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彪
出差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去父母家。
还没等推开家门,一股酒香扑鼻而来,不问便知,父亲正在饮酒。父亲坐在那儿,面前依旧放着三只奶白色酒杯。这三只酒杯我太熟悉了,那是祖父祖母生前与父亲喝酒时用的酒杯。一只端在父亲的手里,另外两只则放在餐桌两侧,旁边各摆一副碗筷,酒杯里盛满了酒。桌上依旧是三碟小菜,一盘糖拌西红柿,一盘酱肘子,一盘油炸花生米。虽然父亲年过八旬,早已白发苍苍,但竟没有掉一颗牙,耳不聋眼不花,红光满面,精神状态特别好,整日以食肉饮酒为快。桌上那三样凉菜都是当年祖父和祖母每天为父亲备下的酒菜,也是祖父去世后,祖母和父亲在喝酒时永远保留的三样下酒菜。自从祖母去世后,父亲喝酒时都是这样的阵式:三杯酒,三碟小菜,三双筷子。望着父亲一个人自斟自饮,有一丝英雄寂寞、孤独求饮的味道。
“爸,给您带来的。”父亲看着我手里提着的酒瓶非常高兴地说:“呦,茅台,好酒。”我见母亲不在家,坐到父亲对面,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西红柿放进嘴里。
“你妈出去散步去了。”父亲边喝边说。
望着父亲略显孤独的样子,我知道他老人家在喝闷酒。自从祖母去世后,凡是父亲一个人喝酒时,总是闷闷独饮。母亲不饮酒,更是反对父亲喝酒,但过了一辈子,也没有劝说成功,每晚饭桌上依旧摆放三只酒杯。父亲每天如此,只倒三杯酒,喝完手中那杯,然后把另外两杯喝了,便不再多喝。
“你也喝点吧。”父亲没等我答话,便将另外一只杯子递给我,然后去开茅台,边斟酒边自言自语:“你奶奶生前最爱喝茅台了”。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祖母。无论是祖母最爱吃的酱肘子、糖拌西红柿,还是祖母常用的那只酒杯,都让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回忆着。突然,我意识到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今天是你奶奶的祭日。”父亲说完喝了一大口。
“酱肘子和糖拌西红柿都是你奶奶生前最爱吃的。”父亲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块酱肘子放进嘴里,边嚼边念叨:“天福号的酱肘子没有原来的香了。”
望着父亲喝酒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问:“爸,没有人陪您喝酒是不是有点孤独呀?”
父亲放下酒杯,说道:“孤独没有什么不好,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孤独就像一杯水,没有颜色,没有味道,但它可以维持你的生命。对了,你写的《真水无香》就是这个意思吧。你是搞写作的人,你不觉得真正的作家应该是孤独的吗?”父亲吃了一口西红柿接着说,“现在整天都是噪音,今天楼上装修,明天马路开挖,后天花园铺砖……我觉得孤独是一种难得的清雅,林则徐的慎独也有此意吧。我有时会想起你爷爷奶奶,想起咱们贤孝牌的家,有时什么都不想,只是喝酒吃菜,凡事只要你不自作自受,就不觉得孤独。想想你奶奶,在你爷爷离开十三年后才去世,你不觉得她也很孤独吗?”
父亲的话说得平静,我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泪水悄然而出。
“爸,太晚了,您少喝点吧。”我抓起酒瓶想要将酒收起来,父亲酒兴未尽,将酒瓶抢了过去。
那晚,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度过的。回到家中,我和妻子坐在客厅里,说到祖母的祭日,以及祖母把我拉扯大的种种往事,悲从心生。谈到父亲当年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在给学生们上课后,还要骑车去和平里照顾祖母,风风雨雨近五年,直到祖母去世。父亲是榜样,孝道是要传承的。
“爸也许不会有需要我们照顾的那天,他身体好。如果有需要,我也会像爸照顾祖母一样。”妻听了,点点头,迅速转身而去,她知道我对祖母的感情,她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父亲好酒,但不喜众饮豪喝,更不贪杯。从我记事起,每天晚上祖母做好饭菜后,总是让我们先吃,而祖父祖母要等着大儿子(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回来一起喝两杯。这似乎是一种习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也是每天祖母盼望的时刻。
父亲何以好酒,我曾经问过祖母,老人家悻悻地说,还不是日子过得最紧巴的那三年学会的。你爸年轻时在酒厂挂职副厂长,你们不知道,那时缺粮少菜的,家家户户把那点粮票和吃的看得可紧了。酒是粮食做的,你爸爸喝了酒就不吃饭,他说喝酒就不饿了,我想他是为了给家里省点粮食吧。当时你爸爸身上的担子重,咱们家里就他一个人挣工资,你爷爷挣的那点钱解决不了问题,你爸一个月挣七十八块钱,在当时是高工资了,就这样家里仍然不是很宽裕。你姑爸(满族人管姑姑叫姑爸)上大学需要钱,你老爹(叔叔)上中专也需要钱,你和勇彪(我弟弟)还小,也正是花钱的时候,所以你爸养活着一大家子人,他工作也很辛苦,喝点酒为的是解乏,喝酒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改不掉了。
对于祖母的话我是将信将疑的,因为祖父祖母喝酒的习惯也是曾祖父惯的。满族人喜欢饮酒习武练字,也喜欢吃鱼吃肉,这些曾祖父都很拿手,到了祖父这一辈,武术不练了,但仍然练字、饮酒和吃肉。即使在非常艰苦的年代,父亲陪祖父祖母喝酒依然是常事,不饮酒倒是不正常了。
父亲一生只喝醉过两次。一次是他被员工出卖,挨了批,回到家来,祖母为他备好了酒菜。父亲是很有酒量的,但那次竟然喝醉了。边吐边说,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最让父亲伤心的是他属下的一名员工,平时受父亲恩惠颇多,但出卖父亲最卖力的恰恰是他。父亲百思不解:“他说喝了我的毒酒”。他为此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后,他又去单位了。
父亲第二次喝醉酒是在爷爷去世后的第三天晚上。祖母心情一直不好,中午没有吃饭,我和老爹怎么劝老人家也不吃。晚上父亲处理好祖父的丧事后,祖母便下厨房为父亲做饭。饭菜做好后,我们都默默地坐在饭桌上,没有人动筷子。祖母倒了三杯酒,我想祖母一定是习惯成自然了,祖父已经去世了,但他的酒杯还在。祖母坐下后突然说:“晏彪,用你爷爷的酒杯吧,二十三岁是大人了,咱家没有空着杯子的习惯。”祖母说得平淡、镇静,腔调中没有半点悲伤,但我一阵阵地心酸。我自幼是祖父祖母带大的,祖父最疼爱我。我端起酒杯,便想起祖父,眼泪流个不止。父亲始终没有一句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才喝几杯便醉倒了,吐了一地。祖母边收拾边喃喃地说道:“你爸今天是怎么了,才喝几口就醉了。”我流着泪扶父亲进了里屋,灯光下父亲脸上挂着泪珠。
从此以后,每天父亲回来便与祖母一起喝酒,桌上永远是三只酒杯、三副碗筷和三碟小菜。悠悠十三载,便也成了一种习惯。许多年后,每当端起酒杯,我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全是当年父亲和祖母快乐地喝酒时的画面。
1991 年秋天,北京的天气有些反常,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一天我突然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哥,快到协和医院来,奶奶让车撞了。”放下电话,我的头“嗡”的一声。祖父已经去世,祖母千万不能再出事了,这种心情非言语所能尽表。当我急匆匆赶到协和医院的急诊室时,祖母正在抢救中。
街坊杨大哥(和祖母家住在一个大四合院里,平日街坊四邻的感情都很好)悄声对我说:“中午赵奶奶在门外和王大妈聊天,院里几个孩子也在街上玩。当时一辆车过来了,小勇和小芳正跑着玩,没有看见汽车,赵奶奶一见来了汽车上前去护那两个孩子,没想到汽车把赵奶奶撞倒了。医生刚才说,赵奶奶是头部受了伤,脑子里全是血,要手术,你要有心理准备,病情很危险。”
祖母在昏迷了七天七夜后,终于被抢救过来了,遗憾的是祖母有些失忆,一会认识人,一会儿又不认识人。祖母平时是跟着老爹住的,满族人有个习惯,长子长孙尊贵,但却喜欢跟着老儿子一起过。而这期间老爹家里也出了大事,婶子突然病逝,家不成家了。
父亲是家里的长子,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弟弟家遭难,父亲便将祖母接到家中。父母和弟弟一家五口人住一套五十九平米的小两居,弟弟三口住一间,父母住一间,客厅只有八平米大,放一张小餐桌而已。祖母住哪呢?
父亲是大孝子,他跟母亲商量后,便让祖母跟母亲住在一起,自己住客厅。这样住了几日还是不方便,祖母每天晚上要去卫生间,一家人都不得安宁。
我看出母亲的为难,也看出了父亲的无奈。一日跟父亲商量:“奶奶总住这儿不是个办法,咱家花家地的房子空着,我和建平商量了,我们住过去,您和奶奶住我们和平里的宿舍楼,虽然是筒子楼,也有点小,但做饭用水方便,平时可以请一位保姆照顾奶奶。建平的单位就在宿舍楼边上,也可以随时照应。”
父亲听后认为可行,又不无担忧地说:“那你们上班就远了,多不方便呀。”
“没关系,我们能克服。”就这样,祖母被接到了和平里。
“爸,建平给奶奶请了个保姆。”父亲看了看我,缓缓地说:“医生说了,你奶奶需要多跟熟人说话,有助于恢复。不用请保姆,我跟你奶奶住这儿。我跟校方说好了,把我课时减少点,尽量放在早晨和下午,一天三顿饭没问题。有倒不开的时候你们抻把手就行了。”
父亲的孝顺是出了名的,当年祖母得了直肠癌,祖母是A 型血,医院的血库里这种类型的血很少,父亲便对医生说,我是她儿子,是O 型血,输我的吧。他老人家对祖母的孝心天地可鉴。我们这个家虽然是父亲养家,但祖母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父亲自结婚后就单独过了。这次父亲认为是上天赐给他的一次机会,可以好好陪着母亲尽尽孝心了。
搬进筒子楼后,祖母还处于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糊涂的状态。令所有人惊讶的是,每当我看望祖母时,她老人家总能认出我,“我大孙子来了,是晏彪呀,快坐着陪陪我,一天一天的没有人跟我说话……”
前几句还清楚,越说就越离谱了。
父亲一周的时间都奔波于东直门外的学校与北三环和平里筒子楼之间,他老人家那辆自行车是立了功的。祖母被撞那年八十一岁,父亲六十一岁,一个老人看护着另一个老人。平时父亲上课,母亲看护祖母,我妻子中午和下班后都会来帮助照看祖母,周六周日我和弟弟便替父亲照顾祖母。
见到父亲和祖母相处最温馨的画面,并不是父亲为祖母洗头,陪着祖母在楼下晒太阳,而是父亲和祖母对坐在餐桌前饮酒。有时由于我的到来,祖母特别高兴,她老人家总是让我用祖父生前用的杯子,“晏彪是大人了,用你爷爷的杯子喝吧。”令父亲和我惊讶的是,这句话祖母从来都不会讲错。
我很享受陪着祖母和父亲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光。祖母和父亲一人一口酒,一人一口肉地喝着聊着,真是其乐融融。每逢这个时刻,父亲的脸上总洋溢着一种动人的光彩,祖母的脸上也泛着幸福的微笑,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一旦想起这画面,我心里依然会涌出无限的幸福感。
最让我难受又让我感动,还有些无颜以对的,是同事对我和妻子说,你们家老爷子真够孝顺的,不但把老太太侍奉得舒舒服服的,还给老太太洗屎裤子。老爷子怎么说也是六张的人啦,还是个教授,能做到这份儿,让我们特别佩服。我们大家都说你有个好父亲,老太太上辈子一定是积了大德行善修来的。
父亲侍奉祖母整整六年的时间,老人家在八十七岁的时候无疾而终。住在桶子楼里的同事们都说,老太太这几年真是享福了,好吃好喝的,有那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是前世修来的。
祖母去世后父亲再也没有去过筒子楼,直至2001 年我分了房子,搬家时父亲才又回到那间让他充满快乐又怀有悲伤的房子。屋里的东西一直没有打理过。床,还是那张床,摆设一样都没有动过,那张小餐桌还支在屋子中央。父亲站在屋里,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久久不说一句话,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在想念祖母。
父亲依然是每天一顿酒,只是一个人自斟自饮,少有与祖母对饮时的那种快乐和光彩的样子出现,常常是寂寞独饮。我这个年龄对寂寞和孤独似无深刻的理解,直至我生病住院时,一个人躺在病房里,望着白色的墙壁,夜不能寐时,我才体味到了寂寞与孤独的滋味,我才真正读懂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