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桦林间的人

2023-12-18 17:42巴燕
西部 2023年6期
关键词:莎莉大姑小姑

割礼

克兰河——我的母亲河。很久以来,河中的石头、岸边的桦树、我和我的族人,都是同根;我们生于这条河,然后顺着不同的支流各自散去。就像那河面开出的几朵形态各异的水花,一朵倒下去,下一朵立马盛开,如此循环。

2001年的秋天,我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中国版图的最西北角,一个名为诺改特的小村庄里。那时我还属于这片土地。爷爷家坐落在克兰河上游的一片白桦林里,沿着河边,他们是村里最偏的一户,距离最近的城市有二十里路。家对面的草场像是世界的中心,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都是先降临在这片草场上,再往外伸延。

这年的立秋,空气中弥漫着墙漆清新的味道,院子里搭起了毡房。奶奶为我穿上了她亲手缝制的带有花纹的小马甲,在她们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传统缝纫这种老手艺是妇女们必须掌握的生活技能之一。父亲和母亲站在爷爷身旁,一起迎接着前来祝贺的客人。我头顶着毡帽站在院子里,帽顶的几根羽毛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摇摆。来往的客人们在喻义祝福的糖果雨(恰秀:一种祝福形式,由年长的妇人撒出糖果,捡到的人意味着捡到了福气)中俯身亲吻我的脸颊,小孩子们一窝蜂地争抢着捡地上的糖果,我只顾着嫌弃地用袖子擦拭着大人们亲吻我脸颊时留下的口水。爷爷说,阿帕(奶奶)们洒出的这些糖果都将变成美好的祝福降临在我身上。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这些祝福也能降临在夏卡尔身上,这年我五岁。

“夏卡尔,夏卡尔!”

夏卡尔是我最小的姑姑,她被年长的大人们使唤着,在土房子和毡房之间进进出出,几滴汗珠顺着她额头的发丝滑落。那些年,我更多的时候是从她那里得到母爱,她的汗珠经常落在许多不同的地方,屋里、院子里、路上……时常也落在我的心底。

突然穿上了传统的民族服装让我很不习惯。如果有人路过,一眼就能知道这户人家在设宴,并且不用问就可以看出我就是今天的主角。毕竟谁也不会闲得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穿上这身传统服装。一群小孩子骑着从柴火堆里翻出来的桦树枝,屋前屋后地追赶彼此。我也正忙着翻找一根合适的坐骑时,后面传来了爷爷的声音。

“哎,巴燕。过来孩子,该给你换衣服了。”

院子里是客人们庆祝的喧嚣声,爷爷哄骗着我往屋里走去。

“走吧孩子,只是给你涂个颜色而已……”

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听所有人都在说我马上就是一个男子汉了,那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毕竟被人称之为男子汉,是每一个男孩子都不会拒绝的荣誉。刚一进屋,就看到一群男人坐在大板床边。看到我进来后,一个头顶白帽留着黑色大胡子的老人,扶了扶老花镜先开口。

他说:“小英雄巴燕来了。”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其他人也都跟着夸赞我,但我从他们的夸赞中听出些许的不怀好意。

先开口的就是穆萨,他是我们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村医,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回族人家。这天正是我的成人礼,是每个哈萨克族男孩都会在五六岁这个年龄段经历的“割礼”。爷爷请穆萨来为我做包皮手术,这是成人礼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也是“割礼”一词的由来。

爷爷将我抱上大板床,挣脱了被我死死攥住衣角的小手,几个快步就出门而去了。没等我反应过来,床边坐着的大人们已经有说有笑地围了上来,分别抓住了我的手脚,轻轻地按在床上。我躺着不知所措,但也没有太过于挣扎。直到看到穆萨拿着银色夹子和一把小刀走向我時,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边安慰着边向我走来。

他说:“巴燕要成男子汉了,男子汉是不能流眼泪的,医生爷爷只是给巴燕涂个颜色而已。”

突然,有人脱下了我的裤子,我的手脚也被摁得更紧。

“放开!放开!”我带着哭腔开始挣扎。

随着村医的手起刀落,我的哭喊声在院子里回荡,在爷爷正在喝奶茶的碗里回荡,在父亲和母亲躲着的牛圈里回荡,在夏卡尔湿了的眼眶里回荡。

“结束了,结束了。明天巴燕就可以骑爷爷送的礼马了。”屋里的大人们安慰着。

穆萨处理好伤口后,为了防止我碰到伤口便扣了个瓷碗在上面。很久以后,那个瓷碗仍在被使用,每当奶奶从碗柜里将它取出来时,都要惊喜又欣慰地说上一句,这是巴燕割礼时用的碗。那么多款式一样的碗,但奶奶总是能认出那一只。

院子里靠河的一角长有几棵白桦树,树下拴着一匹小马驹,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从开始到结束,那里出奇地安静,好像这个世界的声音都无法打扰到那里。阳光滑过树梢压落了几片金黄的叶,一片落在了它额头的星斑上,其余的几片落在了大地上。它油亮的皮毛上,染了枣红的光,稀疏地折射到桦树洁白的身躯上。如果不是偶尔落下的几片叶,确实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幅画。

没过多久我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在梦里感受到了时间,像克兰河的水一样流逝。河水撞击在石头上,溅出的几滴水珠落在地上变成了几棵桦树,开出的一朵水花变成了一匹枣红马沿着河畔奔跑。带有白色斑纹的四蹄有力地踩向地面,不等扬起的尘埃在空气中作舞,它的蹄声已在不远处再次响起。阳光从正面照在它的星斑上,长鬓随风飞扬。没等翻起的浪花恢复平静,时间就停止了,流动的河水、摇摆的树枝、空中麻雀也停止了似的,除了那匹枣红马依旧在向前奔驰而去……

我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想慢慢翻身,下身却传来一点刺痛,我把昨天刚掉了一点肉这件事忘记了。我躺着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无人回应。我提高了音量:“奶奶!”

“哎!”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隔壁房间应了我,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下身传来的疼痛瞬间减轻了许多。小姑推门进来:“怎么了?”

“奶奶呢?”

“在河边洗衣服呢”

“爷爷呢?”

“在打扫牛圈呢,怎么了?”

“我要吃糖。”

小姑转身去为我取来糖果,她总是能为我找到我想要的一切。记得有一次在城里,我告诉她要吃雪糕。她从外套自己缝制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了几层的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张满是褶皱的绿色人民币,那是我们回家的车票钱。小姑毫不犹豫地带我去买了雪糕,然后硬是背着我走了二十里路,那时她十九岁。

一路上她的汗珠划过发丝,一滴落在我的手臂上,一滴落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汗珠落在地上微微扬起一些尘埃,那汗珠被尘土包裹后变成了一颗黑色的小土豆。我从小姑的背上看着那些黄土地里的黑色小土豆,有那么一瞬间想捡起来放入口中尝一尝。我想,若忽略了那黄土的苦涩味,剩下的一定是甜的。

圣山

我们在往常放牧的草场上碰见了爷爷年轻时的好友,他与爷爷同岁,是住在村庄东北边的蒙古族人。与他同行的是他的孙子,年长我三岁,高出我一个头那么多。那蒙古族老人同爷爷用哈萨克语聊天的同时,又时不时用蒙古语和孙子交流着。待他们离开后,我问爷爷,为什么村里的蒙古族人和我们长得一样,生活方式一样,语言却不一样呢?

爷爷说:“阿尔泰这条山脉是游牧人心中的圣山,我们本是一个部落,同一个毡房下的生命。每天跟着牲畜,逐水草而居,哪里适合生活,就走向哪里。我们操着不同的语言,成为不同的民族。但不变的是心灵深处对自然的向往,对圣山的敬畏。”

放牧的生活相比于种地的生活要自由许多。牛羊们在草场上埋头吃着,爷爷从马背上取下厚毡子铺在岩石平坦的一面,隨即侧身卧着。经过太阳暴晒后,岩石表面的温度足以烫手,不一会儿毡子下就递来温暖,爷爷看着远方就那么舒服地躺着。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整片草场上只剩下牛羊咀嚼青草的声音。那声音常能诱惑我低下身子去品尝地上的青草,每次尝到的味道都不一样,清爽、苦涩、极苦。终于离开了那片桦林,我对桦林外的大地和万物充满了好奇。山上的石头与克兰河中的石头不一样,河中的石头光滑又圆润,而山上的石头有棱有角,颜色单一。完全无法让我喜欢它们。

突然一颗陌生又显眼的小石粒出现在我眼前,我伸手捡起它放在掌心。它和这些山石及岩石的碎片不同,它有着不属于石头的颜色,我抬头看向周围,好像把它放在哪里都格格不入。我将绿豆大小的小石粒放在掌心,紧紧攥着拳头向爷爷跑去。

“爷爷!爷爷!”我兴奋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奔跑时我头顶两侧的图伦(哈萨克族民间习俗,给未做割礼的小男孩留的两撮长发)向后随风扬起,爷爷坐起身子将正读着的书折了一页后合闭。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爷爷身旁,扑到爷爷的腿上打开了紧攥着的拳头。

“这是什么?”爷爷先是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他拿起小石粒看了看。

“你从哪儿捡到的?”爷爷问我。

我指着山沟另一侧的山脚下说,那边。

爷爷向我指的方向看去,又抠了抠小石粒上的土,吹了两下后说:“这是小金粒啊。”

小金粒?这是金子?我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金子”这个词,此前我只知道金子是一种珍贵且稀有的东西。奶奶宠我时会叫我金宝,爷爷怀念游牧生活时会说金山阿勒泰,小姑还有个同学叫阿勒腾古丽。阿勒腾是金子的意思,古丽是花的意思,翻译一下就叫金花。大家都习惯于将喜欢的事物称呼为“金什么什么”,那这金子就一定是宝物了。

正当我以为得到了全世界时,爷爷大手一挥,小金豆向空中飞去,之后便无影无踪。爷爷将它丢出去很远很远,让我再也找不到。正当我准备哭闹,让爷爷见识一下我的小少爷脾气时,爷爷将我抱坐在身前。“我的小马驹,那是属于圣山的,如果不是急需的情况下,就应该将它还给圣山。”爷爷抚摸着我的头说。

我委屈地说:“难道金子不是很珍贵的东西吗?”

爷爷说:“当然是,阿勒泰七十二条沟,沟沟有黄金。但几千年来,阿尔泰山给予游牧人的已经太多了,过度索取只会带来灾难。”

太阳即将落山,牛羊们也离开了草场,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和爷爷收拾好东西,跟在牲畜的身后下山。远远望去,群山中的小村庄显得那么孤独,这里的科技、医疗、教育都远不及内地的城市,我们好像落后了世界太多。圣山到底给予了我们什么?我想也只有“生命”一词能成为它的答案。那些曾游牧于阿尔泰山中的祖先,一步一步,慢慢变成了我。而我也将一步一步,慢慢变成这里的一草一木。

想抢走奶奶的人

我们共同的祖训——“祖辈留下的财富有一半是留给客人的”,让每一个哈萨克人对客人献上了所有的热情。

在诺改特村,几乎每一户哈萨克人家都是一个“能量驿站”。村里每天来来往往的除了诺改特的村民外,也有附近其他乡村的,还有一些往返于草原的牧民们。每当这些人感到口渴或者饥饿时,便会就近找一户人家做客。那户人家会将客人请到屋里上座,家中的女人开始准备餐点,烧起奶茶。家里的孩子飞奔着去父亲正在干活的地方,通知父亲家中来了客人。男人放下手中正忙着的活,先去与客人见面问候。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建立起友谊和信任,周围乡村的消息和新变化,包括草原上的近况也都被人们所了解到。

在那样的社交背景下,我认识了那个想抢走奶奶的人——朱马希。他与爷爷是同辈人,是一位长着蓝眼戴着花帽的维吾尔老人。那样的花帽十分少见,有独特的花纹,形状也与哈萨克人的不同(那时的我还分不清不同民族的传统服饰)。诺改特村除了人口居多的哈萨克族之外,还有蒙古族、回族、维吾尔族等,虽然民族不同,文化及相貌也略有差异,但几乎所有人都会用哈萨克语进行交流。

第一次见到朱马希的那天,爷爷跟小叔赶着家中的牛羊去了我们的草原。每年夏天牧民上山之后,我们就要将牛羊赶去草原交给叶尔兰哥哥家。因为爷爷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在诺改特村定居,结束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临走前,我哭着闹着要跟爷爷一起去草原,任谁哄骗也不好使,连最具诱惑的糖果也失去了魔法。爷爷不忍心看我哭闹,便将我抱坐在腿上。

爷爷说:“我跟你小叔一去就是三天,如果你也跟我们走了,那家里怎么办啊?”

我沉默许久不语,但心里已经在纠结,舍不得奶奶和小姑。

爷爷说:“总要有个男人留下来保护奶奶和小姑吧?”

我点了点头。

爷爷说:“你的名字可是英雄的名字,是勇士的名字。你不留下来保护她们,谁保护她们,对不对?”

爷爷短短几句话,在我幼小的心里激起了使命感。他们赶着牛羊在河道上背影渐远。我手握马鞭,骑坐在战马上,模仿着一个骑兵孤身陷入重围的壮烈感。

我的战马,其实就是一根比较直的树枝,剥去了一半的树皮,留下了枝头的绿叶。我骑着战马屋前屋后地巡逻,搞得尘土飞扬。没一会儿,我便力竭躺在了屋前的草地上。

“喂,你爷爷呢?”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我起身看去,有人站在院内,该死,有陌生人进到院子里我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我骑上战马飞奔到了他跟前,先和他握手并礼貌问好,下一步就是查明他的身份。

我说:“您是谁?”

他说:“你爷爷去哪儿了?”

我说:“爷爷和小叔送牛羊上山去了。”

他说:“啊呀,那真是太好了,我是来接你奶奶和我女儿走的。”

我说:“谁是你女儿?”

他说:“当然是夏卡尔。”

我向屋门靠近了两步,小手紧紧攥着马鞭。

奶奶刚好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竟拦着客人在门外,还在没大没小地问着问题。

奶奶訓斥道:“哎,巴燕。快让朱马希爷爷进屋来,不能没礼貌!”

我骑着战马快速离开。奶奶将朱马希邀请进屋里,小姑有说有笑地为他倒着奶茶,奶奶坐在一旁的大板床边,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被正趴在窗外偷看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夏日烈阳下的河畔万物沉静,诺改特村最后的勇士失去了他最珍贵的奶奶和小姑。突然出现的敌人并不可怕,但眼见的亲近早已令战士丧失了斗志。他用撕心裂肺的哭声同克兰河一起演奏着悲歌——勇士的眼泪。

小姑听见我的哭声从屋里跑了出来,但以往最亲近的小姑此刻已经是别人的女儿。我伤心地逃离,甚至忘了骑上我的战马。小姑在后面追着,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我跑到河边爬上了一棵白桦树。小姑在树下叫我下来。我多么想下去抱住我亲爱的小姑,多少个日夜我从她身上获得了母爱,但不理会她是我最后的尊严。我趴在一棵较粗的树枝上哭着,小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以为我想父亲了,便一个劲地骗我说过两天父亲就会来看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爬在树枝上睡着了。小姑荡着那树枝上爷爷为我做的秋千。

“我的小羊羔呢?我的黄丫头呢?”

是二叔的声音,我向下看去,二叔站在树下。本已经尽力克制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我边哭着边爬下树。二叔将我抱回家。

晚上,奶奶、二叔、小姑和我一起委屈地喝着晚茶。我将朱马希爷爷所说的话和我从窗户外看到的一幕都告诉了二叔,没想到却引来所有人的哄堂大笑。

再遇朱马希

那年家里除了牛羊,还有几只鸡。我记得应该是有七八只。那些鸡都是奶奶养的,因为那时鸡蛋可是我们村里的硬通货。我和奶奶经常一起去将鸡蛋卖给村里的小卖部,或者直接从小卖部里置换一些生活用品。

每隔两三天,奶奶便带着我去鸡窝里取鸡蛋。上个冬天大雪成灾,鸡窝的一侧土墙被积雪压塌了,小叔一直没有时间修缮塌了的墙壁。所以,每次都要靠我从小洞钻进去,才能将鸡蛋取出来。

阳光明媚的一天,奶奶因腿疼走不了远路。便让我独自去卖鸡蛋,不然收集了几天的鸡蛋该坏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鸡蛋一个个规整地放进了手提包里,让我背上。几十个鸡蛋虽说有点重量,但背起来并不算吃力。我背着鸡蛋向小卖部出发。

正午的阳光照得花草直低头,好在河道的一旁有一排桦树沿岸生长,我走在树荫下,走走停停。寻找一朵夏天的蒲公英,欣赏克兰河中鱼儿戏水,抓一只有尾巴的四脚蛇。阿勒泰夏天的阳光火辣辣,我的夏天都藏在了这树荫之下。

走过了近一半的路程,背着的手提包感觉越来越沉重。十几个鸡蛋,都是沉甸甸的生命。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儿,决定把包放下来拖着走。我那时真的没有考虑到鸡蛋会碎这个问题,就那样一路拖到了小卖部。

小卖部在村子的中心,是一个平房的小储物室,被改造成了店铺。我从朝着大路的小门进入,抹去了头上的汗珠,吃力地将手提包放上了柜台。老板是一位回族奶奶,她打开包后用很蹩脚的哈萨克语跟我说:“喂,巴郎(孩子)这些鸡蛋都碎了呀。”

我没明白碎了是什么意思,便爬上一旁的凳子,打开包一看,十几个鸡蛋碎得一塌糊涂。包里满是蛋清和蛋黄在流动,老板从里面挑出了五个完整的鸡蛋,给了我几毛钱。回家的路上我再也没有心情去摘一朵完整的蒲公英了,一路上只有担心。虽然奶奶从未因我犯下的错误责怪过我,但毕竟是做错了事,而且最重要的是浪费了食物。

当我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路上时,遇见了朱马希爷爷。是的,那个想抢走奶奶的老人又出现了。

“哎,斯哈克的小儿子(斯哈克是我爷爷的名字)。见到长辈为什么不问好?”朱马希坐在路边的木桩上说。

“您好,朱马希爷爷。”我秉着即使再讨厌也不可以对长辈没礼貌的原则向他问好。

他说:“你好,来,过来。”

我走过去时他将我拉到身前,亲了我的额头。我的额头可不是谁都可以亲的,是爷爷和奶奶的专属。我下意识地将朱马希推开,后退了两步。

朱马希说:“你个小狼崽子,过来,不过来晚上把你奶奶偷走。”

我说:“我爷爷会把你耳朵割下来的。”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惩罚了。

朱马希戏谑地说:“我今晚就去,看好你奶奶。”

“找你自己老婆去!”我说完撒腿就跑。

朱马希在我身后笑着,我脚下加快了速度,生怕他有什么魔法比我先一步到家里将奶奶抢走。

回到家后,我将几毛钱给了奶奶,并将我打碎了鸡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本以为她会骂我两句,没想到奶奶听了我拖着鸡蛋的壮举后忍不住大笑。在她眼中,这种只有童年纯真无知的情况下才会犯下的错误是那么的可爱。那晚,我从自己的被窝出来钻进了奶奶的被窝,一晚上都抱着她的手臂,生怕她被那个坏人抢走。

第二天一早,我睡醒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见奶奶不在我身边,以为她被朱马希抢了去,我号啕大哭起来。听见哭声的小姑进屋来。

我问:“奶奶去哪儿了?”

小姑说:“怎么了你?奶奶在院子里做牛粪饼(牛粪与碎煤的混合物,耐烧且火旺)呢。”

听到小姑这样说,我悬着的心便安稳了下来。我拿着肥皂准备去河边洗脸,

早晨克兰河的水冰凉刺骨,洗了把脸立刻睡意全无。洗完脸我坐在河边捡着奇形怪状的石头,竟无意间发现朱马希爷爷家就住在克兰河对岸,跟我爷爷家只隔了一条河。我看见他正蹲在河边洗着什么东西,我大叫一声他的名字:“朱马希!”

要是在平日里我绝对不会傻到敢这样叫他,可今天有克兰河给我撑腰才让我壮起了胆子。他惊讶地抬头看过来,看见是我在叫他后便笑着说:“今天晚上我就把你奶奶偷走!”

“老青蛙!”我狠狠地骂了他一句,对,算骂。因为青蛙是我当时最讨厌的动物,也是我能想到用来骂人最解气的动物。当他听到我这样喊他时,便假装露出很凶的样子并做出要追我的动作。我往后跑了几步,将捡起的一颗小石子向他扔了过去,小石子落在了离岸边不远的河水里。我光着脚丫往家里跑去,连鞋子都丢在河边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担心他会报复我,来偷走奶奶,所以我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奶奶进进出出。到了晚上睡觉时紧紧地抱着奶奶才肯入睡。

许多年后,我早已离开了诺改特村,回到了父母身边生活。那位常扬言要抢奶奶的人也渐渐淡出我的记忆,留在了那个烈日阳光的夏天。后来通过爷爷的讲述我才知道,朱马希爷爷跟我爷爷是许多年的好友,又是同乡。听爷爷说,他一直询问我现在的情况。

小皇帝

我在诺改特村的生活可谓是小皇帝的生活。

因为我喜欢甜食,所以奶奶会在大板床的床头放两个碗,碗里分别装着葡萄干和杏干。每当我三更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便伸手抓一把放进嘴里,吃着吃着就睡着了。不光这些,家里的所有好吃的,甚至连奶奶偷偷藏起来的糖果也只能给我一个人吃。虽说那时的生活条件已经慢慢变好了,但在我们家,糖果这种东西还属于稀罕物,只在有客人来时才会拿出来。

只恨好景不长,我为爱吃甜食这一坏习惯付出了代价。两侧的后槽牙都成了蛀牙,令我痛不欲生。

在克兰河边洗好的地毯上,我用哭声和克兰河一起表演了两天的双重奏。哭累了,只有从那树叶间照射下来的阳光能让我好受点。爷爷看我这么忍着也不是个办法,便打电话给父亲。当我知道父亲要来时,牙不痛了,人也精神了。一下午都忙着在大板床上收拾我的衣服和玩具。那时父亲和母亲在城里租着一间平房,早出晚归的生活让两人很少能有时间来看我。

下午,太阳离屋前的高山越来越近。屋后一阵摩托车的声音逐渐变大,我扔下手中的小铁铲向屋后跑去。父亲骑着他那辆日产的摩托车,歪歪扭扭地从岸边的一排桦树下驶来。我高兴地向他奔去,头顶两侧的图伦随风向后飘去。那时我对父亲的爱,从不需要藏着掖着。

父亲载着我去城里补了蛀牙,一周后,他又将我送回了爷爷家。还记得那天万里无云,我很是喜欢这样的天气。阳光总是令人心情愉悦,但离别的时刻又令我身体里的那片小天空乌云笼罩。我的整个童年就是这样,在爷爷家和父亲家中徘徊。那样的生活让我突然有种在城市和村庄之间迷失的错觉,同时对父亲和爷爷这两个角色的爱,也时常感觉忽近忽远,患得患失。

我趴在爷爷家的大门上,看着父亲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河道上摩托车的声音逐渐微弱,世界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小姑拿来爷爷的剃须刀,准备给我理发。作为这个家的小皇帝,我怎么能轻易向小姑低头呢?于是,一场大战在院子中展开。我拼命反抗,坚决不让小姑给我理发。虽然敌军论力气等各个方面都占优,但在我军战士的奋力抵抗下,我和小姑签订了《诺改特理发条约》。

条约内容:小姑要去村里的小卖部给我买两个泡泡糖,作为交换,我会乖乖让小姑理头发。

按照条约,小姑去了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个泡泡糖回来。当她忙着准备洗头的热水时,我就跟在小姑屁股后面进进出出,闹着让她先把泡泡糖给我。

我说:“我要边嚼着泡泡糖边理发。”

小姑说:“那你先坐到凳子上来,坐好我再给你。”

我屁颠屁颠地跑去坐到了凳子上,小姑从口袋拿出了两个泡泡糖给我,我赶忙拆开了一个塞进嘴里嚼了起来。看小姑还在忙着准备毛巾什么的,我心想,糖都拿到手了,为什么还要听小姑的话呢?我跳下凳子,撒腿就跑。目标是我方最后的阵地——奶奶的身后。我一溜烟跑到了屋子里,跳上大板床,躲在了奶奶身后。熟睡中的爷爷被我跑进屋子的动静给吵醒了,奶奶也吓了一跳,连忙问我怎么了。

我对奶奶说:“小姑要打我。”

我可真是个讨厌的机灵鬼,小姑刚追进来便被奶奶狠狠教训了几句。我躲在奶奶身后幸灾乐祸地享用着战利品,小姑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当我天真地以为就这样占了小姑便宜时,她居然趁著我睡觉,将我的头发剃了个精光。更可恶的是我自己居然也是过了几天后才发现的,这下想哭想闹也已经来不及了。

父亲和母亲为生活奔波的日子里,爷爷奶奶和小姑为我拼凑了童年缺失的爱。

莎莉

莎莉是我童年时期唯一的玩伴,大姑离婚后,我们便生活在一起。从此爷爷又多了一个小跟班,那片桦林、河道、草地上,又多了一串小脚印。

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午餐过后,河边吹来的微风从窗外悄悄探进了身子,一丝木香和凉爽在屋内蔓延开来。此刻,牛羊远在草场,狗不知躲进了哪里避暑,人们也在熟睡中。午休是一天中最令我讨厌的时间段,我仿佛成了整个世界唯一的动物。

我悄声出门到河边去,在村庄原本就安静的角落里,从风中听出另一种声音,从河中听出一首小曲儿。每到午时,我能做的只有像爷爷奶奶那样巴巴地坐着,目光始终落在那条唯一连接着外面世界的河道上。直到院子里发出一个人的动静,然后是两个人,三个人,一只狗……

看着那条静静的河道,期待着外面世界的同时,我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从老桥旁走上了河道。小道的终点只有一个,就是桦林中的爷爷家。我不知道来者是谁,却依旧满心欢喜。就好像真的离开世界太久,才使一种似久别重逢的喜悦一下一下地触动着我小小的心脏。两个绿豆般大小的黑点,变得土豆那么大,西瓜那么大,越来越大。短短的时间里我想起了河道上父亲骑着摩托车的样子,二叔仰头大步朝前迈去的步伐,还有母亲、二姑、三姑、村里我认识的几个人。唯独没有记起大姑,她结婚后就和丈夫生活在另一个村庄,我不知道那个村具体的位置和名字,只是常听大人们说大姑在“2817”。因此,我对她的最初记忆从河道开始,从两个渐行渐显的黑影开始。

认出是大姑和莎莉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冲向家里,去告诉爷爷奶奶这个好消息。这是我每天的工作,每当有人走下老桥,走上河道时,我就要兴奋地跑回家告诉爷爷奶奶这个消息。就算最后那人的目的只是经过我家去草场上找牛,或浇地,我也还是会跑上前去邀请他到家里喝个奶茶再走。

“大姑和莎莉来啦!大姑和莎莉来啦!”

我向桦林中的万物宣告着她们的到来。跑进院子,爷爷正用他自制的大扫帚清扫着地面。进屋里,就见奶奶穿上了她珍藏的羊毛衫。那是大姑买给她的,平时都不舍得穿。小姑在北屋的客桌上摆满了糖果和特色油炸美食。看到桌上的美味,我一时间忘记了告诉她们好消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糖果就过去了。小姑见状立刻将我抱起来,远离了客桌。

“你大姑和莎莉在路上了,别乱动桌子上的东西。”

我从美食的诱惑中清醒过来。当我为第一个知道大姑归来而沾沾自喜时,爷爷奶奶和小姑居然已经做好了迎接大姑的准备。

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姑说:“提前告诉你,你能消停吗?肯定一天到晚问个没完……”

莎莉刚到家中时我就迫不及待地带她到处认家里的财产。

我说:“那头最高大的牛是高个子黑白花,那头白色的是白姑娘。以后要小心那头黄的,它叫暴躁黄……”

莎莉在旁边认真地听着我讲,脸上充满了好奇。说完,我又让她重复一遍。

她说:“那是白姑娘,那是暴躁黄……”

我和爷爷的放牧二人组壮大为三个人了。清楚地认识自家的牲畜,是学会放牧的第一步。但在新生活开始前,有个必须经历的仪式,就是离别。大姑在市里租了一间小房子,在一家维吾尔族老板开的餐厅打工。这便是莎莉来桦林中与我们一同生活的原因。

我和莎莉屋前屋后地玩耍着,完全忘记了时间,太阳几乎是在一瞬间坠入山后的。我们在河边捡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再和泥巴将河中捡来的石子垒成一个个小屋。莎莉来之前,我常这样自娱自乐。神奇的是,我刚和起了泥巴,莎莉便跑到河边捡起一捧一捧的小石子送到我跟前。人类最原始的基因推动我们不约而同地配合着完成一件伟大的事情——建房屋。正当我们建造出了一个小村落时,小姑的呼喊声打断了我们。

“巴燕!莎莉!回家,大姑要走了。”

听到小姑的声音,莎莉丢下手中的石子向房子跑去。我留在原地恍惚了几秒,也起身慢慢跟了过去。我本是很不情愿跟去的,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一进院子,不出我所料,大姑蹲下身子正和莎莉温柔地讲着。

大姑说,我的小羊羔很乖,妈妈明天开始要打工了。等下周我会再来看你的,带着你最喜欢的棕色玩具熊。

莎莉意识到这是一次离别,她开始抓着大姑的袖子不让她离开。她开始哭,开始闹。大姑依旧温柔地安慰着她。

我已经猜到了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流程。莎莉哭一会儿看妈妈没有离开,以为自己挽留住了妈妈,便会慢慢停止哭声。而大姑看莎莉不再闹了,心里则有了一点安慰。结果就是,大姑起身急忙道别,快步离开。莎莉准备追时被小姑抱起,只能痛哭。爷爷在一旁哄着莎莉,一边让奶奶去拿些她珍藏的糖果来哄莎莉。虽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但还是会控制不住情绪低落。如果说人是一棵树,那情绪就是风。风虽吹过,但仍然无法阻止几片叶的掉落。

大姑在河道上的背影渐渐远去,重新变为一个无法辨认的黑影。莎莉被留在屋里,我在屋后的一棵桦树下替她恨着大姑。就像往日里恨父亲离去的背影一样。与以往不同的是,心底多了一丝安慰。因桦林中多了一个新玩伴,她便是新的期待,也代表了新的事情即将发生。

生命是一列行驶的火车

生命是一列行驶的火车,上上下下的人们携着不可言喻的东西。如带来一个永恒的春天,或带走一些生命的碎片。

不知道何时起,我的生命变得十分脆弱,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也能使我热泪盈眶。正如此刻,坐在院内抬头,发现去年种下的两棵苹果树发芽了。出圈的小牛犊在屋旁的草场上撒野。小表弟会走路了……春天第一次给予了我新生的错觉。又或者,不是我的生命过于脆弱,而是这些平凡的小事总能勾起一些美好的回忆。每当我从其中抽离出来时,一股复杂的情感便会涌上心头。我不善于理解情感,所以并不能分清那是痛苦还是感激,或其他什么的。我只能感受到闷在胸口的力量慢慢向上移动,到咽喉,到口腔,通过鼻子,最后在眼眶化作一滴泪。水是多么神奇的事物啊,有时我需要它进入我的身体,有时我也需要它离开我的身体。

每年春天总有那么几日,奶奶要在院子的一角制作牛粪饼。利用冬天剩下的煤末和牛粪合在一起,用小铁盆塑形后晒在墙上。这种牛粪饼比捡来的干牛粪要更耐烧一点,产生的热量也更多。奶奶已经步入了七十岁高龄。或许日复一日的生活状态,早已让她身体里的那列火车失去了方向。所以她不得不找一些事情来做,好让今天活得跟昨天不一样。但大部分时间里,奶奶还是无事可做。她就在大板床边巴巴地坐着,从早到晚,偶尔被自己的自言自语逗笑。其实她并不是突然这样的,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少了另一个人。

怕奶奶一个人孤单,父亲和其他子女经常来看望她。父亲和叔叔不善言辞,只是偶尔陪奶奶静静地在大板床边坐着。而我的几位姑姑则不一样,女人们永远心细,又有耐心,懂得如何哄奶奶高兴。她们常常陪着奶奶一起刺绣,或带来一些城里的美食和华丽的衣裳。她们在身边时,奶奶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而刚学会走路的小表弟更是让家里多了一些喧嚣声。小表弟十分好动,一会儿扯下奶奶的头巾,一会儿将黄白相间的老猫当马骑,又一会儿跑到院子里追赶老母鸡。安静的院子里一下子“鸡飞猫跳”。小表弟的活力感染了周围的万物,也包括我们。他身体里的那列火车正鸣着汽笛,向着世界的深处驶去,而我们则是他的第一批乘客。

下午的太阳没入了群山的怀抱,路上的泥泞渐渐坚硬,并记住了一天的痕迹。奶奶的子女们都走了。人们只是在生活的路上互相取暖,孤独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属。

奶奶脱下新衣裳,又穿上了那套破旧的开襟羊毛衫。那些儿女们带来的食物和新衣裳都被她压进了箱底,不止这些,奶奶习惯将所有美好的事物存起来,自己默默品尝生活的平淡。一直到最后,那些食物会发霉过期,新衣裳在箱底被老鼠咬出几个洞来。那时奶奶才会开始后悔。但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了困苦的女人来讲,享受美好事物是一种奢望,同时也是一种罪过。

奶奶又重新坐回了大板床边。坐在大板床边,对面的窗户正对着一小片菜园,后面是牛棚,河边是一排白桦树,远处是连绵的群山。所有的一切好像静止不动,只有我们在万物间徘徊,并在徘徊中留下影子后老去。留下来的人走走停停,在身体里的这列火車上寻找着某些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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