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瓜船上

2023-12-19 11:31陆秀荔
雨花 2023年11期
关键词:舅爷棒冰小男孩

陆秀荔

我坐在船头,手里拿着白米粽子,蘸上粗颗粒的赤砂糖,咬在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晨风中荡开细微而欢悦的气浪。前天下了大雨,河面变得更加开阔,两岸高高低低的植物,深深浅浅的,都映出饱满浓稠的绿意。突然间,有野鸭子从水葫芦里钻出,发现了迎面而来的船,慌慌张张地躲到茭白丛中去了。它滑稽的样子,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舅爷戴着草帽在船尾划桨,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秋水河风平浪静,我们的船很稳,但是并不快。舱里装满了清早刚摘的西瓜,吃水很深,因此划起来颇为费力。比我大三岁的表叔小满洗了把毛巾给他父亲擦汗,然后也坐下来跟我一起吃粽子。

舅爷家年年都种几亩西瓜,端午前后,隔个两三天就要出去卖一趟西瓜。水乡的河流远比街道要多,所以,船就是流动的店铺。卖布的、卖蔬菜的、卖瓷器的……都是用船载着货物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卖西瓜的自然也是一样。本来卖瓜没我什么事,可农忙时节家里人都忙着割麦、插秧、打桑叶,压根没空管我,到了周末便由着我跟舅爷卖西瓜去。

我吃完粽子,在河里洗洗手,拍拍红色的连衣裙,扶一扶宽檐的太阳帽,神气地看着不远处的村庄。小满笑我不像是去卖瓜,倒像是要进城逛一逛。我抬着下巴不理他,心想,我可不是个吃闲饭的。

船行至村外的大坝,准备过闸时,旁边的岔河里突然蹿出来一条船,也装着满船的西瓜,差点和我们撞起来。舅爷爷看了船上的小夫妻一眼,立刻把船桨划得飞快。我和小满心领神会,各拿一个大蚌壳,分坐船两侧,也使劲划着,让船快一点,再快一点,好抢先到达人多的水码头,占个好位置。

对方划船的是个年轻人,力气似乎比舅爷大得多,船也比我们行得莽,一路追追赶赶,到最后舅爷还是落了下风。不过,最靠码头的黄金位置他们也没抢到,早就被卖酱货的占领了,一群人正围着酱缸边买边尝各种咸菜和调料。

两条西瓜船并排停在酱货船旁边,船舱里挨挨挤挤地堆着油绿发亮的苏蜜1 号,个头颜色都相差无几,看着像是从同一块瓜田里摘来的。但舅爷卖瓜的经验显然更加丰富,他从面前的水桶里拽出许多带着藤蔓的叶子,随意盖在西瓜上,再洒上一点水,所有的瓜在新鲜叶子的衬托下立刻变得精神抖擞,像是在瓜田里刚刚被唤醒。旁边船上的女人见了,再扭头看看自己的瓜,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开始吆喝:“卖西瓜呀,又大又甜的苏蜜瓜!不甜不要钱!”

水码头边洗衣洗菜和买酱货的人早就看到西瓜船了,不管买不买,他们先要问问价钱,甚至还会要求切个“样品”尝尝。那女人挑了个裂开的瓜,切成薄片递到岸上给大家品尝。舅爷从摘瓜到划船都非常小心,所以几乎每一个瓜都是完整的。但看着众人夸对方的瓜好吃,便横横心让小满切开一个小瓜,也拿给大家尝。

人们刚在酱货船上吃了咸蟛蜞,正齁得舌头发抖,此刻来一口鲜甜多汁的西瓜,简直就是在沙漠里遇到了甘泉。不过送的瓜只有一小片,还想吃就得掏钱买了。大忙时节,割麦、插秧都很辛苦,大家有充分的理由买点好吃的犒劳自己。于是,两条船先后开张了,舅爷一个瓜接一个瓜称着,小满用草绳把西瓜绑好递给人家,我则负责收钱。不知情的村民夸奖道:“这卖西瓜的一双儿女真是懂事啊!”我听了有点生气,但舅爷擦擦汗,用山羊般温柔的目光看看我,说:“哪有这么好的福气儿女双全啊,我家里三个儿子,这小丫头是我侄孙女。”

我抱着装钱的饼干桶,数了数里面的大钱和小钱,我知道这儿的每一分钱都是留着给三个表叔盖房子、娶老婆的。舅爷不仅仅种西瓜,他还种粮食、养蚕、养黄鳝,冬天帮人家到冰冷刺骨的鱼塘里捉鱼,春秋天撑船捞螺蛳……他终年都不会闲着,从早到晚也很少闲着,所以总是又饿又困,常常捧着巨大的海碗吃饭,吃着吃着就睡着了,结果碗不小心掉下来摔碎了,一群鸡抢着来吃地上的饭米粒。这样的情形有过好几次,以至于他一坐在巷子口吃饭,就会有几只心怀鬼胎的鸡在旁边转圈。

舅爷看了看饼干桶,再看看船舱里的瓜以及拿来换瓜的米、麦子和黄豆,轻轻摇了摇头。在乡下,家里现钱不凑手的时候,用粮食来换东西是极常见的,按市价折算一下便是了。船上的瓜剩下不到一半,岸上的人剩得更少,到了下地的时间了,人们都赶工去了,只有少部分人在家洗衣做饭。我们把船摇出来,沿着各个水码头在村里转了一圈,只卖掉十来个瓜,船上还剩三十来个。

我们又回到原先的码头,酱货船开走了,另一条西瓜船也不见了。我们把船系在苦楝树的浓荫下,等着中午人们从地里回来,再出现一波买瓜潮。舅爷一早起来摘瓜,又划了一路的船,实在太累了,在船尾铺开一条蛇皮袋,倒下就打起呼噜来。那声音非常高亢,震得河水都微微颤抖。我想到有时晚上去捉萤火虫,听到舅爷在瓜棚里打呼噜,声音盖过满田的青蛙,像是夏夜合唱团领唱员似的。但是只要田埂上有一点点脚步声,他的呼噜就戛然而止,掀开蚊帐和草帘,拿出强光电筒,把黑夜劈成两半,厉声问:“谁?”被惊得呆立当场的大部分是捉田鸡的或者捕鱼的,很少有毛贼敢光顾舅爷的西瓜田。因为远近的人都知道,别人守的是瓜,他守的是命,被捉住绝对是要掉层皮的。

夜里无比警醒的舅爷,这会儿却睡得非常沉。我看见红头苍蝇在他身上叮来叮去,甚至还停在他的胡须上,他下意识地动一动,继续打呼噜。我还看见有一只好看的蓝蜻蜓,从金黄的丝瓜花上飞到河面转了转,忽然停在舅爷从解放鞋的破洞里伸出的脚趾上。我喊小满看,他正在捞河里的西瓜皮,准备带回家给猪吃。顺着我的手指,看到了那只特立独行的蜻蜓,笑得差点从船舷上掉下河去。

“啪……啪……”桥上传来木板敲击木箱的声音,这是令乡下小孩热血沸腾的天籁。我站起来看着桥上,果然是卖棒冰的推着自行车来了。正想叫舅爷的时候,他已经醒了,说:“你自己拿钱去买根棒冰吧。”

“那我呢?”小满小声地问。

“你什么你,你喝茶,水壶里有的是大麦茶!”

小满被骂得像晒蔫的瓜秧,我小心地拿着两毛钱,提起裙子跳上岸,买了一根最便宜的红豆棒冰。准备往回走时,看见旁边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口水都流到肚皮上了。卖棒冰的见状,说:“这个小孩真是的,每回我来都跟一路,不给他一根棒冰就不走。罢了罢了,给你吧,没娘的孩子真可怜,这衣服都短成什么样子了。”

我拿着棒冰跳上船,忽然觉得没那么迫切想吃它了。我用西瓜刀切了一半给小满,他倒是很高兴,吃得啧啧有声。而我的心里,像船桨上挂了根金鱼藻似的,刺刺挠挠的,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到了中午,人们卷着裤管从田里回来,到河边洗去身上的汗水和泥巴。码头上人很多,很热闹,买西瓜的也多了起来。我在人群里又看到了那个小孩,他提着小半篮麦子站在一边,怯怯生地说想要换一个西瓜。别人笑道:“这点麦子半个瓜也换不到啊,赶紧去田里继续捡麦穗,没准明天就够换个瓜了。”

小男孩听了,并没有离开,还是站在旁边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可以当把小刀,帮别人把每个瓜切开一个三角形的小洞,看里面的瓜肉是粉瓤还是沙瓤的。我看看忙着称西瓜的舅爷,再看看小男孩,一咬牙,脚下悄悄使劲,一只瓜从船板上缓缓向后滚去,卡在木楔子旁。再过了一会儿,我再猛地走到船另一侧,西瓜果然顺势滚到船舱里去了,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哎唷!”舅爷惋惜地拍了一下大腿,心疼地看着那个咧开大嘴流出红色汁液的西瓜。顿了顿,对岸上的男孩说:“来,你把它拿走吧!”

我以为舅爷直接让小男孩把西瓜拿走,没想到,他还是把篮子里的麦子倒进筐里。但小男孩似乎已经喜出望外了,他把摔破的西瓜装进篮子,深深地嗅了一下,高高兴兴地跳上岸,飞快地跑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依然坐在船头。瓜已经卖完了,船变得很轻,比来时快多了。我们又遇到了另外那条西瓜船,他们的瓜也卖完了,买了熏烧鹅,女人坐在船头啃鹅腿。看到我们,故意啃得又慢又夸张。小满咽了一下口水,我拉下帽檐,扭头看向舅爷。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又被太阳晒干,结出一层层盐霜。他喝下一缸子大麦茶,继续向着前方奋力划船。他的眼睛逐渐淹没在滂沱的汗雨中,虚化成河流的一部分,看上去好像空空如也,又仿佛倒映着一切。

我低下头,心虚地想: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故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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