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苹
田海川睁开眼睛,懊悔像一只兽从蛰伏中苏醒,还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胃早已排空了,恶心感却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他,使他心里的懊悔清晰得都有了质感。昨夜他又夢到了美凤。梦到美凤的夜晚本该是欢畅和愉悦的,那份欢畅和愉悦是香水,余香总会延续到清晨甚至更久,但是现在有懊悔掺杂其中,本来应该有的美好感觉顿时变得寡淡无味。
田海川不仅梦到了美凤,还梦到了一只麋鹿:一弯残月悬在半空,月下的森林如同被水浸过的黑白照片,各种乔木、灌木纵横交错,枝叶间那历历分明的轮廓已被夜晚收走,只余一团毛茸茸的影子。麋鹿在森林中茫然四顾,前后皆是高大的树木,不见一条道路。它往前走了几步,被一棵倒在地上的粗大白桦树挡住了去路,白桦树的树皮被人揭去了一段,露出白骨一样的木质。麋鹿犹豫了片刻,迈过白桦树继续前行。一些不知名的爬藤植物牵绊着它的腿,杂乱的灌木丛划伤了它的皮肤。它的身上见了汗。走着走着,它蓦地停下了脚步,前面又是那棵倒在地上的粗大白桦树,树皮被人揭去了一段,露出白骨一样的木质……
田海川坐在床边愣怔了片刻,似乎忘了一件事情,可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事。直到感到嗓子里烟熏火燎一般,他才想起来是忘了喝水。水有些烫,等水凉下去的空当,他想下床打开窗子散一下屋内污浊的空气,却发现鞋子不见了。在房间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鞋子的踪影,他光着脚走到窗前。窗子打开后,清凉的空气鱼贯而入,他不禁打了个喷嚏。他重又坐回床边,端着水杯凝视着墙上的钟表。鞋子到哪里去了?头部沉重如裹,昨夜的记忆只剩一些断简残篇,唯一有清晰印象的是那个红烧兔子头。
红烧兔子头,据说是那家酒店的招牌菜。当时,美凤的儿子和他女友端着酒杯向他敬酒,那对年轻人敬过酒后,夹起一只兔子头放在田海川面前的碟子里。田海川有些惶恐,站起来感觉不妥重又坐下,看着碟中的兔子头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了。有些动物的肉是不能随便吃的,比如猫肉。田海川除了不吃猫肉,还不吃兔子肉,他认为兔子是伯邑考的灵魂所化。自他知道美男子伯邑考的典故后,看见兔子便莫名地想流眼泪,怎么能再去吃它的肉呢?那孩子这些年在外地上学,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美凤知道。田海川看向美凤,美凤也正在看他。美凤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想必因未来儿媳妇的娘家人在场,终究没有说出来。席上的人正在谈论兔子肉,他们说兔子肉含有卵磷脂,可以健脑益智,又说兔子肉还含有不饱和脂肪酸,怎么吃都不会发胖,有“美容肉”之称。田海川的目光巡睃了一圈,落到那姑娘脸上,姑娘撞上他的目光,回报给他一个微笑。他只好将视线再次落在那个兔子头上,没来由地,美男子伯邑考在他面前闪了一下,之后,盘子里还是那个外酥里嫩、烧得恰到好处的兔子头。他闭上眼睛,抓起兔子头塞进了嘴里。
田海川想起来了,鞋子是被美凤儿子扒下来扔掉了。当时那年轻人搀着醉酒的他回家,走到小河边,他吐了起来,秽物粘到了鞋子上,年轻人就将脏鞋子扒下来拎在手里。那双鞋子实在太难闻了,走了两步,年轻人一扬手,“咚”的一声,鞋子落进了河里。田海川想到此,也不再找别的鞋子了,光着脚走出了房门。他先去兔子房转了转,兔子房是三间正房,朝南,冬暖夏凉,原来是田海川住的,自兔子搬进来后,他就转移到西向的偏房里。尽管是正房,他还是担心房子采光不好,又将房顶的瓦片揭掉席子大小的一块,安上玻璃,开了一个天窗。兔子是长毛兔,养了一百多只。见他进来,兔子们全都扑到笼门前,个个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将麸皮和玉米面用热水和成团给兔子做饲料。到了那个叫伯邑考的兔子跟前时,他特地多给了它一把。伯邑考从笼子里探出头来,在他手上蹭来蹭去的。伯邑考眼神灵动通体胜雪,颇有玉树临风之姿。田海川对它很是偏爱,经常给它开小灶。给兔子喂食完毕,他将笼门打开,一百多只兔子争先恐后地往外蹦,顷刻间,屋子便空了,外面一院子雪球乱滚。
田海川走到大门前,试着拉了拉,能拉开,这个点儿邻居已将外面的锁拿开了。这些年的每天晚上,邻居都会在田海川家大门外面再挂上一把锁,并没有锁死,只是挂住,里面的人却拉不开。是田海川让他们这么做的。田海川没有跟他们说其他的,只是说自己在晚上喝醉酒后总爱跑到大街上去睡。桃园镇的人确实发现过两次,一次见他醉醺醺地躺在当街的条石上,一次则是醉卧在外面的脏水沟里。大家也怕他哪天喝醉了冻死在外面,只得按他的吩咐行事。
田海川做饭的时候,美凤走进他的院子。美凤问他:“你好点没有?”田海川说:“没事了。”美凤说:“昨天你不该喝那么多酒。”他说:“我侄子订婚我高兴啊。”美凤说:“那也得注意身体。”他说:“我身体很好,你不用担心。”美凤看到他的光脚说:“你怎么连鞋子也不穿?”田海川说:“还说呢,是你儿子将我的鞋子扔河里去了。”美凤说:“又瞎说,昨天我看着他把你送到家又出来的,他什么时候扔你的鞋子了?”他说:“就是他扔的,现在我耳边还响着鞋子入水的扑通声呢。”美凤摇着头说:“唉,真没办法。以后还是少喝点酒吧,想着怎么成个家。”他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有酒陪着我,还有兔子。”美凤说:“你和玉山是好朋友好兄弟,我是你嫂子,老嫂比母,玉山不在了,我不能不操你的心。”田海川说:“这种话你说过多少遍了,我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美凤说:“啥事也别多想,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总得打起精神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他说:“哪里多想了?连自己是谁都快想不起来了。”
美凤见兔子的食盆空了,便走到偏房里去拿青菜。片刻后,他听到屋内的美凤说:“那不是你的鞋子吗?”见他走进房间,美凤便指了指床底下。鞋子在床底下,只是一双鞋子分作两处,床东头一只,床西头一只。美凤说:“我弯腰拿青菜的时候看到的,是你自己醉酒后踢的吧?还那么肯定地说被扔到河里去了。”田海川嘟囔着说:“我印象中是扔到河里了,怎么跑床底下去了?”“昨晚你回家时脚上分明是有鞋子的!是你喝断片了,记不起来了。”美凤叹了口气,向大门口走去。等美凤出了大门,他悄悄地跟了过去,怕美凤发现,便躲在大门后面看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自己家门。这几年美凤的身材比以前丰腴了一些,多出的丰腴丝毫没有减分,反倒增添了她这个年龄应有的韵味。玉山死后十年,美凤才和镇子上丧妻的老常结了婚。十年里,一个本应该有故事的人却没有制造出多少故事,美凤实在是很对得起玉山了。
田海川清楚地记得美凤和玉山结婚那年他正好十九岁。按照桃园镇的规矩,大年初二,新婚的小夫妻要回门,回门的新郎官则被女方那边的人称为“新客”。新客走丈人家的儀式相当隆重,要带着烟酒、糕点、活鸡、猪肉等礼物,再用红纸将礼物封好,另外还需要两个本家兄弟作陪。丈人家要准备丰盛的宴席,吃饭时,也要找两个本家兄弟陪新客。那次,是田海川和另一个本家兄弟陪玉山夫妻回门的。酒桌上,美凤娘家那边作陪的两个叔伯兄弟谈笑风生,频频劝酒,几轮下来,玉山说话就有些不利索了,田海川也有了飘飘忽忽的感觉。
刚吃过午饭,大门外就响起了叽叽喳喳声,一些好事的女人和孩子还频频向院内探头张望。“美凤啊,让新客出来给大家发点喜糖。”有女人在外面高声喊。“嫂子啊,这就让他出来。”美凤说着走到院子里,并回身向屋内勾了勾手。玉山不得不站起身,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拉着田海川和另一个本家兄弟说:“你俩陪我一起去吧。”三人刚走出屋门,大门外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哪个是?”“哪个是啊?”美凤笑而不答。此时,田海川心里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为了这一天,他专门进城买了一件灰色的羊毛大衣,玉山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西装,那位兄弟则穿了一件鼓鼓囊囊的羽绒服,三个人走在一起,田海川感觉自己的光芒将他俩遮盖了不少。想到此,他往前跨出两步,将他俩甩在了身后。“是那个穿灰大衣的吗?”门外的女人捅了捅美凤,美凤不得不回答了:“那是一个本家兄弟,那个穿西装的才是。”“两个年轻人长得有点像,都是一表人才,不仔细看还真分辨不出来。”女人们感叹道。
门外这拨人终于散去了,玉山回房休息,田海川嫌房内太闷,决定出门转转。大门口,几个孩子在玩跳皮筋,见他出来,全都停下来将目光一起对准他。一个带孩子的老太太抬起头,向他露出一脸慈爱的笑容,他也向老人笑笑。“多好的年轻人!”老人向他走来,“孩子,我是美凤的一个本家奶奶,看着美凤长大的,那孩子从小就懂事,现在她成了亲,看你也这么懂事,真为你们高兴。”田海川知道老人将他当成了玉山,却并不纠正,只是顺水推舟般接了下去。
回来的时候,车子刚停到家门口,田海川和美凤正准备搀着醉酒的玉山下车,旁边几个年轻人看到了,一起过来闹新娘子美凤。拉拉扯扯中,美凤扎头发的帕子掉到了地上,油亮的长发登时铺满了肩头。田海川从地上捡起那块帕子,青色的帕子,青得晶莹透亮,仿佛一掬湖水,随时能从掌心里流走的样子。他越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将帕子还给美凤后,他的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一股香味。
为了那股香味,一连几天,他都没舍得洗手。
旁边的女人一直在打嗝,打得很频繁,估计也就间隔十来秒钟。如同条件反射,一听见那个声音田海川的胃就胀。后来,女人将头转向田海川这边,打出了一个奇响的嗝,立时,一股韭菜味蛮横地扑到田海川脸上。他厌恶地用手掩住鼻子,皱着眉头看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也不甘示弱,毫不客气地回瞪了他一眼。唉,都是女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田海川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楼下,法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因为清晨下过雨的缘故,那些落叶被踩踏上很多泥巴,显得异常脏乱。一个清洁工拿着大扫帚正在呼啦呼啦地扫,一会儿扫起一堆,一会儿又扫起一堆。几天了,田海川的腹胀、恶心一点都没有减轻,之前说过不吃兔肉的,现在违背了自己的心。一想到此,田海川就会有呕吐感。昨天他呕吐的时候被美凤看到了,美凤说,你还不去医院,再这样吐小心把胃吐出来。这些年他很少去医院,有了病痛总是自己买药对付一下,因为有些暗疾太像猛兽,只适合关在笼中,一旦放出来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是美凤让他去医院,别人的话他不听,但美凤的话得听。
此时,他听到叫号机在叫他的名字,便快步走进诊室,将病历本递给医生,说:“医生,我吃了一只兔子头就成了这个样子,估计是那只兔子的冤魂在胃里闹腾,您看看怎么能让它出来。”医生笑说:“这个好办,你回去吃点狗肉,兔子怕狗,见了狗它就不闹腾了。”他说:“真管用?”医生笑说:“真管用。不过,你最好还是做个胃镜检查一下。”他说:“听说做胃镜挺遭罪的,不查了。”医生说:“你的胃现在出了点问题,我给你开点药,回去一定要按时吃。另外要记住,生冷辛辣的东西可不能再吃了,尤其是酒更不能碰,不然就成胃溃疡了。”他接过病历本,说:“医生,既然兔子引起的病有办法冶,那梦游可不可以治?”医生仍然笑说:“这个病我可治不了,你应该去身心医学科。”
玉山刚结婚那几年,田海川常做各种奇怪的梦。梦中,一雌一雄两只青蛙在前面蹦,一条蛇在后面紧紧跟随。走了一段路,雌青蛙回头说:“你快回家吧,别跟着我们了,咱们不是一条道的。”雄青蛙笑说:“诸事由天定,胡思乱想不中用的。”蛇停下来,沉默不语。两只青蛙扭转头准备继续赶路,蛇趁它们不注意,一跃而起,一口吞掉了那只雄青蛙……有几年,那些怪梦被他囚禁在心里,时不时地骚扰他。他只得强迫自己用意念来镇压它们,不然稍不注意就会出现群魔乱舞的现象。
那时,他和玉山一起做木头生意,他们从外地买来圆木,再转手卖给桃园镇的木头加工厂。为他俩运木头的是同镇的老韩,老韩有一辆跑运输的大卡车。拉一趟木头通常会在外面耽搁数天,晚上时他们就在旅馆里住。为了省钱,他们总是会选三人间。很多次,玉山想挨着他睡,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他说:“玉山哥,你睡觉打呼噜,还是让韩叔睡中间吧,隔开点距离总会好些。”老韩笑说:“跟你俩一块睡可好了,玉山打呼噜,海川说梦话。”他大惊。老韩笑说:“我倒想起来一个梦游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外国人,那人梦游时开着车跑了二十几公里,到了他朋友家,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朋友给杀了。幸亏你只是说梦话,不然我俩可惨了。”玉山说:“曹操不就好梦中杀人吗?”听他们这么说,田海川一时无言以对,只得钻进被窝里,将头蒙起来。以后睡觉还是将头蒙起来吧。他想。
后来有几次趁玉山没在跟前,他悄悄问老韩:“韩叔,昨夜我又说梦话了吗?”老韩点点头。“只是说梦话吗?”他急切地问,“有没有动作,比如,伸手、起身等?”老韩说:“这个倒没有。”他微微舒了一口气。
从医院出来后,田海川多走了两步路到了玉山的坟上。玉山的坟在河堤下面,堤上是连绵不断的果树。现在,果树正在落叶,一阵风过去,地上便紧跟着落了一层。坟下不知是谁家的萝卜地,萝卜长势良好,硕大的球状根半露在地上,闪着红润的光泽。玉山的坟上野草齐膝,葳蕤丰茂。他见一株苍耳子夹杂在其间,拔了一下却没拔动,心想,明天拿把镰刀过来,怎么也得把它割掉。别的草可以任其生长,带刺的苍耳子却是留不得的。
最后一次拉木头是在深秋,当时天已经很冷了,面对面说话都能看到哈出来的白气。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他俩和老韩在路边的一个小饭馆吃了饭。老韩说:“天这么冷,路也不好走,安全起见,不如住一晚再走。”玉山说:“慢慢开嘛,有月亮照明,到家也就五六个小时的路程。”老韩听后没有再说什么。田海川知道,玉山是想美凤了,毕竟出来十几天了。农历的十月二十,天上残月清冷,地上霜华浓重,田野里庄稼已经收尽,放眼望去灰秃秃的土地一览无余。路两边的树木棵棵都裸露着枯瘦的枝丫,偶尔,窝里的鸟儿因畏惧寒冷发出一两声低鸣,更增添了苍凉肃杀之气。路况不好,黄土路,净是高低起伏的车辙,车子一路晃荡个不停。他和玉山擔心圆木滚下来,便一前一后坐在木头上压车。田海川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倒没觉得多冷。为了防止困倦,他俩一直说着话。过了夜里十二点,困意一阵接一阵地袭来,他有点招架不住。他听到前头开车的老韩说:“你俩可别睡啊,在车上睡着了容易掉下来。”他嘴里答应着,眼皮却沉重得如同沾满风沙的鸟儿翅膀……
过了一会儿,车子停了下来,田海川听到老韩在和一个女人说话。是美凤!美凤来接他们了。美凤穿着长长的风衣,系着一条大红围巾,围巾毛茸茸的,仿佛一只红狐卧在她脖颈上。因为寒冷的缘故,美凤不停地跺着脚,往手上哈着气。他拉了美凤一把,美凤上了车。他将身上的棉大衣脱下来,给美凤披上。玉山说:“让她穿我的就行。”他说:“穿我的吧,我穿得太暖和了容易犯困。”玉山埋怨美凤:“你看你,光顾着漂亮,来的时候也不多穿点衣服。”他说:“玉山哥,一件衣服,至于吗?”玉山说:“我说的有错吗?”美凤说:“我不来倒好,来了反而惹得你俩生气。”美凤将棉大衣脱下来还给了他,脱大衣的时候红围巾被挂了一下,掉在了木头夹缝里。他急了,推了玉山一把:“你干什么?好好的偏让你搞成这样?”玉山说:“你再推我一下试试!”他更生气了,这一把用了力,玉山像木头一样从车上滚了下去……
“叫你俩不要在车上睡觉,偏不听,这下可把我坑苦了……呜呜……”田海川是被哭声吵醒的。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皮,努力将自己拉回现实,车子停在路上,老韩蹲在车旁正咧着嘴哭。他的视线越过路两边的深沟,深沟之外是落了霜的灰白色的旷野。“美凤呢?”他问,“这里哪有美凤?!”老韩说。“那……玉山呢?”他接着问。老韩向路旁边的深沟里指了指。他想下车,腿却不听使唤了。“你还不下来?还想再接着睡啊?咱俩一起把他抬上来,我一个人又抬不动……车上这么冷,你俩咋就睡着了呢?一个掉下去了,另一个还在呼呼大睡……”老韩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说,“来的时候美凤还叮嘱我让我照顾着你俩,出了这样的事,我回到家怎么向美凤交代呀?”
“哎,我说兄弟,你在那里干什么呢?”萝卜地里站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只露出上半身,像被萝卜缨子埋了半截。田海川说:“没干什么,坐在这里想起了点以前的事。”男人向这边走过来,一路趟得萝卜缨子唰唰直响。田海川起身,向外走了几步,看着离坟头远了才坐下来,男人顺势坐在他旁边。男人约莫五十岁左右,瘦小干枯。男人递给他一支烟,说:“我刚才也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正想找个人聊一聊,恰好见你在这里,也是咱哥俩有缘分啊。”他接过烟说:“哥贵姓啊?”男人说:“我姓袁,叫袁宝生,倒着念叫生元宝。”他笑说:“哥挺幽默。这萝卜是你家的吧?长得可真带劲。”袁宝生说:“兄弟,这萝卜地呢,说是我的也是我的,说不是我的也不是我的。”田海生一脸疑惑:“哦,这话怎么说的?”袁宝生拍了拍大腿,说:“兄弟,说来话长啊。有些话我都埋在肚里半辈子了,现在就想找个人聊一聊,再不聊恐怕就带进棺材里了。”
袁宝生说:“这萝卜地是我媳妇的,却不是我的,她这个人能干,人也要强,哪怕是种地也得要拔个尖。”
……
“我媳妇叫素香,身高一米七,比我高一个头,干起活来连男人都比不过她。当年我家盖房子时用板车拉土,年轻小伙子一上午拉八车,她拉十车;只是素香人不漂亮,长得黑,嘴大,龅牙,右眼睑下面长了一颗大痣,绿豆大小,是颗泪痣。我结婚时家穷,找个这样的也是没办法。”田海川说:“哥,可别在乎这个,丑妻近地家中宝,何况嫂子还这么能干。”袁宝生说:“话虽这么说,可男人是啥德行你也知道,没有钱都安生,有了钱有几个能耐得住心性的?”田海川问:“哥在哪行发财?”袁宝生说:“兄弟,你哥干活不咋样,做生意可没几个能比得上。二十多年前,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找生意门路,结果呢?到年底那些人都赔得赤条精光的,只有我的腰包鼓鼓囊囊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新疆做羊毛生意,开始时每年都回家,后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光是嫌你嫂子不好看,主要是做生意的人迷信,都知道长泪痣的人运气不好。第五年之后,我就再也不回家了。这么多年了,这边的孩子估计都该结婚了。”
“我嫂子和孩子不找你吗?”
“找啥呀?当年农村没有手机和电话,无法联络。毕竟二十多年没音信,他们以为我死在外边了。”袁宝生将脸凑过来,笑说,“嘿嘿,知道吗?那边那个叫小粉团,从里到外都像糯米粉团。小粉团住在我买的别墅里。我这一辈子,嗬,值了!”
“你可真行。”
“兄弟你知道不,我这次是偷偷回来的。昨天晚上到的镇上,趁天黑走到我家院子外面,听见素香在啰啰啰地唤猪,听了一阵子又回了宾馆。今天趁中午没人,跑到自家地里看看。兄弟,跟你说完这席话后,我心里轻松多了。要不,说说你?”
“我?……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一个亲戚家的兄弟,那兄弟平时和某个人不太对付,有一次,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个人却死了……”
“他杀人了?!”
“当时两人都在睡觉。”
“梦游杀人?”
“那兄弟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意外。”
“听说有的女人梦游,走到大街上就和男人睡觉,醒了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我常想这么好的事咋没让我碰到呢?”
“你说她醒后什么都不记得?”
“当然!梦游的人哪会记得?既然兄弟你没什么事,那我就得赶紧回去了,那边的生意耽误不得。我先去省城,再从那里坐飞机回新疆。我走了,不然碰到熟人就麻烦了。”
田海川说:“哥,再坐会儿,还没聊完呢。”
袁宝生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太阳越升越高,各种树木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使得森林像一个巨大的熏香瓶子,麋鹿在这个瓶子中昏昏欲睡。黎明的时候,它啃了一些洋槐树的叶子,现在那些树叶早已消化得一丁点不剩。它原本不想起身的,到底敌不过难挨的饥渴,勉强啃了几口树叶,又因过于干渴只得作罢。它撕下杨树皮,开始舔树干上的汁水,那少得可怜的汁水对于无边无际的干渴来说,实在无济于事。它家旁边就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溪底的小石子颗颗分明,之前它常在溪边玩耍,现在只能靠一遍遍地反刍那时的场景来缓解干渴。已经一天一夜了,它走了很多路,却没有找到想要的那一条。头顶上,那棵红松的枝杈上悬着一张硕大的蛛网,网中间坐着一只茫然的蜘蛛,它向天“哞哞”叫了两声,受了惊的蜘蛛仓皇而逃……
兔子笼刚一打开,兔子们就争先恐后地往院子里跑。田海川将切好的菜叶依次放进院内的盆子里,片刻工夫便被抢得一干二净。伯邑考蹦到田海川身边,一边挠着他的裤脚,一边仰脸望着他。一看伯邑考的表情,田海川就知道它没有吃饱,田海川决定再去菜园里拔些青菜来。不料他前脚刚打开大门,伯邑考后脚就跑了出来。伯邑考一出大门,便撒开四蹄大跑。田海川将院门锁上,紧随其后。伯邑考就像故意逗弄田海川,跑上一阵便停下来观望,待田海川追到它身边,它又跑开了。
田海川跟着兔子跑到了大堤上,再往前就是玉山的坟了。伯邑考一跃而起,窜进了袁宝生家的萝卜地。萝卜肥硕的叶子缠着他的裤脚,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好在伯邑考也减了速。到了地中间,伯邑考停了下来,田海川伸手就抓,他的手已触到兔子温热的身体,它却闪身钻进了一个洞里。不知是什么动物打出来的洞穴,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口子露在外面。他正弯腰打量洞口时,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嗓子:“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偷萝卜的吧?!”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高大且黑壮,站在他前面将阳光挡住了一大片。他说:“我的兔子钻进了这个洞里,我在找我的兔子。”女人说:“哪来的兔子?这里没有兔子。”女人大嘴巴厚嘴唇,门牙露在嘴唇外边,右眼睑下面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随着面部表情而不停地跳动。
他问:“你是素香吧?”
女人说:“你咋知道?”
“听说你很能干。”
“不能干有什么办法?嫁了个男人像只瘟鸡,啥也指望不上。这不,才刨了两棵萝卜就被铲子碰伤了脚,回家养伤去了。袁宝生这个老东西,我想起来就想骂,摊上他我倒了八辈子霉了。”
他说:“袁大哥不走了?还是回家好。”
“走?他能去哪里?那个窝囊废!大半辈子了,他连这个镇子都没出去过一次,出了家门他就转向。”
……
“不跟你废话了,我得干活了,这一块地的萝卜都得我一个人拔。”素香弯下腰,肥硕的屁股朝天,也不用铲子,双手抱着萝卜一扭、一甩,萝卜就甩到了身后。片刻工夫,地上多出了一堆光溜溜的大萝卜。
“已经做了三个晚上的多导睡眠监测,你的睡眠质量确实不太好,眠浅、易醒、多梦、呓语等问题都存在。多梦归多梦,但不是你一直认为的梦游症。
根据你的叙述、我们的观察、诊脉以及测试,诊断出你得的是另一种病——妄想症。
……
很多你认为真真切切存在的事情,也许都是你臆想出来的。
梦游时人的脑电波显示正处在深度睡眠期,而深度睡眠期是不会做梦的。这个时候人的记忆能力很低,所以,梦游者醒来对梦游的过程往往无清晰的记忆;而梦是发生在睡眠较浅的快速眼动睡眠期,梦醒后大都能记起梦的内容。因为梦游和梦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医学上将梦游称为‘睡行症’才是更准确的。
妄想症按妄想目标指向分为:被害妄想、夸大妄想、自罪妄想等,自罪妄想就是认为自己犯了严重罪行,就像你目前这种。
……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对这八苦,每个人都无法绕道而行,你对它的看法往往决定了你的活法……”田海川回想着医生的话。
洞口似乎有东西在动。渐渐地,钻出一个尖尖的小脑袋。接著,露出一张瘦瘦的小脸,脸上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一只刺猬。
大堤上,一群羊正在吃落叶,有几只竟跑到不远处的白菜地里,靠着大树打盹的放羊老汉却浑然不知。田海川将羊赶出白菜地,走到老汉身边喊:“别睡了,羊都跑到地里吃菜了。”老人睁开了眼睛,竟是当年开车的老韩。那次玉山出事,老韩卖了大卡车给玉山家做了理赔,而后,就将家搬到桃园镇边上去了。这些年,田海川难得见上老韩一次。老韩睁开眼睛,一时没有认出田海川,他擦了擦眼角的眼屎,才说:“是你?”田海川在他身边蹲下来,从兜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叔,抽一支。”而后,掏出打火机为老韩点了烟:“叔,这两年日子还过得去吧?”
“马马虎虎吧。”
“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老韩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说:“唉,玉山要是活着,按虚岁来算今年都四十八了, 他是属兔的,比我小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