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随仁
自《北京文学》在1997 年第11 期刊发了三篇“ 忧思中国语文教育”的文章开始,多家报刊如《文艺报》《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及《人民教育》等都纷纷进行了有关文章的转载、评论或开辟专栏刊发语文教育讨论文章,一场关于中小学语文教育问题的大讨论迅速在全国展开,并且一直持续到2002 年。
在大讨论中,社会各界不仅针对应试教育、中小学语文考试、语文教材、语文教学方法、语文教师素质等方面存在的突出问题展开了激烈、深刻、广泛的争鸣,还针对语文教育自身更深层次的问题——语文教育观念问题进行了深入、全面的反思与探讨。这场大讨论,对于推动我国语文教育事业的改革与发展,产生了极其重要且深远的影响。
钱理群指出,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中小学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大学的问题,而是国家教育的问题。其根本的问题就是教育的精神价值的失落。教育的终极目标应该是培养人的“世界观”,培养精神上充分发展的有理想有信念的人。[1]
郑逸农认为,要把人的发展作为新世纪语文教育追求的最高目标。要有全面的学生观,让每个学生都能得到较全面的发展。还要有全面的语文教育观:语文教育,并不仅仅是听说读写四方面简单相加的智力教育,还要给予学生全面的基本的深沉的语文品质和素养。教育功能要重人文性。[2]
许纪霖指出,语文教育就是人文教育。现在中学语文课本意识形态色彩太强,导致学生只会从意识形态方面来看问题,而这些东西恰恰是他们最不相信的,这样就形成了双重人格。传统的人文主义教育是和人自身的生活方式、道德观念联系在一起的,它可以内化为一个人的思想情感。[3]
钱理群的《“往哪里去?!”》指出,今天高考的弊端所暴露的教育危机,并不在于对知识、能力的训练本身,而是我们走向了“科学主义”的极端,一方面知识、能力的训练陷入了繁琐的哲学,一方面又忽略、排除了作为教育的根本的对人的心灵、智慧的开发,对人的性情的陶冶,人格与个性的培育,独立、自由精神的养成。[4]
童庆炳认为,语文教学要和审美教育结合起来。深层次的美育是通过语文教学,培养学生敏锐的感知力、丰富的情感力、独特的想象力和深刻的理解力。而我们现在的学生在这四个方面都很不够。目前整个语文教学的指导思想是完全过时了的,尤其是讲“主题思想—写作特点”这种模式。[5]
王富仁指出,当前语文教育中最大的问题,根本上还是一个教育观念的问题。就是我们的语文课要教给学生什么?语文首先要教给学生说话写作的能力,即运用语言与外界交流的能力,所以语文就必须教给他们怎样把自己的思想、感受、情绪等等,借助于语言这个载体来传达给对方,但我们现在的语文课不是这样,是大人教小孩说话:我教你说什么话,你就说什么话,而不考虑学生在这个年龄段要说什么话。[6]
韩军的《反对“伪圣化”》指出,中国的语文教育存在着一个根深蒂固的弊端,就是“伪圣化”。所谓“伪圣化”,就是用一套唯一的“公共思维”模式,箝制师生丰富多元的精神方式、说话方式,压抑精神自由,禁绝个性语言,让全体师生都用一个模式思维、用一套话语说话;就是用伪神圣、假崇高的观点去看待“高尚”“健康”“先进”“有意义”等真正的人文价值范畴,让师生的语言,远离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生活。它有三种表现:①禁绝个性语言、多元解读;②定制统一的公共话语套子让师生共同使用;③语文教育中教师往往有一个“圣化”“升华”情结。常常超出学生所能有的精神体验的基本限度,用伪神圣、伪崇高去取代孩子们生活化、平民化的具有独特个性的语言表达和精神体验。[7]
张巨龄认为,我们的语文教学观念出现了很严重的偏差:①忽视现在学生的思想实际,用陈旧的观念,特别是“左”的观念来指导教材编写和教育教学;②强调统一,忽视个性,尤其忽视学生的创造性;③无视人的语言学习规律,把学生变成了语言知识的“研究员”“解题机”;④就语言学语言,工具理性盛行,不重视语文课本应有的人文因素。[8]
王尚文的《呼唤语文教学观念的大讨论》指出,指导语文教学的基本观念出了严重偏差,这才是语文教学的真正病根。数十年来语文教学的一个最有权威性的基本观点是:语文学科是工具学科,工具性是语文学科的基本属性。这是导致语文学科人文价值、人文底蕴严重流失的根本原因。语文学科是工具学科的观念演化出了“知识中心说”。在“知识中心说”的指导之下,阅读教学和写作教学都被“标准化”“机械化”了。“知识中心说”违背了人们学习使用一种语言的规律,对提高学生的实际言语能力的作用十分有限。它还使语文教学患上了致命的“丧魂失魄症”。语文教学到底该是“以知识为中心的灌输、训练”,还是“以人为中心的发展”,这是应该通过认真深入的讨论来解决的根本性的问题。[9]
于漪认为,中学语文重在应用,重在培养人,不是搞什么语言的专门学问。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一个统一体的两个侧面,互相依存,不可机械割裂,否则就会把语文教学引入死胡同。抽掉人文精神,只在语言文字形式上兜圈子,就会步入“排列组合”的文字游戏怪圈;脱离语言文字的运用,架空讲人文性,又背离了语文课的宗旨,步入另一个误区。[10]
2001 年,以“语文到底‘姓’什么”为题,人们对语文学科的根本特性进行了讨论。余应源认为,语文教学是立足于言语形式,以现代交际言语为主体逐步向科学言语、艺术言语及古代言语(文言)扩展的汉母语的言语教育。言语工具正是语文区别于其他学科的本质属性。[11]包培淮认为,工具说导致了实用主义,工具说导致了文道分离。所以必须抛弃。[12]李廷明也认为,语文课的根本失误是“工具观”。它对语文教学形成了几方面的误导:①导致语文学科性质不明;②导致语文课混沌无序;③导致语文教学脱离实际;④导致语文课偏离其根本——人。[13]潘新和既反驳了语文学科的根本属性是工具性的观点,又对语文学科的根本属性是人文性的观点提出质疑,认为语文课程的根本性质应是“言语性”。语文课程的特性,即学习言语。[14]
张定远认为,语文课程的交际工具属性应当肯定。语文的基本交际属性并没有过时,只是在运用中出现了一些偏差罢了。在语文教学中,如果过分高扬人文性,很可能冲击语文能力的培养,很可能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偏颇。[15]
顾德希的《语文教学的“病根”》指出,要弘扬叶圣陶先生的“工具论”思想。要立足于语文的实际应用来理解叶老的“工具论”,在听、读、说、写的实践中提高学生的语文水平。[16]
张翼健认为,人们对“语文基础”有很大的误解。所谓基础,当然是指掌握语文能力所必备的、必须从头学起,而且一定要学好的东西。而母语语文的学习从来就是在母语的语言环境中进行,人们并不需要先学语法、修辞等知识才能听、说、读、写。因此,像语法、修辞等知识以及“字、词、句、篇、语、修、逻、文、听、说、读、写”十二字中的其他一些内容并非语文基础所必需。他提出,从母语语文学习规律看,“语文基础”应是如下三个方面:其一,掌握4000 以上常用汉字;其二,多读名篇杰作,特别是古代文学精品;其三,生活感受的积累、思想感情的积累、灵性的培养和发展。[17]
通过讨论,主要提出了六点语文教育观念方面的问题:①语文教育缺乏对教育的终极目标——“立人”的自觉追求。所以走向了“科学主义”的极端,忽略、排除了作为教育根本的对人的心灵、智慧的开发,对人的性情的陶冶,对人格与个性的培育以及独立、自由精神的养成。②数十年来极具权威性的“工具论”认为语文学科的根本属性是工具性,这从根本上导致了语文学科人文价值、人文底蕴的严重流失。该理论导致了“知识中心说”的产生,从而使阅读教学和写作教学“标准化”“机械化”了,既不能提高学生的实际言语能力,又使语文教学患上了致命的“丧魂失魄症”。片面强调“工具性”,从而忽视了语文学科的另一项突出的特性——人文性,使学生的人文素养得不到应有的培养。“工具论”还导致语文教学脱离实际,导致语文课偏离其根本——人。③语文教学中意识形态色彩太浓,导致学生只会从意识形态方面看问题。陈旧的观念,特别是“左”的观念在指导着语文教材编写和语文教育教学。④语文教学的指导思想完全过时,总是讲究“主题思想—写作特点”这种模式。尤其缺乏把语文教学和审美教育结合起来的观念,不利于培养学生敏锐的感知力、丰富的情感力、独特的想象力和深刻的理解力,从而也影响了对学生创造力的培养。⑤“伪圣化”的问题。在总是禁绝个性语言、多元解读的情况下,在师生都被一种公共话语套子桎梏的情况下,一种伪神圣、伪崇高的“圣化”“升华”情结渗透进了教师的教育思想里,也在语文教育的过程中不断“滋润”着学生的心灵。从而,语文教学不是在完成教学生怎样借助于语言这个载体把自己的思想感受、情绪等传达给交流对象的任务,而是总在玩着大人教小孩说话的把戏:我教你说什么话,你就说什么话。而从不考虑学生自己真正想说什么话。⑥人们对“语文基础”有很大的误解。把一些不是基础的东西作为基础知识要求学生学,而且在语文教学中把这些知识的地位提得过高。
在对语文教育观念问题的讨论中,对“工具观”的激烈批评显然是一个焦点。王尚文、潘新和等绝大部分人都对“工具观”持批评态度,认为它带来了语文教学的许多弊端,尤其是使语文教学失去了它的灵魂——人文精神。也有一小部分人如顾德希、张定远等对“工具观”进行了维护,认为要弘扬叶圣陶先生的“工具论”思想,不能过分高扬语文教学中的人文性。笔者认为,对“语文学科的根本属性是工具性”这一权威观点的批评是相当必要、及时的。因为“工具观”片面强调语文的工具性,忽略了语文学科的“人文性”,确实是把语文教学引入了死胡同。当然,我们还应认识到,如果把“工具观”一棒子打死,只强调语文课程的“人文性”,那又会步入另一个误区。所以,还是于漪老师的观点最全面、科学: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一个统一体的两个侧面,互相依存,不可机械割裂。这一观点后来被吸收进了2001 年版的《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
张翼健对“语文基础”的论述也很精辟、深刻。人们用十二个字来概括“语文基础”,而且对这十二个字所包括的内容研究得越来越细,甚至有人搞起了“语文学科知识科学化序列”的尝试。但是,这些知识对于中小学语文教学来说显然不是最重要的。张翼健对真正的“语文基础”的阐述也很准确、深刻。他对“语文基础”这一问题的深刻讨论很有价值,对于语文的教与学都有着重要的启迪意义。
另外,讨论中的其他意见,如:不能忽视对教育的终极目标——“立人”的自觉追求;要纠正对“语文基础”的误解;要消除“伪圣化”情结;不能忽视审美教育等,对中小学语文教育也具有启发和指导意义。
从世纪之交的语文教育大讨论开始至今已有近三十年,我国中小学语文课程较之二十多年前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知往鉴今,大讨论中围绕语文教育观念问题进行的激烈、深刻的争鸣,对于今后中小学语文教育观念的革新及研究依然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本文系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关于世纪之交语文教育大讨论的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4D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