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百忧
那趟公交车在我面前颤巍巍地停下,打开它破旧的门——跑这趟线的都是其他线路淘汰下来的老旧的公交车:蓝色的塑料座椅,座位稀疏,车中部空了很大一块。车开起来总是摇摇晃晃,从火车站发车,坐的人却很少,不是高峰期得隔一个多小时才有一班。司机也不着忙不着慌,快到站了喊一嗓子:“有下的没,没有过了啊。”很多站既没人上,也没人下。我也早习惯了这趟车的冷清。
可这回我一上车就觉出哪儿怪怪的:车上一共十来个人,都挤在前排,中间好几排空着,唯独最后一排孤零零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人的目光已经直勾勾地朝我射过来了。那是一个很胖的男孩,表情呆滞,眼睛盯着我,好像随时要冲过来,普通人看到这种眼神肯定会害怕。他身边的男人看着有 50 来岁,头发花白,剪得很短,他非常壮,能感觉出来很有力气。
男人的眼睛始终盯在男孩身上,整个人透着紧张感。男孩一个座位不够坐,半个身体溢到了旁边的座位上。健壮的男人用腿斜着别住男孩,把他困在两排座位之间,左手还抓着男孩的手,不时凑到男孩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像在安抚,自己却一刻都不敢松劲。两人看着像一对父子,能感觉到那个奇怪的坐姿让他们互相都在使劲,勉强维持着一种紧绷的平衡。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要去我们科。
一
这趟线路之所以冷清,是因为会在一个有点特别的地方停靠:精神病院。它就建在风景区的山脚下,有一片封闭病房,我从毕业后就在那儿上班。要到那儿去只能坐这趟公交车。
车到了新的一站,司机习惯性要开过去,一个女孩突然从后面追着车大喊,司机一脚刹车,车上所有人的身子都跟着前倾了一下,女孩快跑几步上了车。她年轻漂亮,有一头长发。女孩的出现一下打破了后排座上两个男人间微弱的角力平衡。
就在女孩正犹豫着要坐哪儿的时候,胖胖的男孩突然猛地站起来,挣开男人的束缚几步凑到女孩跟前,一旁的男人像特训过似的反应迅速,立刻冲上去拦腰把男孩抱住。男孩被拽回了后排座位,还挣扎着要站起来,男人用敦实的身体挡住了男孩。撕扯中,男孩大声地冲女孩喊着什么,但说不清楚,嗓音像刚变完声又钝又哑,还边喊边掉口水,淌湿了胸前一大片衣服。女孩吓得呆住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不动,周围人也都没反应过来。等男人完全控制住了男孩,女孩才喊出一句:“你要干吗?”“没事没事。”年纪大的男人顾不上给女孩道歉,转头严厉地对男孩说:“你又不听话了是不?”随即从兜里掏出幾粒药喂进男孩嘴里。
我越发确信这个胖胖的男孩是个精神病患者,有些老的抗精神病药会有副作用,发胖、流口水,有患者跟我说吃了药早上起来枕头跟被水泡了似的。
我一时确定不了男孩具体是什么类型的精神病,但一定病得非常严重。这样的患者发病时会失去社会属性,表现出动物的本能。男孩看着 20 多岁,正是荷尔蒙旺盛的年龄,见到年轻漂亮的女孩自然会产生性冲动。正常人会掩饰或者压抑,但患者会直接表现出来,和非洲草原上雄狮遇到心仪的母狮会毫不犹豫扑上去是一个道理。
看得出来儿子有点怕父亲,吃了药后就乖乖坐下,不再闹了,但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刚刚那个女孩。一路上很安静,车上再没有人说话,我知道坐这趟车的往往都是没有其他线路可以替换的人。女孩没坐两站就下车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到地方了。
车终于到了我下的那站。果然,那对父子也在那一站下了车。山脚下,精神病院到了。
二
车站距离医院还有几百米,父子俩在我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走着。高大健壮的男人背着一个军蓝色的大旅行挎包,手上还拿着一条宽布绳子,对此我再熟悉不过。那是“约束带”。我刚当精神科医生的时候基本培训里就包括“练习绑患者”:用各种绳结固定住不受控制的患者,用的就是这种宽布绳。当年我和同事还会互相练习,动不动就把对方绑在床上不给解开。
我尾随了他们一段,看见男人拿着一张纸跟路过的一个大爷打听我们医院,我赶紧走上前,说:“你们跟我走吧。”男人说自己姓牛,是邻省的,要去我们院给儿子看病。我告诉老牛,跨省医保只能报销很少一部分,但老牛眉头都没皱一下,丝毫不在乎,一个劲跟我表示:“只要能把我儿子治好,让我干啥都行!”
老牛说是单位里一个之前患病的女同事介绍他们来的。我对他说的那个女患者还有印象,因为她,我们十多年没上过锁的女更衣室上了锁。住院时,她有一次趁外出活动偷偷钻进我们更衣室,把一个护士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还跑到人家面前问,我穿着是不是比你穿着好看?护士气得就追。她四处跑,一边跑一边摆动自己的身体说抓不着。后来她好不容易把衣服脱下来还给护士,才发现她连人家的内衣内裤都换上了。原来她早就盯上了这个身材和她差不多的护士,一直觉得自己穿护士姐姐的衣服比对方穿更好看。那个护士姐姐要回来衣服就开始洗,大家又好气又好笑,从那以后就给科里的更衣室上了锁。
她和老牛正好是一个单位的,看了她的“疗效”,老牛就赶紧带儿子过来试试。但那个女患者是“癔症”,受了点刺激,再加上心理作祟,来得快去得也快,和老牛儿子的情况可完全不一样。
老牛的儿子牛威和孙艳玲一样,是“花疯子”,“花疯子”男女都有,像孙艳玲那样的女患者,一般喜欢脱衣服,让她穿上,没几分钟就又脱了;而男的则表现为喜欢露下体,见到漂亮女生还会有冒犯的行为。因为会对“性”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所以往往更让人恐慌和厌恶。
从老牛的描述来看,牛威发病很早,牛威上幼儿园时就不爱跟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在角落玩玩具,到了中学干脆不愿意上学了,老牛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老牛当过兵,怎么可能接受一个这么窝囊的儿子,儿子一不上学他就打,下手也狠,一个耳光能把牛威打到门外去。牛威小时候看到老牛回家就会发抖,有一次甚至尿了裤子。老牛打得越凶,儿子的情况越差,成绩倒数不说,有一天还接到老师告状,说牛威开始跟着女孩上厕所了。老牛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有些不对劲了。和所有做父母的一样,老牛的后半辈子一下变了天,他从此只为一件事而活:治好儿子。而且他在心里跟自己立了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可就在这时,那个对爷俩来说都很重要的女人却从他们的身边悄然离开了。
三
老牛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照片上的牛威刚刚 8 岁,正在老牛单位的子弟小学上学。那时疾病还没找上门,牛威在学校的礼堂走廊里开了个人画展。大部分的画都是水彩画,我不懂艺术,没法判断画得怎样,但对一个 8 岁的孩子来说,能开个人画展就是很厉害的事。老牛也反复跟我们讲老师说牛威的画很有想象力。
有一张照片里有好多人,老牛指着其中一个女人说:“这是牛威的妈妈,几年前走了。”我心里一下难过起来,虽然精神病和精神病患者的生活经历没有必然联系,但确实有很多精神病患者都经历过我们不能想象的生活暴击,导致“恢复”变得更加困难。我们经常能在病房碰到“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病人。
“啥病走的啊?”我问老牛。老牛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说:“不是那个‘走了。”
牛威发病后,老牛带着儿子四处折腾,几年就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亲戚间能借的也都借遍了,还是一点好起来的迹象都没有。牛威三天两头出去闯祸,老牛动不动就打,牛威妈妈护儿子的时候还不小心挨过几次打,家里一年到头也没个安生的时候。
有一天,牛威妈妈突然做了很多好吃的,小牛威吃得非常开心。牛威病了以后就不再画画,也不学习了,就喜欢吃好吃的,但因为家里条件越来越差,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多好吃的了。老牛一边吃着,一边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第二天晚上,老牛下班回家就见儿子一个人在家,儿子说妈妈出去了。儿子病了之后,牛威妈妈就不出去工作了,在家专心照顾儿子。老牛给媳妇打电话,发现关机了,心里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老牛把儿子哄上床睡觉了,自己弄了几瓶酒,喝了一整夜。
是怎样的绝望才会让一个母亲放弃自己的孩子?但就像老牛选择用自己的后半生托住儿子不断下坠的命运一样,也会有人选择逃离这样暗无天日又看不到头的生活。她明白,他也都明白。所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牛平静地接受了妻子出走的事,没有苛责,也没设法去找:“走了还找干啥?她能过好也算是解脱了,就可着我一个人折腾吧。”
牛威妈妈走了之后,家里没人管牛威了,老牛就带着牛威去上班。老牛是在铁路上工作的,单位里倒是没什么女孩,也不用担心牛威惹麻烦。但谁知道老牛忙的时候,牛威会站在跨铁路的人行天桥上无聊地往下扔石头,好几次差点砸着人。领导后来找老牛谈话,说大家都很同情他的遭遇,決定一个月给老牛发 3000 块生活费,老牛也不用来上班了,安心在家照顾儿子就行。
3000 块一个月,给牛威看病还是不够。老牛有个战友开了个公司,有合适的活就会喊老牛去帮忙。有时需要出海,十天半个月的,老牛跟一趟能赚一万来块钱。出海的时候老牛就把牛威反锁在家里,托人每天给儿子送饭。想一想也挺危险的,好在没出过什么事。
但让我们觉得棘手的是,从 12 岁发现儿子有异常开始,一直到现在牛威 24 岁,十几年间,老牛居然没怎么给牛威进行过正规的治疗!他舍弃了钱,舍弃了自己,甚至舍弃了妻子,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救儿子”。
四
老牛在儿子的治疗上极舍得花钱,但牛威的求医之路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能经历的所有匪夷所思骗局的合集。开始两三年,老牛实行的是棍棒政策,一听说儿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是一顿打。可无论老牛怎么打,儿子也打不好,老牛开始琢磨儿子是不是“中邪”了,于是想到了“吓神”。
2005 年,请一次“大仙”得花上万元,老牛会攒好几个月工资给儿子“请一次”。我在封闭病房工作之前一直不相信,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信这个,直到我真的在病房里碰到“大仙”。有些患者会直接让“大仙”假扮成家属来病房。这种“吓神”能把没病的人都吓出病来,更何况本来就因为幻觉和妄想在极度恐惧中度日的牛威。
精神病家属踩过的各种坑,老牛都踩过。有一次不知道哪来的一张小广告,老牛打了上面的电话,按照电话里的指示带儿子坐火车到了指定的地方,像特务接头似的手上拿着一张报纸,然后就有人过来对暗号。父子俩被带上了一辆车,车窗户糊得严严实实,当过兵的老牛凭感觉知道车在火车站附近转了好几圈,然后又开了很久的盘山公路,终于在一栋屋子前停下了,一个像道士一样的人出来迎他们。屋里住着很多像牛威这样来治病的人,病各不相同,但都是各种现代医学没法治愈的疑难杂症。他们每天给牛威喝一碗“药”,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黑乎乎一大碗,牛威喝完就开始吐。“道士”说,把身上的有害物质吐干净了,病就好了。治疗花出去好几万,但老牛一点都不心疼,因为儿子似乎真的“好了”一些。牛威自己也说脑子清醒了,可以和老牛交谈了。一个疗程之后,老牛信心满满地带儿子下了山。当然,牛威并没有被治好,当时的“好转”只是老牛日夜不断的心理暗示所致。
我问老牛,你当过兵,怎么会信这些迷信的东西呢?老牛说他也带儿子去看过正规的精神科,吃了开的药之后,儿子确实不闹,也不在街上抱女孩了,但表情呆滞,只知道睡觉、流口水,而且特别能吃,吃药之后长胖了 100 斤,最重的时候将近 300 斤。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医生还跟他说牛威这种情况一辈子都得吃药,也不保证会不会好。这相当于给牛威,也是给自己的后半辈子判了死刑,老牛可能打从心里不爱听这句话——他内心深处还有个更深的念想放不下:等儿子彻底好了,自己还可以抱孙子。
所以,像是一种绝望到极点之后的反抗,又或者是不想认下医生对儿子后半辈子命运的“判决书”,十几年里,老牛没有规律地给儿子吃当地医院开的药。他知道那些药有用,但副作用只会毁掉儿子和自己的希望。所以他只在每次领儿子出门时随身带着,牛威闹得厉害的时候就喂几粒。父子俩就这样相依为命,后来老牛又带着牛威上过武当山,还去各地拜过神,每次听到别人说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治好牛威的病,老牛就会去试。虽然一再失望,但他仍按着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儿子和心底的执念,他说担心哪次自己一懒,就错过了治好儿子的唯一希望。
在精神病院待久了,我见过很多患者的姐姐、妈妈甚至嫂子来照顾的,但很少见到儿子、老公、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变故突降时先放弃的似乎大部分都是男人。老牛和儿子的经历让我既同情又佩服。但老牛这种不按医嘱给儿子服药的行为让牛威既产生了嚴重的副作用,又没有达到治疗的效果。我们不断跟老牛强调,目前治疗精神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长期口服药物,一旦停药,以前的药就白吃了。而且精神疾病是慢性病,牛威这么严重的,估计一年半载才能有点效果,最后能好到啥样确实谁也不能保证。
老牛很郑重地说,这十几年的教训也够了,自己这次想好了,“一切都听你们的!”
因为牛威体重太重,万一发病犯浑,能制服他的只有亲爹老牛。主任让老牛也先留下来,等牛威情况稳定了再说。老牛给儿子办了住院手续,爷俩一块儿住了进来。
五
老牛人生得壮,性格仗义,很快和病房里的患者打成了一片,和科室里的老好人老田尤其说得上话。
老田是我们刚建成封闭病房不久就住进来的“元老”,可以说是看着病房里这些病人一个个进来的,基本情况都了解。老田脾气好,说话又从来在理,人也比较热情,如果没生病,肯定是邻居里的热心肠。病房晚上发生点什么我们都向老田打听,他能说明白,也比较客观。
老田和老牛年龄相仿,俩人有很多共同话题,特别聊得来。有一天老牛憋不住问老田:“你这么好,也不像有病的样子,干啥总在这里待着?外面多好啊。”“那是你没看到我犯病的时候。”老田说。
我在病房这么多年也一次都没见过老田犯病,但听主任说,老田犯病送进来那次差点失手把媳妇杀了。老牛的想法总是很天真,他说那你也不是故意的,治好了就回家好好过呗。老田只是笑笑。实际上老田犯病的时候会产生幻觉,他控制不了,非常危险。老田的存在就像是在跟老牛“现身说法”:精神病真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病,像他这么好的人也会得病,也会在犯病的时候伤害别人。关键是得正视它,才能学会和它相处。
牛威住院大半个月时,老牛接到战友电话,和主任商量后还是决定出海,毕竟需要赚钱才能给儿子治病。牛威的表现也一直挺好,他有点怕穿白大褂的人,我们科的护士也基本上都是快退休的老护士,不会引起牛威的冲动。
老牛把牛威托付给了老田。牛威话不多,像个小跟班似的天天跟着老田。大家开玩笑说老田有这样一个保镖,在这病房可以横着走了。老田也逢人就说,这是我干儿子。老田爱看人打扑克,牛威也跟着看,大家笑,他明显不知道笑什么,但也跟着哈哈大笑,像个大娃娃似的,特别可爱。头发花白的老田领着体重是他二倍的胖娃娃牛威一前一后溜达,成了“病房一景”,看起来特别和谐,有种天伦之乐在其中。
牛威饭量巨大,一个人顶三个人,老牛当时还不好意思,找主任说给牛威交双份饭钱吧,主任没同意。每天食堂的车一出现,牛威就拿着饭盆在门口等着,每天都是第一个打饭。别人打的时候他已经在一旁吃上了。
很多患者都说看牛威吃饭真香啊,看都看馋了。等其他人打完,牛威的饭盒也见底了,剩下的饭菜就归牛威随便吃。
牛威最喜欢的人是我师姐,总是跟在身后“吴姨,吴姨”地叫。每次我师姐去查房,牛威就特别开心,师姐也总是像妈妈似的关心牛威的饮食起居。
师姐跟牛威说:“宝贝你得减肥,你太胖了,想把你爸累死啊。”牛威听了嘿嘿直乐,但没两天真的很配合地开始减肥——之后每天打饭的时候,大家都默契地少给他打一点,他也不闹。听老田说他有时候半夜饿了就嘬被角,老田看他实在可怜,就会给他一些饼干。我们活动室的窗户正对着通往食堂的小路,牛威一饿就会趴在那个窗口痴痴地等食堂送饭车的出现。我想老牛之前出海把牛威一个人锁家里的时候,他也是像这样等着爸爸的朋友来送饭吧。
大家知道牛威会画画,有一天护士拿了笔和纸,说牛威给大家画个画吧,画了给你吃饼干。牛威求助似的看着老田,老田也想看牛威画画,就鼓励他说随便画个啥都行。大家又拿出一张印着鸟的报纸,让牛威照着画。牛威还是有些抗拒,跑到他的床上面冲着墙躺着,不理我们。就在大家都放弃的时候,估计是太饿了,牛威真的拿起笔画了起来,没几笔就勾勒出一只鸟。大家都很惊喜,但牛威谁也没搭理,拿起那袋饼干自己吃了起来。
拿起画笔的时候,他的身上还能看出小时候父母用心栽培留下的影子。
绝大多数时候牛威都很稳定,不知不觉在病房里自己住了一个月了。有一天我问牛威,你爸去哪儿了?他歪着脑袋跟我说,去赚钱钱了。24 岁的牛威,280 斤的体重,但哪怕外表再高再壮,你还是没法把他当成一个成年人——他的所有反应都像八九岁的孩子。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明白老牛这十几年来身处的那种不断燃起希望,又不断被吹熄的困境。
六
老牛出海回来正好是樱桃成熟的季节,他拎着两大兜子樱桃,一袋黄的,一袋红的,回来了。老牛说他们那里出产这种大樱桃,很好吃,一定要带回来给大家尝尝。老牛拿得实在太多了,楼上楼下所有患者和全部医护人员一起吃,到下班都没有吃完。
牛威见到父亲,比每天见到送饭车还开心。只见他很熟练地接过父亲的军蓝色挎包,打开,从里面拿出各种好吃的自顾自吃起来。原来每次父亲出海回来都会给他带很多好吃的,算是爷俩间的小浪漫。牛威认真地吃,老牛就在一旁静静打量儿子:自己走的这一个月,儿子吃了新换的药,瘦了十多斤,看起来精神了,也不再满嘴口水,表情也不那么呆了。老牛的欣喜从眼底溢出来,他自责地说自己把儿子耽误了,“早来就好了,早来儿子早好了”。
老田把牛威画的那只鸟拿给老牛,老牛翻来覆去地看,又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儿子当年开画展的那些照片跟老田讲:“当年他真的很有天赋,都是被病给耽误了。”如果不是当着很多人,老牛估计会当场老泪纵横。老牛说自己做错过很多决定,早期拒绝承认儿子有病、暴力对待儿子、到中间“请大仙”、相信小广告、求神拜佛……12 年,这个父亲绕了很多弯,连带着儿子也受了很多罪,但他始终没想过放弃。我也很感慨,我不知道如果陪着牛威的不是老牛,结果会更好还是更坏,但我确信如果老牛不是一个意志力非常坚定、内心非常强大的人,牛威撑不到现在这一步。
整个过程,牛威都在一旁吃着爸爸给自己带回来的好吃的,对父亲和我们这些围观人心里的情感波动毫无反应,也毫不知情。
老牛想好好谢谢老田,跑去跟主任说想带老田出去喝酒,主任一听毫不犹豫就拒绝了。老牛还争辩,说老田比正常人都好,怎么可能會出事。主任气坏了,说你能住就住,别给我找事。到晚上查房,老牛还在跟我抱怨,说,你们主任咋那么不通人情?老牛的世界很简单,认的理就那几个,但够用,合乎他理的事就该做到,比如男人就该撑住家,父亲就该救儿子。
牛威坐在床上把老牛带回来的好吃的摆了满满一床,见我去了,拿了个苹果给我。我看见他枕头边上有一些糖和其他的零食,就逗他说我要那些。他赶紧护住那个口袋,拿起里面一块巧克力说,给你这个就行了,“只有这么多了,那些是给吴姨留着的”。能在不犯病的时候正常地交流、表达感情,这对牛威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老牛再一次放心地出海了。这次走的时候他特别高兴,哼起了小曲。
老田的存在让老牛安心,精神病院里不都是疯子,而且大家把牛威照顾得这么好,儿子也在一点点好转,他再一次看到了“治愈”的希望。
老牛走后,牛威还是像小尾巴似的成天跟着老田。就在我们以为日子就这样平静过下去的时候,科里轮转来了一个漂亮的小护士。那天早上,查房之前我就担心牛威,但牛威一早上都憨憨地跟着他的“吴姨”,没有任何异常。大家渐渐放下心来。没想到等漂亮的小护士一个人上楼时,牛威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谁都没反应过来。小护士吓哭了,老田他们冲上去想把牛威拉开,但他死都不松手,最后主任、护工都上了才把牛威拉开。牛威像愤怒的野兽,死命地挣扎,边挣扎边号叫,大家合力才把他绑到床上。小护士哭了很久,我们也特别不好意思,不停地解释,生怕给小姑娘留下什么心理阴影。第二天小护士就转走了。被绑在床上的牛威依然在死命挣扎,铁架子床几乎被他一点点蹭到了病房中央。后来实在没办法,我们给他打了一针,他安静下来,睡了过去。
牛威醒的时候天都黑了,老田给他留了晚饭,一直放在开水器上热着。老田让他吃饭,牛威居然不吃。老田又拿出老牛放在他那儿给牛威加餐的零食,牛威也不吃。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牛威不吃东西。从那以后,牛威多了一个毛病,开始在病房里手淫。无论时间地点,无论身边有没有人,他上来那股劲就开始。每到这个时候,老田就摇摇头,给牛威身上盖个被子遮一下。老牛出海也没法联系,我们只好给牛威加药。加完药之后,牛威手淫的行为明显少了很多,但也不再在我们查房的时候吴姨前吴姨后地跟着了,和老田看别人打牌也不跟着哈哈大笑了。整个人就像木墩子一样,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老田心疼地说,这孩子被药给“拿住”了。
七
老牛出海回来,又像上次一样拎着好多吃的兴冲冲地来医院,但等待他的却是一个蔫答答的儿子。老牛失望得顾不上把好吃的拿出来给大家分发。老田把事情的经过跟老牛讲了,老牛越听越着急,一方面因为儿子病情的反复,一方面又想为儿子鸣不平,情急之下跑去找了主任。
自从上次主任不让老牛带老田出去喝酒,老牛就对主任有意见了。主任说了事发经过和我们的考虑,老牛还是很生气,冲主任喊道:“如果我要这样一个儿子,还用得着大老远跑到这儿来治吗?我口袋里的药就能把孩子拿住!”老牛说自己每次都是控制不住了才舍得给几粒,生怕把孩子吃坏了,他说:“我那么信任你们,把孩子交给你们,你怎么能不拿人命当回事呢!那个护士都走了,为什么还要给孩子加药?还要把他吃傻?以后病房不让年轻护士来不就好了吗?”老牛满心满眼只有儿子,漂亮小护士会让儿子犯病,那小护士就不能来精神科了。主任也急了,跟他喊:“那他这样出去了,大街上的女孩呢?都不能上街了吗?”没有自知力的精神病人不但可能自己被人欺负不懂反抗,还可能被人利用,成为伤害别人的工具。很多年前,我隔壁有个姐姐骑自行车的时候突然被人推倒了,她爬起来,看到旁边几个卖水果的在哈哈大笑。原来是有个小贩给了那个经常在街上流浪的精神病一个苹果,用水果指使那个精神病人推的。
老牛气哼哼地张着嘴,也想不出怎么反驳,就像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主任不让他带老田出去喝酒一样——当周遭的一切和“治好儿子”这件事发生冲突时,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那就舍弃。妻子要走,他舍弃了;铁路的工作无法维持生计,他舍弃了;现在小护士会刺激到儿子,那么也该舍弃。他不断地向内舍弃,丢掉一切阻力甚至丢掉自己,现在又向外舍弃,要求别人也要像自己一样。但那只是适用于老牛世界的简单道理,没法帮他解决现实里这些复杂的问题。老牛和主任谈完非常郁闷,回病房打算找老田喝酒,又想起来老田出不去,更郁闷了。他跟儿子说了几句话就一个人出去了。
晚上回科里的时候,老牛满身酒气,护士大姐看他醉醺醺的没让他进。科里有很多专门来戒酒的患者,他身上的酒味儿会把那些人的馋虫勾出来,病房就没个安生了。老牛也没为难我们,坐上那辆把他拉来的出租车又回市里了。老牛走后,我和值班的护士大姐、护工师傅聊天。在病房这么多年,像牛威这么严重的年轻患者没几个,治得再好也够呛能让老牛抱上孙子,他的心思根本达不成。“老牛这样辛苦,啥时候是个头?”护士大姐没回答,转而问在封闭病房干了十多年的护工朱师傅:“如果你是老牛,你怎么办?”但我们都替不了老牛。这个问题,我更想知道老牛的答案。
八
第二天一早还没上班,老牛就来科里敲门了。我发现眼前的老牛不一样了,整个人精神了很多。老牛说昨天晚上他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旅馆旁边正好有个澡堂子,他想反正也睡不着,就去泡了个澡,顺便剪了头发,刮了胡子。
老牛一晚上没睡,想了很多,明明该难受的,却越想越轻松了起来。
自从牛威病了以后,尤其是牛威妈妈走了之后,老牛说自己好多年没有再放松过了,自己以前经常和战友们去泡澡,“几个男人一起,泡得热乎乎的,吹吹牛,生活中的烦心事也就不那么恼了。”他想明白了,他决定把牛威带回当地去治疗,好好治,不自己瞎整了,都听大夫的,还是要相信科学。老牛把想法跟主任说了,还引用了我的话,“陈大夫说了,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我觉得,真正促使老牛做出选择的,可能就是他去澡堂那一晚。老牛那时想了什么,又得了怎样的解法,没有人知道。或许是氤氲的水汽让他短暂想起了生命中那些最轻松、最愉快的日子,那里有意气相投的战友、温柔陪伴的爱人,还有可爱聪明的儿子,那些回忆一定给了他很多力量。关上水龙头的那一刻,老牛也关上了自己执念的阀门。他明白,只有让自己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才能陪伴儿子进行更久的治疗,让这个家庭拥有真正“治愈”的机会。
我一直不赞成用“榨干一个家”的方式治疗精神病患者。精神病或许暂时是不可治愈的,但精神病家庭并非没有出路。经常有亲戚朋友问我精神病全国哪儿治得最好,其实只要是一定级别以上的医院都差不多,关键在于“量力而行”——比起医疗条件,对精神病家庭来说更重要的是方便,因为这样更容易坚持。治疗精神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凡是铆足了劲要一下子“战胜”精神病的想法,最后都会因为不能坚持半途而废。更长远的课题其实是病人、家属怎样和这个病相处。所以我常跟患者和家属说要“可持续发展”,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老牛回去打听了几家当地的医院,对比了环境之后就把牛威接出院了。
很快一年过去,又到了樱桃成熟的季节,病房里有家属送来了樱桃。每到这时就会有人想起老牛,说只有老牛带来的樱桃最甜最大最好吃。没过几天,老牛真的提着大樱桃来了。他说来这边办事,顺便看看大家。我们找来大盆洗樱桃,还是老规矩,一盆红色的,一盆黄色的,所有患者医护都来吃,还是吃到下班都没吃完。老牛还专门给老田带了一只烧鸡,说下酒菜我给你带来了,但主任不让你喝酒我也没办法,反正心意你得领了。说完,两个过半百的男人一起放声大笑。
老牛在病房里住了一晚上,带回了牛威最新的消息。他说牛威的新医院挺好,他一周中找时间会去看看,那边也有个差不多的“老田”,天天带着牛威,自己也放心。他说自己这一辈子净遇好人了。战友还打电话让他跟着出海,但自己年龄一天天大了,也干不动了,就又回单位上班去了,不然不干活白拿单位的钱心里不踏实。牛威也有低保,一个月花不了多少钱,大家也挺照顾牛威的。至于能好成啥样,他说:“那是天说了算的,不是我能决定的。”老牛现在的奔头变成了稍微给牛威攒点钱,自己真老了不能让牛威饿着。政府管基本的吃药,但牛威胃口大,没有好吃的可不行。
我忽然想起老牛醉酒出走那天,护工朱师傅的答案——“精神病这个事得早治,治不好了就得認,你跟它犟没有用。如果我是老牛,我就把孩子放在当地医院,自己也得好好过啊。不然这一辈子尽是苦了。”
老牛身上有很多精神病患者家属的影子:从不承认到找出路,再规划好一切,直至让“与自己和解,相信要打一场持久战”成为贯穿后半生的命题。
老牛或许也没有完全放下,但他知道儿子最需要的是稳定、回归正轨的生活,而自己就是那双牵他回家的手,那个在之后时间里陪伴儿子最久的人。所以他得先学会保重自己。
精神病人的家属和精神科医生有时候就像并肩作战的战友,有一种不需要语言也能交流的默契。那天晚上,老牛和老田聊到半夜,第二天早上跟着我们回城的班车走了。我不相信老牛是“顺便”来看我们的,因为除了送樱桃,他的有些心情也只有我们才能听懂。
仔细想想,需要正视磨难,与自己和解的不只是老牛。生活本就是一场持久战,老牛的选择或许是一条出路:过好自己的生活,陪伴那些你在意的人走更远的路。我很确信,往后,我们都会出现在彼此的回忆里:老牛给我们甜樱桃,我们给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