逃避我对张非的辜负。
转机发生在第三天,有人把机器人格斗的比赛实况发到了社交网络上,话题立刻爆了。电影里的特效机器人大家看得太多,早就审美疲劳了,但是真实的机器人格斗还是第一次看到,钢铁和钢铁真实碰撞带来的刺激,即使是斯皮尔伯格和迈克尔·贝都无法给予。人们顺着网络找到了我们,让我们的粉丝量在一个星期内暴涨了十倍。
我的信心又回来了,赶紧马不停蹄地操办下一场比赛。这一次没有怀疑的声音,战斗带来的刺激让观众们除了欢呼还是欢呼。结束后的打赏比之前翻了四倍,社交網络过来的人不像迅手炫音用户那么阔绰,每次只打赏个三块五块,不过用户基数大,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这才是第一阶段的胜利,之后还要继续扩写迪加和赛卡的故事,让它们有理由不停地战斗。张非和徐六根转型成功之后,其他几个小汽修厂用来参加格斗赛的机器人就显得十分寒酸了。他们纷纷来找张非取经,张非把他们都推到了我这里。
我本来就计划把机器人格斗产业的版图向外扩张,只有两个机器人,时间稍长观众就会看烦的。于是我把废车场里的老手都派到其他团队去帮忙,还设计了几个新的机器人形象。六月底,我们有了十二个定位不同的机器人,各个平台的粉丝数加起来达到了九百多万,如果加上其他团队,总粉丝数超过了两千万。
水涨船高,张非作为机器人格斗的发起人,也是扶持其他团队的“业界大佬”,现在已经成了机器人格斗联盟的盟主。陆续有人找到张非,想让我们的机器人做广告,还有人想拍张非的传记片,购买机器人的IP,做中国的“变形金刚”。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被这汹涌而来的赞美和奉承冲昏了头脑。可是张非却保持着苦行僧一般的克制,他的主要工作仍然是训练,然后上场打架。说实话,能把这个破废车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我吹一辈子了。如果不是张非镇着,我早就膨胀得不知道姓什么了。
我非常明白,这就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也是所有草台班子团队的极限。机器人格斗联盟想要继续扩大,需要专业的赛制、包装、工程师、动作设计和宣传。
我们需要外援。我把机器人格斗的视频发给滕哥,不到两分钟,滕哥就问我,“这是你做的?”他还真了解我,只看机器人的外形就能识别出我的设计风格,更让我高兴的是,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激动的心情。
滕哥在老家开烧烤店,但是,我知道他并不甘心在大腰子和孜然粉的包围中度过一生。他经常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在朋友圈感慨,或是仰望星空,或是点燃一支陈旧的烟。我知道他像我一样,心有不甘。
这是个机会。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是的。”我回复,然后把机器人格斗联盟的视频号发了过去。滕哥过了半个小时才打来电话,他一定仔细看了我们的比赛。
“陈驰你搞得不错啊。”滕哥说道,“真不错。”
“哥,提提意见吧。”我说。
滕哥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挺好的,我能提什么意见。你突然给我看这个,是有什么想法吧。”我坦诚地说:“这个项目是我同学的,最初是几个汽修工做的两个机器人瞎打,自娱自乐那种。我帮着他们把项目做成这样,不过,哥,你也知道我是个半吊子水平,我
的能力到头了……”
电话里沉默了,我屏息凝神地等着。机器人格斗联盟想迈出下一步,滕哥是唯一的希望。我不善社交,在北京混了几年,只和几个同事关系不错,其中能够称为“人脉”的,只有滕哥一个。不过,只要认识滕哥,就能和大半个北京城搭上关系。
“我想想办法,下星期去你那儿。”滕哥说。
挂断电话,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知道滕哥不会拒绝,这是一个可以让他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我还是怕,怕上次的失败耗尽了他的热情。
幸好没有。
在联系好滕哥之后,我又去找了张非。关于机器人格斗联盟的未来,我要好好和他交流一下。这个项目是他创办的,但是扩张到一定程度之后,他再加上我和小宋还有顾老师,也没有能力管理起整个机器人格斗联盟。
我们想要做大,就不能再运营得像草台班子一样,必须建立起正规的企业体系。无论是财务还是人事,采购还是制造,都要有专业的人士管理起来。
“嗯,行,你去弄吧。”这是在我滔滔不绝说了四十多分钟之后,张非给我的答复。
我想,他没有意识到机器人格斗联盟将面临多大的转变,还要再向他详细解释。但是张非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信任你。”
这句话已经成了紧箍咒,每次张非说出信任两个字,就是要把责任全部甩给我,而我无力反抗。我只好让小宋把所有不成体系的材料准备准备,等着滕哥从我手中接棒,把机器人格斗联盟做成它真正应该有的样子。
滕哥来的时候,我和小宋开着皮卡去高铁站接他。后面的行程都安排好了,先吃饭,再去酒店休息一下,然后去废车场实地查看。我让格斗联盟的比赛推迟了两天,就是为了等滕哥来。
出站的人不多,我一眼就看到了滕哥。虽然才几个月没见,但滕哥明显发福不少,头发也有“回光返照”的趋势,显然烧烤摊的生活比做游戏要滋润许多。我招手和他打招呼,滕哥大步向我走过来。
见面寒暄了两句,我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两个人,一个西装笔挺戴着墨镜,另外一个个子不高,穿了一身休闲装。
业内共识,穿休闲装的才是大佬,我连忙问滕哥:“这位是?”
“这位是坤总,我的好哥哥,咱们那个项目,他一看就喜欢上了,非要亲自过来看看。”
滕哥一边说,一边向我递眼神。我自然明白,坤总就是滕哥找来的金主,只要能够让他满意,机器人格斗联盟的未来就有了。
坤总的目光在我和小宋身上来回几次,问:“你们谁说了算?”
小宋看向我,但我只是个帮忙的,虽然张非给我封了个董事长,但我一点权力都没有。
“机器人格斗联盟是我的同学张罗起来的,我过来帮个忙。”我连忙说。
“管事的没来啊。”坤总自言自语地说,语气平和,但明显不太满意。
“下午有一场比赛,他正在训练呢。”我连忙解释,“我先带你们吃个饭,你们又是飞机又是高铁的,一定累了吧?等下吃了饭休息一下,下午带你们去格斗场。”
“不必了。”坤总摆了摆手。
“怎么了,坤总?”我问。
“你们这个县城里面,也没什么好的酒店,我在市区定了房间,一会儿坤总要去休息,比赛的事,明天再说吧。”西装墨镜男在坤总身后说话了。
“可是比赛时间都定好了,直播预告都发出去了。”我连忙说。
“是啊,已经三百多万预约了。”小宋拿出手机,想让坤总看上面的数据。刚刚向前走了一步,西装墨镜男突然一伸手,把小宋推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一跤。
看到这场面我一下愣了,这主仆二人对我们的态度也太差了,难道就是因为机器人格斗联盟的负责人,没有到场迎接吗?我看向滕哥,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滕哥撇了撇嘴,对我微微摇了摇头。我没有看懂滕哥的意思,不知道他说的是“控制住自己,不要轻举妄动”,还是“我他妈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坤总,那下午的比赛怎么办?”我强颜欢笑。
“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坤总说,“接下来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我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补救。一辆黑色的电动MPV悄无声息地开过来,停在路边。我在废车场待得久了,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车应该怎么拆,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是来接坤总和滕哥的车。
“你把格斗场的地址发给他,明天上午十点半,我们会直接过去。”西装墨镜男指着滕哥说,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们就坐上车,走了。
“妈的,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小宋骂道。我按西装墨镜男的吩咐,把废车场的地址发给滕哥,又跟着追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在高铁站门口站了很久,才等来滕哥的回复,“谈判技巧,为了向你们施压。没事,你别慌。”我这才松了口气,心中还冒出一丝欢喜,坤总已经开始为谈判做铺垫了,说明这次十有八九能成。本来嘛,机器人格斗联盟这么好的项目,他们打着灯笼都不好找。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安抚小宋,他年轻气盛,又被人推了一下,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控制大机器人一拳把坤总和他的狗腿子砸成肉泥。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放下个人情感,从大局出发,万一真的拉到坤总的投资,我们白白花他的钱,不是比揍他一顿更过
瘾?
另外,我还嘱咐小宋,先不要把这事告诉张非,他脾气比小宋还火爆,如果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那生意肯定谈不成了。下午的比赛照常进行,我在开始前把直播的链接发给滕哥,让他招呼坤总观看,顺便观察坤总的情况。滕哥回了我几个笑脸,还有OK的手势,形势
一片大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废车场,张非打算出门收车,我把他拦下来不让去,让他和我一起等坤总来。昨天就被挑了毛病,今天不能再疏忽了。张非不愿意和外人打交道,但这次关系到机器人格斗联盟的未来,我好说歹说,才让他乖乖地在废车场等着。电动MPV准时来了,可是车里只有西装墨镜男一个人,坤总在市里的酒店等着,让我们过去谈。
“不来我们这里看了吗?”我问。
西装墨镜男举起手机,四处拍了拍,然后说:“看过了,我们走吧。”
“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张非问。
西装墨镜男这才看到张非。“这位是机器人格斗联盟的负责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搞起来的。”我连忙介绍。
“您就是张老板啊,”西装墨镜男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他弓着身子,让自己与张非一样高,“昨天没有见到您,今天坤总专门嘱咐了,要把您接过去好好谈谈呢。坤总昨天看了直播,特别喜欢,合同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过去拍板呢。”很少有人这样对待张非,他有些享受,又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我,笑了一下,然后走进车里,我也跟着坐进沙发一样的座位。
MPV安静地离开县城,张非先是打量了一遍车子,大概和我一样在思考怎么拆掉这辆车。当西装墨镜男开启座椅上的按摩功能,张非便放松下来,甚至打起了呼噜。
车开到酒店,西装墨镜男直接把我们带到楼上。坤总住在酒店唯一的总统套房里,派头着实不小。我先看到滕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滕哥暗暗比了个OK的手势。看来是没有问题的,坤总在来之前肯定已经做过详细的调查,人家看中的肯定是机器人格斗联盟的商业潜力,是做大买卖的。
我还以为请人吃一頓羊肉锅子喝顿大酒,再塞两条好烟就能把生意办下来呢。我们这里的格局太小,当初我就是因为看不上县里的风气才硬要离开的,没想到自己也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和张非坐在套房外间的沙发上,滕哥坐在对面。第一眼看到张非,滕哥没掩饰自己的表情,盯着张非一直看,直到我故意咳嗽几声提醒,他才看向一边。过了一会儿,坤总从里间出来加入聊天,他的态度比之前热情了许多,主动提起前一天的比赛,还问了许多细节上的问题。大部分问题都是我在答,但坤总一直看着张非,到后来我就不主动说话了,只有张非不太清楚的地方,我才加以补充。
“好了,没有问题了。”坤总最后说,“我们签合同吧。”
“坤总,合同的具体细节,要不要商量一下?”我提醒。
坤总看了我一眼,“你留在这里吧,张老哥,咱们进来商量。”
“可是……”
张非摆摆手,“没事,你坐着就好,不就是签个字嘛。”他太单纯,才和坤总聊了二十分钟,就完全信任这个家伙了。签合同那可不是儿戏,说不定就把自己卖了,不看清楚怎么行。
“张非……”
“小伙子不错啊,对你们老板也直呼其名?”坤总说。
“他又不是我的老板,我的意思是……”
“不是你老板你还操什么心,让你去签字,能管用吗?”坤总咄咄逼人。
“你坐下吧,你帮忙联络了一个非常好的项目,已经完成任务了,剩下的就让他们谈去吧。”滕哥也插话说。
三对一,我反而成了那个阻碍合作的人。我叹了口气,只好坐下。
坤总和张非走到里间去签合同,我抽空问滕哥,“这个坤总是什么人?”
“富二代。”滕哥说,“手里有不少钱,到处投资,投的都是些偏门的项目。黄了好多,不过只要有一个成了,就能把那些亏掉的钱赚回来。当年还在咱们公司投了不少,都赔了,坤总也没怪我。”
“他怎么这个德行。”我学着坤总的样子。
“谈判技巧,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
“我那个同学没啥文化,坤总不会……”
“怕啥,坤总来就是要把整个废车场和你们的格斗联盟都买下的。这个项目不错,肯定能搞大。”滕哥跷起二郎腿,“你预计废车场能卖多少钱?”
“卖?我想的是引入一笔投资,然后招聘一些专业的人才,再继续搞。”
“谁来管理?你?还是那个谁?”滕哥比了个手势,是在嘲笑张非的身高。我有些不喜欢他这么对待我的朋友,不过他说的对,我们都不适合管理,最好的办法是有人全盘接手。
“哎,我问你呢,你原来打算弄多少钱?”滕哥追着问。
具体的数额我还真的没想过,我毕竟不是专业的,谁知道需要多少钱。
“八千万?”在我的概念里,这已经是个超级大的数字了。
滕哥笑了笑,伸出两个指头,“坤总准备了这么多,这是他的上限。”
“两干万?’
“乘以十。”滕哥说,“是收购的费用,废车场有几个股东?’
“我不清楚,就张非一个吧,还有别的废车场,我们几个一起搞的格斗联盟。”
“那这两个亿就全是他们的,当然,也可能压压价,少说也有一个亿吧,那个小兄弟一辈子吃喝不愁了。之后坤总还准备了十个亿,是用来全面改造机器人格斗联盟的,从人员到场地到宣传到研发。”滕哥眯起眼睛,“十个亿是前期费用,后面做成了,再找别的投资机构,上市什么的。按坤总的说法,机器人格斗联盟这个概念非常好,潜力足够,再加上适当的宣传,三年之内做到五百个亿没有问题。”
“我的妈呀。”光那几个零就够我数半天。
“发财了别忘了照顾你滕哥啊。”
“那当然,”我也膨胀起来,“我给你买一条烤腰子流水线。”
“烤腰子流水线是什么鬼。”滕哥笑了起来。
我们正在憧憬人生巅峰是什么样子,套房里间突然传来了玻璃爆裂的声音。
“怎么了?”我連忙站起来。一直站在房间门口的西装墨镜男比我更快一步走到里间门口,但他没有进去,反而守在门口。
“怎么回事?”
“没事,正常的谈判流程而已。”西装墨镜男淡淡地说。他身后的房间里传出了怒吼,还有更多东西被砸坏的声音。
“你赶紧让开,张非的脾气不好,你们坤总会有危险的。”
“哼,那个小矮子?’
打斗的声音变小了,接着传出有节奏的闷响,是一个人的拳头砸在另一个人身体上发出的声音。我看向滕哥,想让他想想办法。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滕哥说。
“没关系。”西装墨镜男说,“我门坤总手下有分寸,恭喜你和你的朋友,两亿元就要到手了,挨顿打不算什么。”
“你们是变态吗?”
响声停止了,沉重的脚步声走向门口,西装墨镜男侧过身子,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张非。
“怎么……坤总?你干了什么?”西装墨镜男吃了一惊。
“慌什么?不就是打架吗?没见过?”张非板着脸说。
“你!”西装墨镜男扑向张非,张非迎着他向前一步,一拳打在他的腹部,又从他身侧绕出来,在他腋下连打两拳。西装墨镜男倒在地上,痛苦地团成一团。房间里的坤总估计更惨。
张非甩着手,看向我和滕哥,“北京的人都这么不经打吗?”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滕哥还处于震惊当中,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文个样子。
“合同没谈拢。”张非说着对我招招手,“走吧,回去还有事呢。”我看看张非,又看看滕哥,还有倒在地上的坤总和他的保镖,此地不宜久留。
“滕哥,有什么事再打电舌。”没等他回答,我就逃出了总统套间。
张非叫了一辆车回县里,车一直开出了市区,我才慢慢缓过来。
“你们怎么谈的,就打起来了?”我问。
“没什么,这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个屁!哪有签合同带打架的!”我突然吼了起来,把司机吓了一跳。
张非白了我一眼,“你就不用管了,那个什么坤总不地道,这生意咱门不做了。”
“什么叫我不用管了?”从刚才坤总不让我进里间谈判,我就憋了一肚子气。机器人格斗联盟能够搞起来,都是我一个人在跑前跑后,结果关键时刻,我卻成了多余的人。
“什么叫我不用管了!”我重复道,“机器人格斗联盟从机甲设计到比赛到推广,哪方面不是我弄的?现在让我不用管了?”我喘了口气,“行,废车场是你一个人的,你说了算。可是人脉是我找的,客人是我请的,生意谈到最后一步,你把人家打了,你让我怎么跟滕哥交代?你就没想着给我留个台阶?哪有你这么办事的?做生意你不会,做人你也不会?”
张非绷起了脸,压低声音说:“再他妈啰嗦连你也揍。”
上学时候的记忆又浮现出来,我涌起的热血一下子冷却下来。不管顾老师再怎么努力,张非的本质还是不会改变的。我叹了口气,“师傅,停车。”
张非没有再说什么,出租车把我留在国道上,一溜烟走了。
我向前走了几百米,冷风一吹,脑子冷静了不少。这次的局是我攒的,结果搞成这样。张非满脑子就是打架,根本没法沟通,我只好再去找滕哥,就算生意没谈成,至少别弄得太难看。
“你他妈的还知道打电话过来,搞成这样要怎么收场,你知道坤总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把他请来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你刚刚搞砸了价值几百亿的产业吗?”电话刚一接通,滕哥就劈头盖脸数落了我一通,我不敢回话,只好安静地听着。
他骂了一会儿,不说话了,我听到背景很嘈杂,就问他在哪儿。
“废话,在机场啊。”滕哥没好气地说。
“你们这就走?坤总怎么样了?”
“谁知道,我趁他们没醒赶紧溜了。”滕哥说。
“溜了?”
“我见过坤总几面,表面上关系不错,但根本不知道他背地里是什么人。刚才那场面,把我吓着了。等他醒过来还不一定怎么发飙呢,万一迁怒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溜了溜了。
“他们要报警怎么办?”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坤总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被一个小矮子打得屁滚尿流,传出去太丢人了。”
“滕哥,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搞成这样。”
滕哥叹了口气,“兄弟,有好事你还能想着我,老哥我很感激了。不过,坤总本来是我最后的希望,这一次搞砸了,我也就不乱想了,还是回家当小老板吧。”滕哥停了一下,又说,“老弟啊,我这辈子可能发不了财了,以后这样的事,就不用考虑我了。要过安检了,先这样。”
滕哥挂了电话,我从声音里听出了滕哥的心灰意冷。他的能力和野心都远超于我,这一次本来有机会打个翻身仗,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最近经常在外面吃,我妈没给我留饭。我到楼下要了把烤串几瓶啤酒,借酒浇
愁。
废车场我也懒得去。我在家里等了几天,每天无所事事。张非没来,小宋没来,坤总没来,警察也没来。那事大概过去了。
我是说,所有的一切。废车场显然也不再需要我了,我辛辛苦苦搭建好了一切,张非就这么轻而易举把我甩了。当然,也是我傻,连个劳动合同都没签。在废车场的时候,每天经过我手的资金有几十万,我竟然没想着给自己留点。
打击和背叛,还有自己的愚蠢,哀莫过于心死,我有点体会到滕哥的心情,什么创业,什么发财,我都懒得去想,不如就认了吧。
我让我妈给我找了份工作,在陈姨的饲料厂里面搞宣传,把猪牛羊大快朵颐的场景拍成短视频发到各个平台。工作不忙,工资在我们县来说也还可以。陈姨说干上三个月,等转正了,就把会计家的女儿介绍给我,我笑笑没说话。
工作清闲的时候,我会用新注册的小号去看看机器人格斗联盟的比赛。就像个念念不忘的前男友,留戀一段不再可能的感情。在我搭建的框架下,格斗联盟搞得有声有色,关注人数一直在持续上升。我为机器人迪加和赛卡做的人设推广开了,视频平台上有不少小孩子穿着红蓝色的纸箱子模仿机器人的动作。
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过了两个多月,我已经不怎么关注机器人格斗,一头扎进工作里。陈姨说我把猪拍得特别水灵,短视频反馈非常好,保持这个劲头,明年让我当宣传科科长。
当我以为以后的生活都是这样波澜不惊时,有些麻烦还是会找上门来。
有一天下班回家,我推开门,客厅里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人,我爸正在陪那人聊天,看起来气氛有些尴尬。听到门声,客人回过头,竟然是顾老师。
“顾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的,废车场那边出了点儿状况,我们想让你回去帮忙出出主意。”顾老师说。
看到我接上话,我爸便撤离了客厅,但他没有走远,站在餐厅假装收拾,其实是在偷听。
“你说的‘我们’,都有谁啊?”我阴阳怪气地问。
“还能有谁,张非、小宋,还有那几个老师傅。”
“顾老师,你是我的长辈,我也没法对你说什么过分的话。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还好意思来我家找我?”我以为我早就不在乎了,其实不然。愤怒就像是沼气池,表面上只能看到冒出几个气泡,其实在最深处,埋葬着陈腐已久的尸体。如果不是在我家,如果不是我爸妈都看着,如果不是顾老师,我可能要破坏些什么东西才能发泄自己的愤怒和不甘。
“我都知道,”顾老师说,“是我的不对。我太照顾张非的情绪,从来没有教给他做人的道理,你如果有什么怨气,就向我发吧。”
“抱歉,顾老师,我是一肚子气,但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对你发火。”我说,“但也不想再听你说什么了,请你回去吧。”
“废车场那边真的遇到困难了。”
“顾老师,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就这么没脸没皮?”我妈突然从厨房杀出来,“我儿子不好意思说你,我可好意思,张非那孩子是什么人,县里哪个不知道。到处打架寻衅滋事,地痞流氓见到他都发怵。我们家孩子性格软,被张非欺负了好几年,亏你还是个老师,你管过吗?你问过吗?现在张非长大了,也没有个正经工作,开了个破烂厂,一天打打杀杀的,你还跟着他屁股后面转,帮他出谋划策,为人师表四个字你会写吗?脸都不要了。我告诉你,那坏小子被人打得长不大,就是活该,是报应!”
“哎哎哎,你少说两句。”我爸一向不怎么说话,这时突然开口拦住我妈。
“怎么了,我说的哪句不对?”
“你给我闭嘴!”我爸眼睛瞪了起来,“你说事就说事,咒人家张非干什么!”
“凭什么不能说!”
“就是不能说!你知道张非是因为什么成现在这样的吗?还不是因为你儿子!”
“因为我?”我惊讶道,“等一下等一下,你说因为我?”
我爸开始咳嗽,他看向顾老师,两人对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你高中的时候搞了个对象。”我爸说。
“什么?”我妈大声说,“不好好上学你搞对象?!”
“别吵!”我爸再次大吼。
“你怎么知道?”我问。
“在高考前,你们不知道什么原因闹分手,闹得挺厉害。”
“我俩的志向不一样,将来肯定考不到一块,不如就分了。”我小声说,“我先提出来的。”
“不管什么原因吧,那女孩挺难过的,反正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了。女孩有个表哥,那时候是个混混,就要来收拾你,替表妹报仇。”我爸看向顾老师。
“张非知道了,就要去教训那个小混混,人家人多势众,把张非打了,还落下个后遗症,长不大了。”顾老师补充。
“我……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件事。”我说。
“我没让说。”我爸说,“张非住院的时候,我帮他掏了不少住院费当作替你还人情,但当时我也不知道张非落下那么个毛病。”
“你从家里拿的钱?拿了多少?”
“别说话!”
“都是过去的事了。”顾老师说,“张非那孩子是个直脾气,也不会说什么软乎话。十几年前你教他做过几道题,他就把你当朋友,肯为你去打架。但这次……”顾老师顿了一下,“在他的逻輯里,你也应该不问理由地信任朋友。”
“他的逻辑是错的!”我争辩道,“我好不容易请来的金主,你知道这次要是成了能赚多少吗?几千万!他跟人家聊了十分钟就把人家打了,这不是朋友不朋友的问题,人家要追究起来,是法律的问题。顾老师,你太顺着他了。”
“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什么都惯着他。”顾老师低着头向我认错,他的白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知道他为张非花了不少心思。从某个角度来说,顾老师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在替我承担责任。
我和小花是初恋,但其实也没有太多可以回忆的部分,谁能想到在那之后会发生文么多事情,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张非。朋友?说实话,在废车场那段日子我和张非交流的机会并不多,和小宋和徐六根更熟悉一些。恩人?他确实是替我出头被打,但这一切我并不知晓。我不是逃避责任,但这份责任如果全都算到我的头上,确实太过沉重了。
我该做些什么?顺着张非让他到处打架?还是把他当恩人供着,给他养老送终?
“我该怎么办?”我看向我爸,虽然成年后我门之间的交流急剧减少,但这个时候我还是希望他能合我拿个主意。
“既然人家开口了,能帮得上的还是要帮。”我爸说,“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我知道了。”我对顾老师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哎等一下,”我妈突然叫住我们,“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啊?”
顾老师开车把我带到废车场,这里和三个月前一样。见到我来,修理工师傅们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又想打招呼,又不愿意靠近。我向他们摆摆手,就跟着顾老师走到最里面的训练室。
张非正在一根横杆上做引体向上,他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被裹在绷带里吊在胸前。
“怎么了?”我先开口问道,作为恢复关系的诚意。张非看了我一眼,又连着做了五个引体向上。我哼了一声,转身走出训练室。
顾老师追了出来,“你别急,他主要放不下面子。”
“什么放不下面子!”我大声说,让训练室里也听得一清二楚,“谁给他惯出的臭毛病,今天必须向我道歉,不然什么事都免谈。”说完,我就站在原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张非从训练室里出来,向我鞠了一躬,“对不起。”
“因为什么?”我问。张非嘴唇绷得发白,喘了好几口气才说,“不应该说要揍你。”他错的可不止这一点,但我得见好就收,“你的胳膊怎么了?”
张非闭着嘴,不愿意把自己吃亏的事说出来。离近了我才发现,除了左臂受了不知道多严重的伤,他的脸颊和额头也有伤口和淤青。
“喝酒摔跤了?”
“你最近看比賽了吗?”顾老师问。
我摇头。于是我们又重新回到训练室,顾老师把最近的一场比赛放给我看。比赛和往常一样,对阵双方是张非和徐六根,迪加和赛卡从一开场就打得比较激烈,双方已经非常熟悉了。前几轮互攻有来有回,攻守兼备,打得挺好看的。
我很快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赛卡的拳头比以前快了不少,攻击力也明显加强了。迪加打它几拳也才爆掉一些装甲,并没有伤到筋骨。可是赛卡逮到机会后,一拳打在迪加的胸口,拳头深深陷了进去。
胸口是机器人防御最严密的地方,有好几根防滚架做保护,可是赛卡这一拳直接打穿了迪加的防御,连胸口的核心发动机都打得瘪掉一块。张非控制的迪加立刻失去了主动力,行动迟缓下来。赛卡趁机对着迪加一顿狂轰滥炸,张非毫无还手之力,比赛才进行了两分钟就分出了胜负。
“徐六根疯了吗?这么打观众可不买账啊。”
“他这次的主要目标不是观众,是坤总。”小宋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说,“他表现很好,我刚打听回来,合同已经签了。”
我明白了,机器人格斗联盟本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张非不想和坤总签约,自然有人愿意。徐六根是格斗联盟里的二号人物,坤总肯定要找他。这场比赛,就是徐六根向坤总递的投名状。我瞪了张非一眼,如果不是他揍了坤总,哪会有这样的事。
“这比赛怎么了?”我问道。
“你给看看,徐六根的机器人,是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的?”张非说,“我们也得搞上。”
“不是,你们叫我来就是这个?”我大声问道。
“是啊。”张非说,“他们的技术都是从咱们这儿学去的,怎么突然就变强了。”
他们的迟钝让我无话可说。坤总收买了徐六根,接下来就是其他的废车场,机器人格斗联盟将会继续办下去,只不过会将张非他们排除在外。对这间废车场的一百多名工人来说,这将是灭顶之灾,可是张非最关心的却是怎么打架,就像是对着流星许愿的霸王龙一样傻。
我看向小宋,“你来说说怎么回事。”小宋有些慌张,看向了张非。这个年轻人很聪明,他已经看出来了事情将要如何发展,但同时也惧怕张非暴躁的脾气,不敢说明事实。
“我来替他说吧。”另一个声音出现在训练室里。我们向门口看去,来者穿着一身西装,戴着墨镜,是坤总的保镖。
“你来干什么?”我说道。
西装墨镜男向我扔过来一个小东西,我伸手接住,是一个U盘。“设计资料都在这个U盘里。”西装墨镜男说,“上次的比赛太没意思了,让坤总很失望。所以,我来帮帮你们,让你们加强一些。下一场比赛在一个星期以后,希望你们打得漂亮一些。”西装墨镜男嘿嘿一笑,看向张非,“这将是你的最后一场比赛,会有人替我收拾你的。”
说完,西装墨镜男转身走出门外,又继续对我们说,“对了,怕你们没有足够的资源改造车辆,坤总还让我送给你们四辆车,最新款,顶配。具体怎么改装都在U盘里,请你们出来验验货吧。”
我和张非他们跟了出去,训练室门口停了四辆比亚迪“枭”,最新款的电动跑车,最高功率1090KW,售价七十多万起。
小宋一拍脑袋,“怪不得徐六根那天那么猛,原来是用了电动车的动力系统。”
电动机和汽油发动机有本质上的不同,电动机的动力来得又快又猛,爆发力极强。在筹划机器人格斗联盟的时候,我就想过在机器人身上加入电力系统,可是废车场很少能够收到车况良好的电动车,顶级跑车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这个计划就搁置了。
坤总接手之后,竟然直接买新车拆电机,这么大的手笔我们实在是不敢想。废物利用原本是机器人格斗大赛的看点之一,现在味道已经变了。
“你们慢慢看,我就不打扰了。”西装墨镜男摆摆手便走了。
“非哥,怎么办?”小宋小心翼翼地问。
“管他呢,既然他们给了,咱们就用上。”张非说,“把设计资料给张工和李工看看,让他们开始改造。”
“改之前,我能不能先开开?”小宋搓着手说。
“随便,五天之内给我改好就行,还要留两天我试试新家伙。”
“够了!”我大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坤总已经收买了徐六根,就要控制整个机器人格斗联盟了。”
“那又怎么样?’
“下次,徐六根会把你彻底打垮,然后确立他的盟主地位。”
张非撇了撇嘴,“他想当盟主就当去,我又不在乎。”
我快要崩溃了,仅存的理智控制着我不冲上去扇张非两巴掌,但我真想让他清醒清醒。“他们就不会让你参加比赛了,徐六根只是坤总的傀儡。坤总会建立一套自己的玩法,把你排除在外。”
“怎么排除?’
“坤总有钱,会让每个参赛的机器人都像徐六根的赛卡那样强。但是你买不起,你只能控制着破烂拼成的机器人去跟他们打,然后一分钟败下阵来,看着他们羞辱你,你受得了吗?”
“放屁!”看来我的话刺激了张非,“让他们来试试,我把他们都打碎。”张非怒视着我,“你要是帮不上忙,就滚蛋吧,我不想听你那些屁话。”
“我原本就不知道怎么帮你。”我耸了耸肩,转身离开。顾老师追上来,“张非他……”
“顾老师,”我打断顾老师的话,“我确实帮不上忙。你知道张非要对付的是什么样的人吗?人力、财力、技术,各方面我们都比不了。”
“我知道。”顾老师说,“但这个理由说服不了张非,比不过就不比了吗?”
“就算比过了又能怎么样?”我说,“在商业上,我们已经输了。”
“但这场比赛不一定输。”顾老师说。
“我真的帮不到你们。”我放弃了,不再试图和顾老师讲道理。我曾经以为他是这些人里面最理智的,没想到顾老师也是个倔脾气,他把体育精神看得十分崇高,可惜,他的对手是资本家,不是运动员。
我转身继续走,顾老师却在我身后慢慢地说,“张非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这是顾老师最后的牌,也是最管用的牌。我是想报答张非,但不是以被绑架的方式。况且,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就算我真的想要报恩,最后也只是换来一场失败,注定没有价值。沉重
的道德枷锁,让我无法离开。
“我为这个项目费了多大心血,顾老师,你是知道的。张非这样对待我两次,我觉得不欠他什么,已经两清了。”我认真地对顾老师说,“但是,既然你已经把这话说出口,那咱们就讲清楚,这是最后一次,这场比赛之后,我再也不会掺和你们了。”
“好。”顾老师说,“很合理。”
我点点头,绕过顾老师,去找废车场的工程师。坤总不会无缘无故送来大礼,这里面绝对有阴谋。我和张工李工泡在组装车间,研究坤总给的设计图,分析其中有没有陷阱。我们从来没有用电动机当过动力源,又不敢照搬坤总的设计,只能凭着经验一点一点试错,确定了主体设计之后,才拆掉第一辆车进行测试。
拆车的时候,小宋心疼得都哭了,这几天他一直开着这辆车在县里面兜风,回头率特别高。他喜欢这几辆车,要不是座位太小,他恨不得晚上都睡在里面。不光是小宋,废车场的其他人也不忍心看这场面,拆新车和拆废车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况且还是一辆价值七十多万的跑车,简直是暴殄天物。最后,我们把这些跑车的电动机安装在机器人的关节处,让它拥有更强的爆发力和机动力。
张非测试了两天,新的机器人非常有力,动作敏捷,几乎像真人一样反应灵活。张非对新机器人爱不释手,这两天几乎二十四小时和机器人在一起。唯一令张非不满的,就是为电动机提供动力的电池包需要充电。充电的时候,张非就会非常暴躁。
到了比赛那天,轮到我们主场。徐六根很早就来了,和以往不同,他的团队来了五十多人。好几辆喷涂着机器人格斗联盟宣传画的大卡车,浩浩汤汤地开进我们的废车场,工作人员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就像是F1赛车比赛那样严阵以待。我们这边,只有十来个满身油泥的工程师,一明一暗两个驾驶员,还有我和顾老师两名场外指导。
“张非呢?他手臂好点了吗?”我问顾老师,这几天我一直在装修车间商量方案,没和张非打照面。
“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得再忍一段时间。”
“他是怎么伤的?”我才想起来,还没有问张非的伤势。
“没啥,他那种人,怎么伤的都不奇怪。”顾老师答非所问,“不过他手臂不好使,只能和小宋一起控制机器人,来和徐六根打。”
“还有这种操作?为啥不让小宋自己上?”
“你以为张非会同意?”
我撇了撇嘴,不做评价。
一红一蓝两个机器人站在场地中央,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它们两个的背景故事是我设计的,没想到一语成谶,赛卡真的被邪恶魔君控制了。然而在现实中,迪加也不会每次都取得胜利。
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战,我已经预料到了故事的结局,红色的迪加倒在它守护的土地上,邪恶魔君狞笑着控制了整个世界。在我悲怆的幻想中,比赛开始,张非向他的对手行了个礼——顾老师强迫他要遵守礼仪。之后,他控制红色的迪加冲向对手,经过上次的惨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复仇。
钢铁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主发动机轰鸣,从机器人背部的排气管喷出一股蓝烟,高功率电动机发出科幻般的嗡嗡声。双方都有了新的装备,格斗赛的节奏比以前更快,破坏力也大大提高。只过了两分钟,两台机器人的外装甲都被打得七零八落,露出内部冷冰冰的骨架。观众不喜欢这样的观感,我花了好大工夫才设计出来的兼具观赏性和竞赛性的东西,被坤总这样的土包子毁于一旦。
三分钟到了,第一回合终止的铃声响起。两个机器人从格斗场上分开,回到各自的场地进行简单的修整。机器人刚回去,顾老师的电话就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大变,拉着我就从看台上跑下来。到了迪加的修理区,维修工在机器人面前圍成一圈,只有两个人在抢时间修补机器人受损的地方。
“怎么回事?”我问道。我在废车场里还有一些威望,看到是我来了,维修工让开一条路,我走到圈子里面。张非又受伤了,额头破了一道口子,已经用绷带勉强裹住,但右边脸和脖子上的血迹还没处理,已经凝固了。
“徐六根这个王八蛋,专门往这个地方打……”
张非正骂着,看到我过来,竟然闭上了嘴,眼睛看向别处不与我对视。“怎么遥控机器人还能受……”我停下了,这不对劲,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张非用操纵台,是啊,用操纵台怎么可能受伤。
再向前走两步,我明白了。机器人迪加的胸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构造,在发动机下方,有一个小空间,一米见方,成年人根本钻不进去。但张非可以。
“是我想的那样吗?”我问小宋。
小宋看看张非,点点头。原来如此,张非热衷机器人格斗,他享受的,并不是破坏的快感,而是近身肉搏的刺激。受身材所限,他根本找不到势均力敌的对手,只有将自己放大,才能找到他想要的那种感觉。这样,机器人就是他的化身。
“你们都知道?”我问。
小宋点头。
“徐六根也知道?”
还是点头。
“合着你们这群王八蛋只瞒着我一个人?”我骂所有人。
“时间快到了。”一个工程师提醒。
“非哥,接下来让我上吧,你别去了。”小宋躲过我的目光,对张非说。大概在这种情况下,我比张非还要可怕。
“不行。”张非斩钉截铁。他擦了把脸上的血,大步走回他那间小小的驾驶室。机器人胸口的护甲合上,把他遮挡在里面。我终于明白张非的坚持,这间厂子,这些工人,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沉迷于搏斗的快感,以满足他那颗残缺的心。
我不能说他是错的,正是他的固执和坚持,让他在这个社会中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位置,填饱了自己的欲望,又顺便养活了几十个人的废车场。一切顺利时,所有的矛盾都不值一提。但现在不一样,张非宁愿选择满足自己,
迪加站起来,走出修理间。张工走进修理间,径直走向我。
“我刚才去他们那边偷看了,赛卡在战斗间隙还需要抓紧时间充电,这和我们预料的差不多,他们为了减轻重量,缩减了电池包。”张工说。
在研究机器人的时候,我们就发现徐六根送来的设计图中,电池容量被缩减了。1090KW的电动机耗电量极高,但设计图中他们只安装了原车五分之一的电池包。这倒是减轻了一部分重量,但全力爆发输出的话,在比赛的后半程,就会面临能量短缺的问题。
我们以为是徐六根他们故意耍诈,才让张工偷偷去那边观察,没想到他们真的只用了小型的电池包。不过徐六根确实骗了我们,张工还告诉了我另外一个消息。他们送来的比亚迪“枭”只是障眼法,让我们以为1090KW电动机已经是极限,其实,徐六根机器人上安装的是2400KW的小型飞机引擎,威力更大,耗电量也更大。
“我知道了。”我就知道坤总送来的设计方案没安好心。幸好我在北京的时候,虽然买不起车,但对于市面上的车款车型了如指掌,对电动车更是如数家珍,这下到我发挥的时间了。我离开修理间,走到选手席位下方,第二回合已经开始,两台机器人打在一起,张非不顾一切地猛攻,小宋通过操纵台辅助。
“小宋,小宋。”我喊道,战斗太过激烈,小宋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我爬上选手席,站在小宋身边,“小宋!”
“啊?哥,什么事?”
“不要打了,迂回战术,吸引徐六根出拳。”我说。
“为什么?”
“你听我的。”
“可是,非哥不听。”
“管他呢,操纵台可以完全切断张非的控制吗?”我问。
赛卡发动进攻,小宋抬起左臂挡住赛卡的一拳,“可以。”
“是哪个?”
小宋飞快地指了一下操纵台上的开关,“你要干什么?”
我伸出手,把开关关掉。“现在控制权在你手里了,听我的。”我从小宋耳朵上拿下耳机,“张非,我知道怎么赢了,你别管,看着就好。”
“你要干什么!让我去打,别他妈捣乱。”
“现在控制权不在你手上。”我说,“安静点儿,好好观战。”
我把通话挂掉,耳机放进兜里。小宋有点儿紧张,但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围着赛卡兜起圈子。我想象着张非坐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无能为力气急败坏的样子,太解气了。我明明是来报恩的,却得到了一种复仇的快感。
在我的指挥下,格斗比赛的画风突变,由热血债张的近身肉搏变成了躲猫猫。小宋控制着迪加左躲右闪,徐六根紧追不舍。小宋并没有躲远,而是在徐六根攻击范围的边缘游走,还不停地挑衅,吸引机器人出拳耗费电量。
徐六根比张非冷静得多,最开始他并不急于攻击,也跟着小宋在场地里转圈,场面变得无聊起来。第二回合过半,也许是受到了坤总的催促,徐六根开始猛攻,动作比之前更快更猛,高功率电动机开到了极限。
小宋继续连躲带跑,连着被徐六根击中了几拳,好在没有正面击中,受到的损害不大。第二回合时间到,双方再次回到修理间。再过五分钟,就是最后一个回合了,想要在这回合取胜,机器人和操纵者都要做好准备。
但最先要应付的,是那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迪加机器人停稳,胸部护甲一打开,张非就跳了出来。他的额头青筋暴起,瞪着双眼,在人群中寻找我的踪迹。
“张非!”我站出来,“我在这儿!”
“我的比赛,不许别人插手,你在捣什么乱!”
张非快步向我走来,气势汹汹的样子又唤醒了我童年时的记忆。我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这不是你的比赛,”我说,“是大家的。”
“放屁!”
“你才放屁!”我吼了回去,“这已经不是供你发泄暴力情绪的游戏了,这是他、他还有他……”我指着小宋、张工,还有所有的维修师傅,“這是他们的事业。他们想赢,因为他们在这台机器人身上,都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我和张非对视,“不信,你问问他们。"
“我能打赢。”张非说,“凭我自己。”
“不,你打不赢。”我说,“想赢,必须得听我的。”
“就听他一次吧,非哥。他帮助了我们那么多。”
“我又没叫他帮。”
“张非,明明是你说,你的好朋友来了,能帮我们的机器人格斗想出好主意的。”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顾老师突然开口,“我们大家都记得,你想撒谎吗?”
维修工们纷纷开口,应和顾老师的说法。
张非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张非,回到你的位置上去,等时机成熟,我会让你打个痛快。”我说。
张非没理我,他看向小宋,又看了看顾老师,转身走向机器人。
“哥,你真厉害。”小宋说。
“我都出了一身冷汗了。下回合该怎么打,你知道吗?”
“还是躲?’
“先躲,大概一分钟左右,徐六根就会扑上来猛攻,因为他必须打倒你才能树立威信,你只要做好防御就行了。”
小宋舔舔嘴唇,“明白。”
张工站在机器人的背后,向我比了个OK的手势。
最后一回合,小宋严格地执行着我的策略,徐六根也像我预料的那样,虽然强攻,但没有拼尽全力。一分钟之后,最后的总攻开始了,铁拳像是暴风骤雨一般砸向迪加,小宋举起双臂,且战且退。赛卡加装的高功率电动机迸发出强大的攻击力,击中的每一拳都像是渣土车一样沉重。迪加的双臂被打得扭曲变形,赛卡自己的拳头也在一次次攻击中变成一团废铁。
“哥,快顶不住了。”小宋脸色苍白,毫无目的地控制机器人,希望能够挡住徐六根的攻击,可是总有几拳穿过防守,打在机器人身上,打得它重心不稳,有好几次险些倒下。猛攻一阵之后,徐六根发现占不到什么便宜,他开始转变套路,集中攻击迪加的腹部。张非还
在那里被禁锢着。
有两拳穿过防御,直接打在迪加胸口,护甲立刻被砸得凹陷下去,再有几下,连驾驶舱都会被砸得像是踩扁的易拉罐。“快后退。”我催促道。
小宋连忙后退,生怕张非受到伤害,“妈的徐六根你个老王八,说好不能打那儿的。”
“再退!”
“哥!还需要多少时间!”
“快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徐六根的动作变慢了,拳头绵软无力,慢悠悠地挥出来,完全没有攻击力。对面的选手席上,徐六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用力地拍打操纵台,但赛卡的挥拳力量还不如徐六根。
“哥!”
“等一下!”我稳住小宋,以防有诈。
徐六根又挥出第二拳,比上一拳还要慢,迪加只是向旁边跨了半步,就躲开了拳头。他的电量终于耗光了。“好了,时机到了。”我说,“小宋,把控制权还给张非吧。”
我又通过对讲机对张非说,“张非,你反击的时刻到了。”小宋拨动开关,将控制权交给张非。迪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怎么了?”小宋晃晃遥控器,迪加没有反应,“非哥没事吧?”小宋问得我心里也没底,刚才徐六根那两拳真的是下手无情,张非也有可能受了很重的伤。
“张非!”我呼叫道,没有回复。格斗场里,两台机器人宛如静止一般凝固在那里,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你来控制,快点儿结束战斗吧。”我按着小宋的肩膀。
“你别管,我能行。”张非终于发声了。迪加开始移动起来,一拳打在赛卡的颈部,将三吨重的机器人打得几乎腾空飞起。赛卡重重地倒在地上,迪加追过去,跨坐在赛卡身上,双拳向下猛砸。观众们沸腾起来,终于到了他们喜欢的环节。砸了两拳之后,张非停止了动
作,迪加双拳高举,但就是不砸下来。
“无聊。”他说,“这对手又不是我打倒的。”
你很快就没有对手了,我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迪加站起来,转身离开格斗场,走回修理间。赛卡失去了动力,无法起身。
比赛结束,我们赢了。不过没人高兴,张非的愤怒没有发泄在格斗场上,谁也不知道他回来会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胜负已定的时候,我偷偷离开了废车场,回到自己家里,那边的事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虽然那场比赛赢了,但还是没有改变事情的走向。坤总收购了几乎所有参加机器人格斗的废车场和修理厂,正如我预料的,张非被排除在圈子之外。再也没有人和他打了,徐六根也不再和张非来往,他现在是格斗联盟的盟主,在各大平台上大出风头,高调至极。
张非只能守着他又旧又小的废车场,驾驶机器人砸汽车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暴力。许多工程师和维修工离开了废车场,加入了徐六根或其他废车场。机器人格斗联盟正在扩大,这些技工有了跳槽的机会。
坤总的机器人格斗聯盟越做越大,据说还将举办国际赛事。对于参赛人员的管理也变得严格起来,就像大公司一样,要穿制服,平时还要考勤。两年之后,曾经参加格斗大赛的那帮老家伙们,都敌不过公司的规章制度,被HR劝回了家。就连徐六根也一样,在公司内部规章考试中考了零分,被保安从自己的废车场里轰了出来。
令我难以理解的是,被坤总甩掉之后,这些人又重新聚了起来,回到了张非的身边。因为他不在乎事业,也对营收没有兴趣,他只想建造,然后毁掉。在这快速变化的生活轨迹中,张非是唯一的常量。
在徐六根他们眼里,资本、公司、网络都太复杂了,还是张非最容易理解。日子又回到过去,他们到处收购破车,组装成粗糙简陋笨拙的机器人,相互殴打。他们把对打的视频上传到网络上,就像从前一样。
在华丽炸裂的超级机器人格斗联盟大行其道的今天,这种原始又粗犷的机器人对打竟然还能聚拢一批观众,通过无线网络为他们鼓掌叫好,甚至打赏。收入大不如从前,但还是能够养活一批维修工。
徐六根总是找张非喝酒,隔三岔五还要叫上我。我们喝得脸红脖子粗,天南地北地吹着牛逼,但彼此之间非常默契,无论喝了多少,都绝口不提曾经辉煌的那几年,那里有很多光辉和荣耀,也藏着许多欺骗与背叛。我和他们不是朋友,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仇恨,只是县城太小,和他们喝酒是唯一的消遣。
有时,大家都喝多了,相互斗嘴扯皮。我隔着桌子看向张非,会对他心生羡慕。我也曾是有梦想的人,甚至把梦想看得和生命一样珍贵。但见识过社会才明白,坚持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在张非的眼里,坚持从来都不是一道选择题。他用暴力对待生活,出击,同时也承认失败,但失败只是下一个起点,仅此而已。
在这样一座小城市,顾老师、小宋、徐六根……大部分人庸庸碌碌,没有人思考人生的方向。哪里有光,他们便聚向哪里。我并不认可张非的方式,但我还是羡慕他的闪闪发光。我并不愿意靠得太近,毕竟张非心中暴力的火无法熄灭,总有一天会烧到谁。但我也不想离得太远,看着他,仿佛还能感到自己心中仍有一些火光。
后来,我还见了坤总一次。超级机器人格斗联盟闯出了牌子,国际比赛成功举办了两次,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我作为机器人格斗联盟最初的设计者,手里有许多设定稿故事情节什么的,碰巧都注册了版权。那些东西留在手里也没用,就和坤总谈了谈,打包卖给了他。
我用那些钱,在县城的另一边,离家不远不近的地方买了套房子,剩下的足够养老。
是的,我最后还是没有离开县城,饲料厂的宣传科长这个称呼还不错。我白天给猪拍照、修图,晚上和会计的女儿压马路闲聊。我妈说这样就挺不错,我觉得确实挺不错的。但我经常在想自己的梦想:做一款属于自己的游戏,故事、设定、游戏玩法都是现成的,没错,
就是机器人格斗大赛。
在没有工作和约会的时候,我就自己在电脑前搞这个东西,程序建模都是我一个人,真正属于我的游戏。断断续续,这个游戏做了六年多,我女儿一岁的时候,游戏的第一个版本完成了。
我已经把机器人格斗大赛的版权卖掉了,所以这个玩意儿只能小范围的自娱自乐,并不能公开发售,不然坤总会告死我,把给我的钱翻几倍要回去。我把游戏发给了滕哥,过了几天之后,他回了个“挺好的”。他大概以为我又想拉着他东山再起,和我聊了几句之后就不
再回话。
另外,我还做了一个VR体感的版本,可以从驾驶舱视角操纵机器人,体验真实的钢铁搏击。我把力回馈的力度设置到最大,挨打的时候,用户可以体验到真正的疼痛——不比真正挨揍轻。我想,这应该是有些用户期待的。
我准备好了一切,买了最好的VR眼镜和全身力回馈装置,游戏也安装好了,打开就能玩。但是,这套装备一直没有送出去。它们放在我的书房里,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该不该送出去呢?我还在犹豫。
【责任编辑:阿吾】
①原文为“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出自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