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亚萍
你的眼睛起了一层雾,那是一片深邃而孤独的湖水,两岸落满忧伤。细雨一样的睫毛下,偶有微澜漾起,泛开涟漪,花朵缓缓落下,像是一个梦,一场幻灭。你的眼睛沉溺于往事的暗影,是不是在黑暗中浸泡久了,眼睛里就会映现出虚无的花朵、美景和幻象?没有光源,没有灯具,而你整个人都被点亮了,仿佛从内里闪烁着微光,或者是那些记忆的元素自己在发光。湖水深处,你一生所看过的风景缩到了最小。你闭上眼睛,湖水消逝了,随着平缓的呼吸声、细微的爆裂声、树叶的婆娑声、远方的呜咽声,一起微微震颤,仿佛一束只剩下微弱余烬的火焰,在等待着最后一次的燃烧。你的眼睛整个被框住了,没有出口,无路可退,只能下沉,再下沉。深水里的天空澄澈,充满了寂光,所有的外物都沉下去了,你一生所经历的人、事、记忆、情感,也都沉了下去。
这水到底有多深?
当我凝望着你的眼睛时,夕暮的天空和遥远的月色仿佛都掉落于这凝缩的晶体里。你的眼睛有着荒芜、空旷之美。在细微的运动中,我的身体缩小了千倍,以微尘或者分子的方式投影于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是我的宇宙,将我包裹着,将我从日常生活中隔离出来,置身于浓密的幻影之中,仿佛有一条镜廊,一直延续到无限的深处。分不清,是我拥有了你的眼睛,还是你的眼睛拥有了我。我的生命投影于你的眼睛,成为闪亮的碎片、无数永恒的瞬间,你闭上眼睛,我消逝,你睁开眼睛,我重生。我与你眼睛里的我,悄悄地发生某种关联与隐喻,部分消解,部分重建,仿佛此岸与彼岸。分不清哪个更真实,哪个更虚幻。你的眼睛就是一面古老的镜子,凝视着你的眼睛,我有了生命的反思,通过你的眼睛,我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你的眼睛仿佛存在于我和日常、我和美之间。我借用你的眼睛观察一只围绕着晨曦中的夏花而震动着羽翼、嗡嗡飞舞的蜜蜂。在飞翔的欲望之下,芬芳的花蕊极具魅惑的丽质,其美丽的、舒展的形态,仿佛就是为了蜜蜂的欲望而绽放的。蜜蜂钻入了花蕊的深处,剧烈地摇晃着身子,沉溺于酩酊之中。夏花也摇动了起来,眼看着就要离开枝头而飞翔了……晨光,微风,夏花,蜜蜂,流动的一切,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一切,都让我眩晕……我离开你的眼睛,还原我自己的眼睛。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回到日常秩序里,看见美,稍作停留,既不被夏花所魅惑,亦不为蜜蜂所追慕。为什么你的眼睛能抵达我到不了、看不见的地方?一样的构造:角膜、虹膜、瞳孔、视网膜、玻璃体……一样感知光线与颜色的能力。为什么你的眼睛能看到幽微之美,颤栗、芬芳、爱情、痛苦、生命和死亡,所有的波澜壮阔,都收拢起自身的光芒,凝结成一根温柔尖针,探入花蕊深处的微渺与庞大?仿佛生命的细节与斑斓的肌理,只会在你的眼睛里彰显。你澄澈的眼睛里叠印出了斑驳而浓密的暗影,潜隐着无尽悲伤,仿佛走到了美的尽头。
“雨打窗扇,他的视线落在见与不见,有物与无物之间。雨藉着大玻璃,打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短白衫短裤,坐单人沙发,他像会呼吸的静物。不,有时甚至没有呼吸,只有眼神释出魂……”这段文字是关于蔡明亮导演的电影《日子》的评述。在电影的开场,李康生的眼睛不再吸纳外物,而是向外释放出精魂。眼睛,作为盛放时间的容器之一,却又屏蔽、消解了时间,它将中年的生命静置于一种悬挂或空无的状态之下。仿佛一切都在眼前,仿佛一切又都已随风而逝。
眼睛,释放心相。李康生那双眼袋松弛、属于中年人的眼睛,在灯光吹灭,伙伴们各自回家之后,安然接纳了肉身的衰败。我凝视屏幕,偶然捕捉到他眼睛里微弱的光,闪了几下,倏忽消隐于静谧的深水之中,仿佛向着现世所有的一切,从有序到无序,遁逃而去。想起《爱情万岁》中,他那种少年才独有的,既无辜又暧昧,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明明是相互吸引,却又故作冷漠,游离的眼神。突然意识到,光影流转,屏幕里年过半百的他,不就是身在梦里的我吗?电影里的大雨,仿佛也打在我的窗前,雨滴撞击着玻璃,又渐渐地滑落,一闪一闪,像是河流之上缓慢漂移的水灯,让我想起了亡者的眼睛。一种不可抑止的荒凉感紧紧摄住了我,人生的况味余韵缭绕,生命的顿挫悲喜霎时涌上了心头,一时之间,我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魂在何处。仿佛所有的消逝,都不是在现实生活中完成的,而只存在于梦与梦的间隙,黑夜与黎明的间隙。醒来,万事皆空。屏幕上那双眼睛好像在看我,又好像不是。人间的虚相或实相,皆不会在这双眼睛里停留。一束光落下,这双深潭般的眼睛被照亮了。
有一双睁开的眼睛,埋藏在狭窄的眼窝里,望向虚空。黑暗,是它的主人永恒的避难所。夕阳穿过细密的叶影,映在这堵土灰色的砖墙上,这双眼睛的主人坐在墙角,穿着肮脏长衫的身体,倚在墙上,香樟树窸窸窣窣的叶子斑驳地映在他那张衰败的脸上。他的眼窝里,镶着两口枯井,空洞、荒芜,仿佛一整条生命就从这两口枯井里流失殆尽了。他深陷于此刻的命运里。仿佛黑暗变成了他可以恣意地描绘幻影的画稿,黑暗的单一性将他所有的感官意识都聚拢于一个点,这个点,延伸至无尽。
我总想对他神秘的眼睛一探究竟。是不是就如我想象的那般,这双眼睛,是一对被某种未知的暗物质扰乱时序而无法进行投射的黑镜?有人故意作弄他:“瞎子啊,看你总是睁着眼睛,你能看到什么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望向虚无,脸上泛起羞涩的微笑,仿佛丝毫没察觉话语中的恶意,或者,他毫不介意。他如行吟诗人般,嘴角抽搐,下巴颏儿也震颤起来,停顿一会儿,他以一种缓慢的、孩子气的语调,语无伦次地描述着我们看不见也不能领悟的黑暗之美:“在那个既非白昼亦非暗夜的时间里,每一个细节都自发光亮,一个连着一个,永无止境……光,宛若从指缝滴漏的沙粒,沉落于大海……”他那凹陷的、没有生命气息的眼窝,被一束夕光点亮,也点亮他那凹在眼窝里因残缺而获得了某种神性的眼球。仿佛内部的黑暗与外部的光亮被彻底打通,风从二者之间自由吹过,幸福层层叠叠包裹着他。他的衣袖微微抖动,发出薄脆而舒缓的颤音。
盲人的脸庞微微抬起,越过喧嚣的围观人群,仿佛于无尽的黑暗之中欣赏起了远方的落日。这灿烂而浓密的余韵缭绕的夕光,投射在他心里是什么颜色?每当暮晚的夕光落下,独居的盲人都会从他那间阴暗幽深的小屋里,摸索着走出来,静坐于墙角的潺潺夕光里,冥想,感受光影的气息。光影,之于一个日日夜夜浸泡在黑暗中的人意味着什么?从盲人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来看,仿佛这堵低矮的土砖墙,这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因为有了光影的奇妙投射,而变得无限开阔,消除了一切藩蓠和障碍物。身体,受困于墙角,受困于街巷,受困于永恒的黑暗,心,却能直抵天空、大地、河流,以及人间最微小的秘密……暮晚的霞光,忽而闪亮,忽而迷离,忽而又从枝叶的间隙彻底消隐。盲人那凹陷的,玻璃球一样,好像能看见,却又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准确地追随着光影的变幻与跃动。
“有一天清晨,佐助从女佣的房间里偷偷拿来她们使用的镜子和缝衣针,然后端坐在地板上,一边照镜子,一边拿缝衣针往自己眼睛里扎去。他试着用针刺左眼珠,眼白很坚硬,刺不进去,黑眼珠比较软,刺了两三下,恰好碰到合适的部位,噗嗤一声,进针有两分钟左右,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他知道自己失去了视力。接着他用同样的办法刺瞎右眼……”这段文字摘录于谷崎润一郎的小说《春琴抄》。读到这些让人惊心动魄的文字,我感觉我的眼球、眼白、眼眶、眼皮以及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痛到无法呼吸。时间凝结,语言和思想都停顿了,我整个人仿佛也深陷一片白色的泥沼之中,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待及疼痛感渐渐消散,我才意识到,一个人,要有多么决绝的一颗心,才能以献祭者的温驯与冷静,握住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当一个人失去在现实中“看”的能力时,反而就能更加接近那些在日常生活里显得遥不可及的梦、艺术与爱情?也许,对于自残者佐助来说,眼睛所能看见的,不值得信任,只有闭上了眼睛,才能拥有纯粹而通透的感知力。
西方有一句诊语:你们若是盲人,便无罪了。
盲人的眼睛里漫溢的,是无尽的黑,还是无尽的白?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里写道:“无论是在寂静的凌晨还是喧闹的中午,盲人四周都是一片闪闪发光的白色,像浓雾中的太阳。对这些人来说,失明不是通常所说的周围一片黑暗,而是生活在炫目的白色之中……”萨拉马戈没有给失明披上浪漫、瑰丽的外衣。小说以冷静的笔调,揭示了残酷的真相:一座孤城中的居民,像染上瘟疫一样,陆续地患上了失明症,为阻断病情,盲人们被统一送往一个精神病院。只有一个女人没有染上失明症,她隐瞒自己看得见的事实,陪着失明的丈夫进入了精神病院。一双看得见的眼睛,像一束微暗的火,记录下了这让人绝望的、疯狂的一切:眼睛的失明,亦导致了人类智力的失明、生命的失明。人,降格为动物。而从人性到动物性,也就是几天、几步的距离。萨拉马戈将人性置于极端的状态下,剖析示众。所有的社会秩序、尊严、文明、道德、智慧、教养、知识……统统瓦解。在一群有武器的盲人的要挟下,女人们的身体被物化(包括那个唯一看得见的女人的身体),沦为泄欲工具,来换取整个病房里男女老幼的食物。当六个盲人由唯一看得见的女人带领着,逃离精神病院,来到城市,发现其残酷程度不亚于精神病院,甚至更加糟糕。所有的日常供给全部中断,整个城市都停滞下来。满街幽魂般的盲人争抢仅存的资源,有人走着走着就倒地气绝而亡,猫、狗、老鼠都来吞噬腐尸。腐烂漫延,时间已到尽头。小说的最后,瘟疫结束了,盲人复明。在整座城市都陷入节庆的欢呼时,那个从未失明过的女人却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孤独,她幽幽地说:“我想我们没有失明,我想我们本来是盲人;能看得见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
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导演过一部叫《黑暗中的舞者》的电影,女主角塞尔玛是一个热爱歌剧、眼睛高度近视并且视力一天比一天差的底层女工,她活着的唯一使命就是赚够患有同样眼疾的儿子的手术费。她的视力逐渐衰弱、消逝。她藏起失明的真相,沿着铁路摸索着去工厂,摸索着把一张张铁皮放在压膜机上。在机器高速运转时,稍一疏忽就会酿成大祸,她却从中听到天簌之音,仿佛随时都能起舞。她的脸上一直挂着满足的笑容,一抹若有若无的灰色亮光,倏忽滑进那她那深井一样黑咕隆咚的眼睛里。黑暗的温柔法则教诲了她:只要努力工作,就一定能攒够儿子的手术费。失明,帮她过滤她不想看见的一切。每天下班后,她都会去剧院演出。在舞台上,她的生命充满了光和热。她的人生,在儿子的手术费被一直关心照顾她的邻居偷拿的那一刻急转直下。在争夺钱的过程中,看不见的她误杀了邻居。法庭上,她不替自己辩护一句,也放弃请律师的权利,最终被判处绞刑。因为,她答应过邻居,永远不将他偷钱的秘密说出,更不愿挪用儿子的手术费去为自己请律师。
看不见的塞尔玛纯净得如一朵高山雪莲。在黑暗的温柔法则里,应许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狱中的她,有过软弱,有过挣扎,最终,还是强大的信念占了主导。从牢房到绞刑架的路上,通过黑暗这把密钥,她进入幻象。仿佛这不是她的命运,她只是站在歌剧表演的舞台上,只是扮演一个悲剧角色,她哽咽着,一步一步,唱着,舞着,数完107 步,勇敢地走到绞刑台上。就在准备行刑之际,她忽然提出来要摘下戴在头上的头套。黑暗,终于露出狰狞之面,她害怕,害怕死亡,害怕无尽的永恒的黑暗。考虑到她本来就看不见,行刑队请示了主管部门后,同意摘下她的头套。看不见的女人,悲痛欲绝,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一声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有人请狱警把一付眼镜放在她的手里,她摸索着,认出这是儿子的,儿子手术成功了,他摘掉了眼镜。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握着儿子的眼镜,她渐渐平静了下来,泪水,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一直打转。她环顾四周,仿佛能看见一切,生活多美啊,可惜就要告别了。她被反绑着,合拢在一起的两只手,再次确认了眼镜的存在。再无遗憾了。来吧,她准备好了。她大声地歌唱起来:“把面包包好,做这个,做那个,那床铺叠好……”行刑者一直放在开关上的手,终于按了下去,歌声戛然而止。塞尔玛脚下的地板被抽空了,一个看不见的母亲—一个死刑犯被吊在了半空。
很多年前的有一天,邻居仇奶奶在街上拦住了童年的我。她话都说不利索了,歪斜的半边脸一直抽搐着;似乎永远睁不开的、总是糊满了眼屎的眼睛里,散发出神秘而锐利的气息,像一支倒钩的箭。她终于幽幽地说出了,在我的眼睛里,她看到一个清晰的人影,这个人影就是我的前世。我慌了,赶紧问,这个人影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大人还是小孩?我的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强烈的阳光不断地从我的眼角往里渗入,我的心脏似乎就快要跳出来了。仇奶奶没有回答我。她颤栗的声音向着四面八方飘散,有一种天机不可泄露之感。而这句话仿佛也耗尽了她全身所有的力量,她废墟一般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支撑力,整个人塌陷下去了。那一刻,我恍若置身于梦境。世上的声音都仿佛被抽空了,时间变得缓慢、凝滞,我穿过了光线、灰尘、人群、店铺、街巷,跑回家中,来到镜子前,观察起自己的眼睛,我一直望到最深处去。镜子不再昏昏欲睡,夕暮的薄光里,陌生而荒凉的气息从镜子上方缓缓吹来,朝我抖落下,我感觉自己的魂魄似乎从身体里抽离了。仿佛是一种分裂,将人间分为了镜中与镜外。一阵紧似一阵的,过电般的酥麻感在我的神经末稍上缤纷起舞。我又走近了一步,踮起脚尖,把眼睛紧贴镜面,无法更深入了,眼睛的更深处,拒绝了所有目光的透射,也包括我自己的。我闭上眼睛,清亮的光依然在我的眼前闪烁。眼睛,是不是和镜子一样,都能积蓄风景?
仇奶奶是不是有一种超能力,能透过一个人的眼球表面,一直透射到这个人的灵魂深处?眼睛,是朝向灵魂的一面镜子。仇奶奶是不是能看见我们都看不见的部分?有人说,仇奶奶脑筋不正常,也有人说,仇奶奶是通灵之人。我不知道这是一种谵妄还是一种臆想症,在那遥远的无人知晓的幽暗岁月内部,没有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看见过什么。听说,那是在一个月影幢幢、微光斑斓的夜晚,独居的仇奶奶被召唤了。深夜里,她从床上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梦游般地走到墙皮脱落、露出干燥松软土坯、早已废弃的城墙脚下,停下脚步,突然惊恐地抬起头,眼睛里的阴翳慢慢洇开,整个人变得荒芜而失神,仿佛有另一个人在那一刻占据了她的灵魂,并将她放逐于时间之外。月光,将她的身体照得发亮,仿佛有某种巫术附身了,陷于谵妄的她,癫狂舞动,跨越时间和生命的藩篱,回到了远古。她指着城墙上空无一人、杂草丛生的断壁残垣,厉声疾呼道:“快走开,你们这些游荡的鬼影子,别跟着我,别跟着我……”
尖叫声刺破宁静的夜晚,也刺破人们的睡梦,撞击在墙壁上,又四分五裂炸开,久久地回荡着,仿佛具有某种预言或先知的意味。有人被惊醒了,也来到西城墙下,他们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仿佛黑夜将它隐秘的,从不示人的另一面,只悄悄对仇奶奶开启。仇奶奶在一夜之间就衰败、枯萎下去了,眼睛里的光亮消失殆尽。从此,她的人生就再也没有走出过那个夜晚。后来,仇奶奶跟无数人絮絮叨叨地谈论过那个命中注定的夜晚,却总词不达意、逻辑混乱。每个版本都不一样,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记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或者,那一晚是不是只是她的一个梦?当她一开口,整个人都深陷于往事的泥潭里,仿佛她这一生只经历过那一个夜晚。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粒一样流逝,那个夜晚的幻影(是幻影吗?)在她的眼睛里,潜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