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胡丹,陈连朋
(福建师范大学体育科学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是铸就我国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的重大命题。中华传统体育作为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理应提炼具有中国特色的精神标识,以“中华传统体育精神的挖掘与阐发来增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力量”。当前学界已展开过一些讨论,其中胡小明认为“由于长期忽略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和合之美,以至于无法利用中华文明的珍贵价值……中华体育精神需要以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成分为基石,重新构建具有中华文明特色的体育新观念”[1]。这种借鉴优秀传统体育文化的思路也得到了其他学者的认同。崔乐泉以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阐释了“独特东方人文特点的体育精神”[2],为建构中国特色的体育话语体系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路径。基于天人合一的思想基础,王京龙等通过战国百家争鸣论述了“和”是中华传统体育精神的基本核心[3],龚惠萍应用武术文化强调了中华体育精神有着“和谐内敛的审美追求”[4],张再林等借助“男女之性”阐释了中华体育精神是竞争与礼让的统一[5]4,黄莉通过太极拳对天人合一的哲学思考、对知行合一行为方式的推崇,探讨了“中华体育精神扎根在中华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6]。通过上述梳理,我们基本明确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华传统体育对中华体育精神的积极意义,并在前人关于天人合一、和合之美、和谐内敛、竞争礼让、知行合一等关键词中大致窥探了中华传统体育以和为贵、竞合并存的基本精神。但目前学界对中华传统体育中“竞”与“合”的主体阐释和辩证关系显然还缺乏深入挖掘。为此,本文依据前人文献的分析、哲学逻辑的思辨、田野观察的亲历和技术体悟的感知,结合中华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与中华传统体育竞争礼让的统一关系,提炼出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概念。实际上,对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讨论,就是贯彻习近平总书记有关“研究阐释中华文明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精神特质和发展形态”[7]的一种具体践行。从本质上来说,探研中华传统体育精神就是凸显竞争的精气神,但中华传统体育在“竞”的同时还包含着“合”,形成了一种辩证交织的状态。尤其是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法》在总则中第一条重点强调了“弘扬中华体育精神,培育中华体育文化”,即以法治的高度彰显了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研究的必要性。基于此,本文遵循从理论到实践的逻辑,围绕本有意涵(概念)、认知维度(怎么认识)、内在结构(有什么内容)、价值追求(有什么价值)与实践路径(怎么落实)等方面,对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进行阐释,旨在讲好中华传统体育故事,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蕴含的体育精神文明。
中华传统体育是由各民族为增强体质而进行的一种包含竞技、娱乐和教育的综合文化形态,是民族文明进步所形成的传统的文化生活方式,包括武术、摔跤、射艺、龙舟、毽球、高脚竞速、板鞋竞速和舞龙舞狮等项目[8]。在中华传统体育练习者的眼中,“竞合”是以融阴阳、懂知行、明动静、守张弛的平和心态,保持身心和谐、动静得当、收发自如,处理好自我与周边环境的关系,以独特的中华传统体育文化康养生命。从字形上来看,“竞”指竞争,《说文》云:“竞,逐也”[9];“合”上表器盖,下表器物,字象器盖相合之形,引申为聚合之意[10]。照字义理解,“竞合”可视为竞争与合作并存。1995 年,哈佛商学院的亚当·布兰登勃格和耶鲁大学管理学院的拜瑞·内勒巴夫基于博弈论原则提出了一种融合竞争与合作优势的管理战略,借用“竞合”来描述既竞争又合作的现象[11]。
在传统文化语境下,竞与合视为一体,竞与合同出一脉,竞中有合,合中生竞,既矛盾又统一。从人性的角度而言,竞争是人之天性,但在传统文化以和为贵的教化熏陶之中,国人逐渐从无序竞争转向了有序合作。这种转变让有着“哲拳”之称的太极拳逐步从“手足合”“心意合”实现了“内外合”的境界跨越。这种境界跨越是《太极拳论》所主张的“极柔软,然后极坚刚也”,强调借“合”来发挥“竞”的威力。从王宗岳的“察四两拨千斤之句,显非力胜;观耄耋御众之形,快何能为”可知,太极拳之所以达到“四两拨千斤”和“耄耋人御众”的效果,就在于练习者完成了身心之“合”,形成远超“力胜”与“快为”的形体之“竞”。整体而言,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本有意涵,是一种竞争与合作的辩证状态,是自然之“竞”与道德之“合”融会贯通的理念。从主体的层面而言,中华传统体育是外竞而内合,讲究个人的身与心,以及人与人的竞争与合作在其项目活动中保持平衡;从客体的层面而言,中华传统体育是舍竞而求合,强调人与外部环境相处时应顺乎自然生态的规律,舍弃原本的无序竞争,注重团队的整体协作;从主客的层面而言,中华传统体育是小竞而大合,追求个人与团队以及主体与客体在相互竞争的过程中实现内部团结,通过群体力量彰显人的价值、地位和尊严。
在中华传统体育项目中,人们虽常以“竞”的名义组织活动,但不可忽略“竞”的背后还有着“合”的内在维系。中华传统体育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在求生存、求发展的过程中创造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的竞争精神。人作为传统体育活动的主体,通过竞争及其后续结果,更有助于稳定村落内部、宗族内部或家庭内部的团结。一般情况下,在村落、宗族、门户之间更易形成竞争,因为不论群体、个体都有一个最小单位——我。从甲骨文中的“我”字来看,其本义是一种兵器,呈兵革杀伐之象[12],所以由小我外推至大我也会得到印证,如湘西村落的龙舟竞渡、广东宗族的狮王争霸等。还有不同门户的武术拳种都有激烈的竞争意识,但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来看,这种竞争又受到合作的内在规范,从而协和万邦。
“合”的内在约束并未使中华传统体育丧失发展的生命力。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人们对“竞”的迷恋与传承,如中国武术套路分流后虽在表现形式上更柔和、体态身法上更美观,但深藏于套路之下的徒手格斗从未改变。不仅武术从形式到内容贯穿了“竞”的传统,还如满族、蒙古族的骑射、摔跤与角斗更能直观反映出人们对“竞”的执着。因此,中华传统体育之“竞”较大程度上是人类本性竞争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合”乃是“竞”的前提,无合作自然无竞争。中华传统体育的竞争正是由于“合”的内在约束才有了赛场上襟怀坦荡的公平正义,从而突破西方只知相争,不知相让的零和博弈思维,避免引起村落、宗族与门户之间宛若仇敌的尖锐矛盾。
也许是受中华传统文化的浸润,中国武术摆脱了固执武斗的外在竞争,在大家熟知的“不伤性命”的武侠故事里,就能反映出中国人崇尚武艺与仁德的统一,认为一个有高人潜质的习武者会在行动、思想与境界上秉承仁者无敌的人生信条,在与人切磋较技的过程中能够手下留情,怀有成全他人的一体之心。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仁者无敌信念的习武者能够接受荀子“以公义胜私欲”的君子思想,推动以武术为代表的中华传统体育找到一条区别于西方奥林匹克“更快、更高、更强”的特色之路,即外竞内合。这条路有助于中华传统体育从小我的外在竞争走向大我的团结协作,实现朱熹所推崇的“让者,礼之实也”的价值。因此,中华传统体育之“竞”是一种外在的竞争,但由于中华传统文化提倡坦荡谦让的人格修养,使我们在辩证体悟中汲取了“小胜靠智,大胜靠德”的东方智慧,探索出一条促进人们奋斗美好生活的“外竞内合”之路,为“舍竞求合”的选择指明了方向。
中华传统体育的“舍竞求合”是指舍弃无序的、外在的、个体层面的竞争,求得有序的、内在的、集体层面的合作。基于此,划龙舟的人们逐渐意识到盲目竞争引发的械斗、侧翻及意外事故等危害,于是制定了行之有效的竞赛规则,保障龙舟竞合有度的平衡状态。具体而言,竞舟、划桨与水流等物质性条件作为中华传统体育的客体,本身就带有器物耦合的先赋性规律,其中龙舟竞渡的舟水关系即是这种规律的外显。早在两千多年前荀子就通过“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探讨了客体合作是先验规律,且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基于这种器物耦合的自然规律,以及载舟覆舟的文化哺育,以龙舟竞渡为典型代表的中华传统体育就舍弃了过度竞争的固执,在竞舟、划桨与流水等客体协同中作出“舍竞求合”的选择,成就竞争至极归于和合的文化意境。
从竞合有度的角度来看,龙舟竞渡在规则之“合”的约束、调节与规制下,强调内部的和谐统一,侧重外部的荣誉竞争,在传承中华优秀传统体育文化、弘扬中华体育精神的意义上实现了“和合”。而龙舟竞渡的规则既表征了乡土村落的内部团结,也有着现代体育所追求的理性秩序。从传统角度而言,我们亲历了麻阳龙舟8 小时逆水行舟30 余公里的壮举,鼓声、号声、锣声、划桨声、流水声和谐有序,展示了麻阳人民迎难而上、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体育精神。这种精神已不仅限于村落之间的荣誉竞争,而是向全国人民激荡起中华龙舟的争先精神,感动并鼓舞亿万中国人民开拓进取,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从现代角度来看,不论是中华龙舟的竞赛规则,还是传统武术的格斗规则,都格外讲求以人为本,使其突破极限竞争带来的固执偏激,防止竞赛中自然或人为原因带来的意外伤害,追求中华传统体育对手之间握手“言合”的理性结局。
中华传统体育在“求合”后,本身具有的“竞争”就会升华为道德竞争,成为促进个人身心健康,乃至推动国家高质量发展的竞争。就这个意义而言,中华传统体育之“竞”乃是获得道德生命、点到为止式的竞争,也是合衷共济式的竞争,更是结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式的竞争。因此,“合”既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更是将其道德、信念与原则引入一招一式之争、一输一赢之争和一胜一败之争,使“竞”升华为缘于合、求于合、归于合的竞争。这种世界观告诉我们,无论是传统体育自为的修习,还是同外在世界的和谐相处,都需强调器物耦合的客观规律,遵循竞赛规则的理性原则,在“舍竞求合”的抉择中成就“小竞大合”的意境。
中华传统体育在“外竞内合”的路径与“舍竞求合”的选择基础上,愈发接近更高级的和合精神,即普遍遵守约定俗成的契约、规则与制度,凝结为《周易》所强调“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的道德追求。这种道德追求使武术不再是“杀人技”,而是与东方特有的养生文化进行了融合,从而兼备技击与养生属性,并逐步实现由伤身害命的“小竞”到美好生活的“大合”。清代太极拳名家王宗岳在《十三势行功歌诀》中明确提出“益寿延年不老春”的练拳圭臬。这种“益寿延年”的练拳追求,将中国武术之“竞”引向了更具生活属性、道德属性的文化之“合”。基于上述分析,可以将中华传统体育理解为一种以康养生命、内外和谐、身心舒畅为价值取向,借助“大合”格局调节“小竞”纷争的东方文化活动。
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角来看,各个国家或民族的短暂分歧会因为人类最终的命运而变得同心协力,这种休戚与共的终极关怀不仅为全球治理提供中国方案,还为诠释中华传统体育的生存方式提供某种窗口。寒冬凛冽的内蒙古草原,牧民依靠团结协作的组织方式、弓马骑射的狩猎本领、协作共赢的团队精神获取猎物,由此孕育了摔跤、赛马、射箭等中华传统体育项目。从文化学的视角来看,北方弓马文化在部族的集体协作中生发了“大合”精神,呼吁部族团结起来,以“大合”的团结意识抵御内部“小竞”的分裂。由此观之,中华传统体育的“小竞大合”与中华传统文化的“人众者胜天”颇为相似,即当人们意识到团结就是力量时,便有可能产生“人众者胜天”的理想境界。
实际上,中华传统体育的“小竞大合”不仅能够加强主体之间的团结,还能够统一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就龙舟竞渡的案例而言,即使龙舟、划桨、水域等客观元素各自为政,但终究依靠人的力量获得了统一,在规则的理性引导下驶向终点。以刘禹锡的《天论》视角来看,舟、桨、水等客体是“有形之大者也”,划龙舟的人是“动物之尤者也”,主客体之间互相成就,演化为“天与人交相胜耳”的和谐统一。综上,认识维度从主体之维指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道路,从客体之维叩问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选择,从主客之维感悟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境界,为追问其“内在结构”奠定了基础。
中华传统体育的竞争观意在表达重义轻利的传统思想,如广西壮族民间传统体育项目板鞋竞速、金庸小说的中国武术、南方宗族的醒狮文化均体现了中华传统体育不以输赢论英雄,强调重义轻利,推崇爱国情怀,主张道德追求的高尚品质。从家国情怀角度看,广西壮族的板鞋竞速相传起源于明朝,河池瓦氏夫人为抗击倭寇,命3 名士兵穿长板鞋齐跑,后士兵素质大为提高,击败倭寇。从道德追求角度看,金庸小说中的武林高手多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侠义精神,路见不平,侠义相助,主持人间正义。从文化认同角度看,中华传统体育受重义轻利思想的影响,在孔子“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等观念影响下,形成以爱国崇德为核心的文化认同。
这种爱国崇德的文化认同,具体表现为板鞋竞速、中国武术等中华传统体育的竞争观逐步超越了之前的偏激,转化为对道德品质的坚守,形成一种理性竞争。在大成拳的修习者眼中,其“桩法是活动的,不是静功是慢练”,讲究“以‘和谐’为其外在行为的归依”[13],强调招式动作的和谐有序,追求道德意境的自然得体,从某种程度说明中华传统体育的修行更多侧重于道德式竞争和审美化实践。基于此,我们得以在中华传统体育文化的修习中温润心灵,在太极拳“随曲就伸”中体悟为人处世的原则,保持人格独立与信仰坚定;在龙舟竞渡中体悟不惧艰难的毅力,强化自我信心与超凡品格;在舞龙舞狮中体悟团队精神,培育集体意识与协作精神。
中华传统体育的竞争观除加强道德教化与爱国教育之外,还巩固了乡土社会的团结。南方醒狮作为宗亲团结的象征,其独特的运动形式让“狮头”与“狮尾”之间彼此增进默契,并让宗族邻里在互访联谊、日常训练、协同配合与交流谈心方面密切了人情联系。基于舞狮建立的人际关系,有助于维系宗亲之间的团结,进而教育宗亲族民不能因小利而忘记宗族、民族与国家的大义。这种重义轻利的竞争不是为了消除竞争,而是为竞争找到理性指导。诚如孔子所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因此,只要是义利相合的竞争,就拥有了道德合法性。综上,重义轻利有助于规范中华传统体育的竞争,使大家怀持一颗道德之心,不唯利是图,进而迈向一条“由竞入合”的路径。
中华传统体育的竞合观是一种竞争与合作的平衡状态,如竹马竞跑、太极拳和养生导引等中华传统项目从外在结构与内在精神方面显现了不偏不倚的特征,即注重竞合有度。从文化典籍来看,儒家尤为注重自然及人类社会存在的左中右、上中下、前中后等状态,强调恰到好处与过犹不及[14]。朱熹的“立到中间,久久而不偏倚,非强者不能”揭示了不偏不倚的巧妙与难度。当然,不偏不倚并非与人隔绝,元代许衡的“君子虽与人和顺而不至于流荡”就表达了君子不与坏人同流合污的清正。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偏不倚的文化底蕴与中华传统体育的部分特征(外在结构或内在精神)有着天然契合。就中华传统体育的外在结构而言,龙舟竞渡、板鞋竞速与竹马竞跑等有着对称特征,直观刻画了中华传统体育不偏不倚的特点;就中华传统体育的内在精神而言,太极拳“持中守正”的运动心法,导引养生“阴阳相合”的运动观念,均在某种程度上借助默会知识贯彻了不偏不倚的竞合精神。
不偏不倚的竞合观不仅贯彻了持中守正的运动状态,还彰显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庸守恒的文化审美。南狮运动员借助山涧采灵芝、雄狮吐瑞、攀崖寻宝、采龙门青及桥底采青等技术,追求喜、怒、醉、乐、醒、动、静、惊、疑与猛等神韵,随着鼓起鼓停,动作或静或动,节奏时急时缓,“狮子”在前后腾挪中展现动态平衡,折射了中华传统文化平衡、中庸与守恒的意境。因此,不偏不倚的竞合观在互动中实现参与者与观赏者的共情,推动舞者与观者共赏动作之美。所以传统体育的竞合观启迪修习者不必争一时长短,而是默默积蓄能量,最终实现竞合观向和合观的跨越。
中华竞渡是民族传统体育项目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既有主流的龙舟,也有凤舟、虎头舟、麒麟舟等其他竞渡形态。不同竞渡之间多元并存,呈现出中华传统体育求同存异的状态。“和合”一词最早见于《郑语·国语》“商契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意为商鞅将父义、母慈、兄友、弟恭与子孝加以整合,保障社会和谐有序。无论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还是隋唐时期的三教并行,抑或中华人民共和国倡导的百花齐放,都说明中华文化具有极强的包容性,鼓励不同派别、不同类型、不同民族之间思想文化的交互渗透、兼容并蓄和多样统一[15],为中华传统体育从竞争观、竞合观进入和合观提供了重要指引。
中华传统体育的由技入道,不仅获益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存异求同,还获益于自身和合精神的传承。例如:中华凤舟强调每名队员既要奋勇拼搏,也要与队友在划桨节奏、保持平衡、鼓点合拍等方面高度配合。这种和合精神的终极体现,更为强调个体的“身”与“心”和团队的“人”与“人”之间的高度融合与团结一致[16]。就整个团队而言,竞渡者、击鼓者与摆舵者必须讲究同心协力。如果竞渡者用力不均,竞舟就会缺乏向前动力;如果击鼓者鼓点错乱,竞舟就会缺乏稳定节奏;如果摆舵者操纵失手,竞舟就会偏离预定赛道。
因此中华传统体育存异求同的和合观不仅加强了团队之间的协同合作,还彰显着中华传统文化命运与共的人本精神。中华竞渡文化“差序共竞”的案例较好展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包容性,这种包容性与西方思想迥然不同,西方强调强者生存,中国讲究不落一人,更契合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诉求。在文化包容的观念下,中华传统体育修习者尊重各有特色的体育文化,包容多元体育价值观念,彰显中华民族存异求同的君子风范。综上,中华传统体育的内在结构包括竞争观、竞合观与和合观,是在这三重境界的探讨中追问竞合精神的价值所在。
在中国古人眼里,中华传统体育的生命价值与自己的身体息息相关,即通过中华传统体育的修习来强身健体,并在特定的婚庆民俗活动中扮演青年男女结合的媒介,进而为族群的繁衍与壮大奠定良好的生命基础,发展出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究其原因,这种生命意识既得益于天人合一的引导,如《周易》强调“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也得益于古代《中庸》和《诗经》所蕴含的“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等阴阳共生理念的启迪,从而引领中华传统体育项目的修习者在实践中孕育和合共生的生命意识,感悟自强不息的生命精神。
张再林教授认为这种和合精神不仅体现在我们每一个人的个体生命里,亦由于其把社会视为经由男女结合的家族化的共同体,把“阴阳和合”以一种“家族类似”的方式类推至整个社会,而又使它同样体现和贯彻于整个社会的集体以及社会集体的一切行为和活动里[5]4。回顾文献,我们会发现中国武术曾在近代历史上扮演了强国强种的重要角色,霍元甲、刘百川、孙禄堂等武术家打败国外挑衅者极大地提高了民族自尊和自信,习武由此成为有识之士眼中提高国民体质,进而改造整个中国社会的重要手段[17]。因此,精武体育会“以提倡武术,研究体育,铸造强毅之国民为主旨……期造成一世界最完善、最强固之民族,斯即精武之大希望也,亦即精武之真精神也”[18],说明以武术为代表的中华传统体育有着强国强种的生命关怀意识。
除了借助中华传统体育促进优生优育、壮大种族之外,还有部分中华传统体育项目植根于婚庆民俗活动之中,一定意义上充当了青年男女恋爱交流的媒介,对孕育新生命、传承中华优秀传统体育文化有着积极意义。例如:阿昌族在婚前可以自由恋爱,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串姑娘”。在农闲时期,年轻男子就到自己喜爱的姑娘家门前吹葫芦丝,姑娘听到后就让小伙子到大厅里聊天,在这种情况下开始自由恋爱。“串姑娘”发展到现在逐渐成为迎新娘、抢婚等传统体育项目[19]。这种起源于婚庆习俗的中华传统体育拉近了青年男女的距离,为其婚配这一“天作之合”奠定了基础,进而繁育新的生命。
中华传统体育在起源的过程中与外界的自然生态环境息息相关。无论是南人善舟竞渡,还是北人善马骑射,都在某种角度上映射了中华传统体育由竞生合的生态思想。这种思想源于仁民爱物的生态智慧,让其有更为持续的生长修复空间。从语义学视角来看,仁民爱物是指“对人亲善,对物爱护”[20]。在仁民爱物观念的启发下,中华传统体育塑造人们对待自然生态的尊崇之心,平衡人们在自然环境中的生存心态。
从中华传统文化的角度看,仁民爱物是儒家仁爱观念从“人”向“物”的推广,是儒家通过人们对物的仁爱使得仁爱之心成为人的自觉[21]。因此,人们借助仁民爱物式的道德淬炼,让中华传统体育妥善处理自身与自然的关系,为其生存繁衍和世代传承奠定基础。羌塘草原的赛马运动,就是由赛马、运动员以及运动草场构成完整的自然生态共同体;运动员不仅以仁爱之心对待自己的赛马,还保护和爱惜赖以生存的草场生态。由此可见,仁民爱物的观念推动了中华传统体育从最初的与自然竞争转向与自然共合,为由竞生合提供了可能。
中华传统体育的由竞生合不仅使人们与自然生态融为一体,更推动人们从人定胜天之“竞”走向顺其自然之“合”。拉萨的赛牦牛、马术表演、抱石、吉韧与押架,雅鲁藏布江、拉萨河、澜沧江与尼洋河等流域的游泳、牛皮船竞渡、滑冰等丰富多彩的传统体育文化,体现出不同生态环境的运动特征[22]。这些不同形式的中华传统体育活动,无疑是藏族人民与自然环境展开竞争的智慧体现,又从某种角度起到推广仁爱、生态保护与村落团结的作用。
人们走向美好生活,一个较为显著的标志就是人与人、人与群体以及群体与群体的和谐共处。中华传统体育讲求以竞入合,正是克制了竞争的非理性,以传统的抱仁守礼消解彼此的矛盾,实现心怀仁义、留有余地和谦逊有礼的生活价值。朱熹认为“仁”就是“复此身于规矩准绳之中”,钱穆认为“礼”就是“以恭敬辞逊为本”[23]。总体而言,中华传统体育的以竞入合从人与人、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三方面贯彻了对儒家抱仁守礼的追求,有助于促进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稳步建设。
从人与人和谐互动的角度来看,中国武术练习者在与同伴的切磋中,其根本目的不是打击或伤害对手,而是通过自身高超的武艺将竞争控制在合理的范畴;真正的武林高手从来不是仗武欺人,也不是恃强凌弱[24]。一旦路遇不平之事,习武者便可以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帮助他人,为建设和谐社会贡献自己的力量。从人与群体和谐互动的角度来看,高桩舞狮是一项对动作的准确性要求极高的项目,要求运动员必须怀有以竞入合的心态,借助抱仁守礼的伦理淡化竞争的急切欲望,加强与运动伙伴之间的团结合作。在中国传统舞狮中,“狮子”如欲在群狮中采青成功,就需要全力以赴、笃定竞争,但因名利而不择手段,即使得到采青,大家也不会心悦诚服。
从群体与群体和谐互动的角度来说,中华传统体育更为讲求仁德与礼仪,进而巩固村落、民族与国家的团结。我们在湘西马兰社区田野调研的过程中,观察到虽然是不同村落的龙舟竞赛,在名义上是竞争对手,但其他村落的龙舟如果在练习过程中自发划到东道主的码头,东道主就会燃放烟花爆竹,其意在为其他村落的龙舟接风洗尘,颇有礼仪之风。组织村落竞赛的乡村精英告诉我们,即便是村际之间的龙舟竞渡异常激烈,大家也会讲究礼仪,每当其他龙舟队路过自己村落的时候,都会为他们送水送饭,彰显不同村落之间的礼仪交流,进而在龙舟竞赛丰富农村业余文化生活的同时也加强了区域村落的有机团结。综上,中华传统体育在生命、生存与生活的价值追寻中,依次历经和合共生、由竞生合、以竞入合的境界升华。当然,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价值不仅需要阐释,更需要从实践中开掘可行路径。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重视发展具有重要文化价值和传承意义的绝学、冷门学科”,并“确保有人做、有传承”[25]。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竞合精神可被看作是不太被人们关注的边缘学问,在国家挖掘中华传统文化的政策指引下,理应激发“为往圣继绝学”的文化自觉,对其积极挖掘、整理与传承。而挖掘整理竞合精神就需要回归到中华传统文化与传统体育的元典中建构思想谱系,帮助人们定位竞合精神在中华文化语境中的坐标。这要求我们重拾中国阐释学的传统,走中国特色的阐释学道路,讲好中华传统体育竞合故事,让古老深邃的思想为新时代人民强身健体的事业服务。
首先,与前人关于中华传统体育思想研究建立必要的学术联系。从目前搜集的资料看,有“势、度、劲”的重要讨论,有“阴阳思想”的深入阐释,有“援武于儒”的独特研究,有“随曲就伸”的专题论述。我们需要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汲取营养,为研究竞合精神找到学术皈依。其次,建立有关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资料宝库。因为竞合精神不是一个完备的体系,需要从古典文献、民间记忆、实践体悟与亲身观察中获取资料。最后,引入中国思想史与历史社会学的书写方法。一方面,借鉴葛兆光先生中国思想史的写法,进行面向大众化的竞合精神写作,让中华体育精神惠及更多人;另一方面,吸纳历史社会学方法,“加强基础理论研究,赓续中华体育精神谱系”[26],探讨竞合精神的生成原因及传承机制。
除上述路径外,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谱系建构还需要做以下方面努力:其一,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历史建构。从中华传统体育元典和传统文化元典中建构竞合精神谱系,挖掘中华文化特色的竞合案例。其二,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现代阐释。根据党的二十大报告的要求,对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助力健康中国建设。其三,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大众普及。这种容易被人疏忽的传统精神,需要借助新的传播方式制作视频、头条新闻与设计益智游戏等,以便更好推动竞合精神服务社会大众。
精神对平常人来说很难理解深刻,尤其如“竞合”这样的传统体育精神,更应从体悟出发,身体力行,才能促使这种有益的思想进入日常生活。例如:“文人闻道和武人行道,虽在求道方式上有所差异,但在求道目标上双方都以身心的深耕细作而共同践行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求道理想”[27],即让传统体育文化更好地融入全民健身与全民健康的日常生活[28],从而促进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贯彻,助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
在明确体悟的观念后,便可以讨论竞合精神的修习阶段及方法。从修习阶段来说,竞合精神一般由普通熟悉到渐入佳境,最后到“阶及神明”。像中国武术格外推崇“一日三练功”,武者的开悟要在身体与精神经过长期历练后具备“炼的累积”,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豁然贯通,做到悟以升阶[29]。这种“阶及神明”的体悟离不开数十年如一日的长期坚持,离不开“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勤奋自律,离不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刻苦努力。竞合精神不仅是宣之于口的观念学问,更是身体力行的生活格言,激励中华传统体育修习者在日复一日中感悟传统文化智慧,增进美好生活动力。
追求“阶及神明”的体悟境界,既需要知道体悟阶段,更需要掌握练习方法。任何一项传统体育项目都有其独到的练习方法,大致包含项目的初步观察与模仿、技术的亲身实践与纠正、文化的切磋交流与贯通和境界的自我生成与稳固。在项目观察、技术实践、文化交流与境界生成的练习方法中,“练”是核心、根本,是大多数真知灼见形成的基础。没有数十年的实践苦练,就没有孙禄堂先生“肩要催肘,肘要催手,腰要催胯,胯要催膝,膝要催足”的形意拳认识。没有经年累月的龙舟训练,就没有个人的身与心以及团队的人与人之间的协同配合。
2017 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提出“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全方位融入思想道德教育”等环节。因此,对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的实践需要将这种优秀的思想素材转变为体育课程思政的优质案例,打造中国特色的体育思政品牌。学校作为中华优秀传统体育文化传承的主要阵地,是体育文化传承的基本途径,在传授身体运动技能及训练方法、引导锻炼身体的同时,也同样肩负着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任[30]。因此,必须充分发挥学校传承竞合精神的主阵地作用,将竞合精神打造为体育思政精品课程。基于这种实践导向,进行“体育课程思政的素材改造”与“体育思政课程实施”便是题中之义。
从体育课程思政的素材改造来看,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在融入课程前应按照课程的实际需要进行完整教学改造,使其功能依照体育课程思政建设的要求进行转化。例如:武术教师可以将中华武术精神进行课程化改造,将其内隐的阴阳、张弛与动静等竞合元素传授给学生,砥砺学生追求“竞的技艺精湛”与“合的武德信仰”。另外,既然是打造中国特色的体育思政课,就不能局限于传统竞合,还需与中国梦教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及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等结合起来。例如:高校在龙舟教学中,应该把龙舟竞渡中蕴藏的奋勇争先的竞争精神与团结协作的和合精神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结合起来,让学生从内心深处感悟到竞合精神不仅是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还是中华传统文化复兴的深层力量。
从体育课程思政的实施来看,青少年对传统体育文化的实践体悟可以激发其运动生命自觉。竞合精神在融入思政建设后,需要加强学生的身体力行,并应用身体图式的教学理念强化传统体育的技法,通过“练悟结合”的教学模式及“以身体之”的教学手段,培养学生坚韧不拔、迎难而上、勇于面对、奋勇拼搏、冷静果敢与阳刚向上的中华体育精神[31]。例如:在中华武术教学过程中,教师除引领学生习武练拳外,还应该将“体育家庭作业”布置给学生,让学生在家庭场域接受其潜移默化的人格教化,由知到行,不断推动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扎下根来,实现有序传承。
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必须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离不开对其思想的精研与深究。中华传统体育竞合精神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对它的阐释理应成为传承中华体育文化的关键步骤,具有极为重要的学术意义。尤其是在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我们要建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不仅要在物质上强,更要在精神上强”[32]的时代背景下,需要我们从古籍、田野与体悟中提炼富有中国特色的传统体育精神,进而为新时代体育强国、文化强国与健康中国战略的推进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用本土文化概念讲好中国体育故事,传承中华体育精神,为世界体坛贡献中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