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素素《吹箫仕女图》研究

2023-12-18 13:43熊利芝
文学艺术周刊 2023年20期
关键词:仕女图文人

明清少有留存下来女性自画像,但诗文选集中的题画诗尚有存证。

一、自画像祛疑

观薛素素(约1570—1630)《吹箫仕女图》题跋,清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陈伯恭曾收藏此画并题跋,时名《薛素素画像》, 翁方纲  受陈伯恭之邀于1778年中秋赏画并题咏《薛素素画像二首》:

斜阳衰柳满襟泪,亦为东阳姓沈人。若使垆头传小影,故应愁绝洛城春。金粟道人江海去,底将胸次寄槎枒。老迟瘦骨如山影,竹石风流自一家。

又见《戊戌中秋前一日丹叔芑堂伯恭竹厂同集诗境小轩芑堂出薛素素画像并陈老莲画同观予为赋诗明日闻薛像归于伯恭复题二首》:

兰叶娟娟露不胜,玉箫哀怨槛谁凭。只应小榻心经法,偷乞香光折笔能。准备诗探颔下珠,一痕绿黛压香厨。海沤居士先成笑, 耍斗张萱乞巧图。[1]

1780年,陈伯恭将画像带到杭州,邀友人  王文治共赏。王文治作诗《题薛素素自写小像 为陈伯恭太史二首》叹咏, 题于诗塘之上,“伯恭姻世大兄过武林,出所弆薛素素小照索题绝句二首”。全诗收录于王文治文集《梦楼诗集》。陆锡熊也应陈伯恭邀请观赏此画并题诗四首, 即《薛素素自写小影为陈伯恭编修题》。 [2] 翁方纲、王文治、陆锡熊的题诗,显现了时人对 像主的看法。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薛素素所作的《兰竹松梅图》,晚明张燕昌留有题跋“二十年前所得《吹箫仕女》小幅,盖素素自写真”。

二、何以“玉箫”与“凤凰楼”为典?

《吹箫仕女图》画心左上角题有诗文:“玉箫堪弄处,人在凤凰楼,薛氏素君戏笔。”画作钤有白文印“沈薛氏”,作画时薛素素已入沈家,与沈德符生活。

画作自题的“玉箫”与“凤凰楼”皆取自刘向《列仙传》的典故“萧史弄玉”[3]。萧史是秦穆公时人,善吹箫,穆公有一女公子,字弄玉,秦穆公将女公子嫁于萧史。婚后二人和睦,萧史每日教习弄玉吹箫,历时数载,可吹奏出凤鸣声,引来凤凰环于屋舍。秦穆公为此特地修筑了凤台,夫妇二人于上吹习。一日,二人竟随箫声引来的凤凰伴飞同去。试想秦汉盛行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不老羽化登仙,萧史弄玉二人与神瑞凤凰同归,所载的经历与时人执念颇为契合。无怪秦人于雍宫筑凤女祠,时时传出吹奏箫声,“女祠寄想,遗音载清”。

凤台吹箫引凤的故事本在传到仇英时表现为图像,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吹箫引凤》 是仇英(约1505—1552)的一幅册页(见图 1),工笔重彩,人物情态细腻精微,萧史端坐,上身微微前倾,神情悠然,沉浸于弄玉的凤鸣箫音。弄玉容色皎白,端庄涓美;华服珠钗,敷色艳丽;眼眸低垂,双手轻按箫洞,仿似正传出箫音,引来画面上方两只凤凰鸟盘旋和鸣。画中凤台上的侍人或静或立,莫不露出惊诧神色,倒是 画面下方凤台下的廊亭侍人,似乎囿于视线, 仍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凤台也便成为完美爱情境界的象征。萧史弄玉知音相随,隔绝尘世杂念,以箫声成就完满爱情。[1] 汤显祖《紫钗记》有言“恰好的凤鸾箫双吹向汉宫阙,怎教他旗影里把笔阵扫龙蛇”,暗示李益小玉夫妇本该团聚却两相离散。《南柯记》第三十六出以“箫”点出淳于棼与瑶芳公主夫妇两人生死相隔的慨叹。苏东坡的词中以凤楼隐喻美好往昔失落, 难以重返:“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金缕,水边朱户,门掩黄 昏雨。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2]

薛素素《吹箫仕女图》作为自画像,画中人物场景和行为活动是攫取于日常生活吗?还 是在画像中构思表现理想的自我?画作自题中的“玉箫”和“凤凰楼”,似乎是经过抉择之 后的自我再现, 斜坡栏杆仿似自然化的“凤台”,透过“凤凰楼”释放出其隐蔽的、鲜为人知的 自我形塑信息。而人物形象之外, 栏杆、山石、丛竹有何寓意?这些问题自不可得问于薛素素 知晓答案,附加引申又似乎过于臆测。《吹箫 仕女图》显见的文人意味场景,让笔者改变了选取文献材料的思路,转而寻找其他同时代文 人对薛素素个人表述的蛛丝马迹(见图2)。

三、丛竹山石场景的寓意性选择

关于薛素素籍贯, 钱谦益(1582—1664)的《列朝诗集》和王端淑(约1622—1701) 的《名媛诗纬》载其为土吴(苏州)人;沈德符(1578—1642)的《万历野获编》、朱彝尊(1629—       1709)的《明诗综》称其为嘉兴妓;胡应麟(1551—       1602)的《甲乙剩言》、永華梅史所纂《燕都妓品》称其为京师妓;钟惺(1574—1624)的《名媛诗闺》称其为金陵妓,记载其为吴地人,扬名于金陵。

明朝没有一个女妓在众多领域拥有盛名和如此多的名号,关于薛素素最早的记载之一是在胡应麟的随笔集《甲乙剩言》,《明诗综》和《列朝诗集》关于薛素素的条目大多来源于此。彼时薛素素大概十六七岁, 记载如下:“京师东院本司诸妓……虽篇什稍逊洪度,而众伎翩翩,亦昔媛之少双者也。”来自胡应麟和他所提及的文人的评价侧面表达了时人对于她的评述。胡应麟号少室山人,“数上公车不第”转而藏书、阅读和著述,其《少室山房集》收录了关于薛素素的诗文达十八首,而薛素素在往来诗文中也曾赞誉胡应麟“登坛第一人”。  《少室山房集》辑录了几首胡应麟与薛素素共同出席的宴会唱咏, 广为流传的有一首陆弼《观素素挟弹歌》。而晚年相伴的袁微之虽是声名  不显的文人, 陈继儒为其写的祭文“祭袁微之”中有“世不识兄”为其鸣冤。汪珂玉《珊瑚网》载有的李日华《题薛素花里九音》中以“今又  以绘法精写大士”例其晚年绘观音像功法卓著。徐媛是明末苏州颇有声名的女诗人,徐媛的文人丈夫范允临还曾为薛素素的一幅花鸟画题跋称颂,而她与薛素素之间的往来吟咏可以窥见闺阁女性对于薛素素的看法。徐媛共作《赠薛素素五首》收录于她的诗集《络纬吟》中。在这些诗文中,徐媛将薛素素比作薛涛,赞扬她 的才能,在赞扬已为文人反复吟叹的挟弹身手和侠气之余,以女性视角赞颂了她的刺绣。徐媛赠予薛素素的诗作,成为闺闱女子对晚明女 妓和文人雅集的剖白,而在这些诗集中,薛素 素被联想成兼具男性才能和女性魅力的“雌雄同体”理想形象,如果没有徐媛作为女性诗人的身份暗示,这些诗文很难与陆弼关于薛素素 的诗文和王稚登关于马湘兰的吟咏诗文区分开。

薛素素本人也留有数首诗文,显示她曾受邀前往文人和闺闱女性的私人斋院参与文人雅集宴饮。如《夏日饮吴太学载伯斋中》《饮陆山人无从斋因赠》《过蔡氏影云楼赋文》《何侍御席上书事》《中秋夜同蔡幼凝集杨姬舜华馆中》《春日同友饮秦淮舟中》《桃叶渡头同吴中翰坦愚饮》。其诗句“幸逢同调客,不减挟飞仙”未尝不是她希冀被纳入文人圈层的期语。文人的兴味决定了文人圈层的文化趋势,女性要参与这一圈层,一定程度上需要适应当时的文人审美。如王曼蓉学书于周公瑕,学诗于佘宗汉,学琴于许太初。《甲乙剩言》载:“素素好佛师俞羡长,好诗师王行甫。”这似乎可以解释《吹箫仕女图》丛竹山石、斜坡场景背后的寓意性选择:文人在表达自我时总是精心经营,刻意摘选最具象征的景物以表露心境,构建身份,这一做法也推己及人扩展至人物画领域。从元代赵孟 《自写小像》开始, 男性文人画家在构思自画像时开始将山水与人物相伴,精心选择配景隐喻人物的个性、心境,彰显个人价值。[1] 甚至部分山水画家与人物画家合作“人物画”,如吴宏、樊圻合作的《校书寇白门湄小影》,在人物画像之外专门补景。

四、山水点景人物之《溪桥独行图》

继赵孟 之后,明朝时期文人画家自然而然地将个性表达、身份构建交由山水背景来完成。例如沈周对自己画像的题跋“尔不知其夫面目何足较, 但恐有失德”,他在描绘《夜坐图》时将自我形象投射为简省的点景人物。

蓝瑛、谢彬《图绘宝鉴续纂》载有薛素素提笔的题画诗: “少文能卧游,四壁置沧州。古寺山遥拱,平桥水乱流。人归红树晚,鹤度白云秋。满目成真赏,萧森象外游。”现藏于 北京故宫博物院薛素素的一幅山水扇页《溪桥  独行图》或许可以帮助我们体悟诗言的“卧 游”“象外游”。《溪桥独行图》是薛素素为孟畹黄夫人写的扇页小像(见图3),扇页右上方留有款识:“甲寅孟春薛氏素君为孟畹黄 夫人写”,钤印“薛□”,一字失了辨识度,但可依据题识,佐证为薛素素执笔。秀雅婉转 的女体立于溪岸,与历来为文人山水点景人物重叠,山水常见长袍束发的文士点景,少有女 性独立。女性入画,或是人物占据主体的肖像画,或框在园林庭院之中;要置于悠远朴拙的山水  林泉中,大约得见于女仙毛女仙道伴从题材。《溪桥独行图》画孟畹黄,笔触平淡克制,平桥流水、林木坡岸、远山遥拱,一派肃穆景象,墨笔山水全然是文人笔法,山石在皴的基础上以水墨晕染,于风骨奇峭中透露出秀爽清润的韵致。画中女子跨过平桥,走至坡岸,背水而立,面向画外的观画人,仿佛可以想见作画的薛素素与笔下人物黄孟畹相对而立,互为镜像。薛素素将簪花丽服女体植入枯淡的山水画境,显示出其身份意识和文化归属上的文士认同。而落款甲寅年为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此时薛素素已与沈德符结伴,与《吹箫仕女图》落名“沈薛氏”时期相近。

五、结语

这些读释角度,也许并不完全代表薛素素画作中希望表达的精神要旨,《吹箫仕女图》究竟是自我再现还是自我表現?在一定意义上,薛素素是在和后世观者共同完成这幅“自画像”。对女性“自画像”的研究应当属于一个相对开 放性的课题,既需要画者主体性建构,亦需要后世历史性淬炼。

[作者简介]熊利芝,女,汉族,南京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艺术学理论(艺术史与史学理论)。

[1]出自翁方纲《复初斋集外诗》,《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出版。

[2]出自陆锡熊《篁村集》,《清代诗文集汇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出版。

[3]出自薛凯《晚明青楼名妓绘画艺术研究》。

[1]据王叔岷《列仙传校笺》考,“凤台”一词,《事文类聚》《合璧事类》并作“凤楼”。出自《王叔岷著作集:列仙传校笺》, 中华书局2007年出版。

[2]   出自龙榆生《东坡乐府笺》,商务印书馆1936年出版。

[1]   出自高念华《中国古代自画像图式重心的迁移于人文化演进——以赵孟 页〈自写小像〉为中心》,《中国美术学院报》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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