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牧原
(中央戏剧学院 舞台美术系,北京 102209)
整部话剧都笼罩在一种夏日雷雨前郁热的气氛中,正如曹禺在《雷雨》的序中写的:“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1]繁漪,繁纹之涟漪,是水面上层层涌起的波澜,在盛夏的雷雨激荡下,孕育的是最激烈的反抗和最狂烈的力量。她拥有最热烈也最丰富的情感,任何微小的震荡都能激起她心中狂烈的情绪。剧本运用了多种象征手法,雷雨象征着宇宙不可抵抗的巨大的悲剧力量,在曹禺自述中提到:“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这黑暗的坑。”这体现了他对“命运”,对于“宇宙”的认识,一种“对宇宙间的神秘事物的不可言说的憧憬”。周公馆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繁漪就是这口深井中的水面,本应无波无澜,却在命运的推波助澜下,在暴雨的倾注中,涌现了希望,也涌现了疯狂,层层激荡起自我意识的反抗。但是,暴雨带不走深井中的水,繁漪最终也没有逃离周公馆,这种人物命运的悲剧性是从多方面塑造的,体现在繁漪与周围人和环境的关系拉扯中。
《雷雨》的冲突几乎只集中在周公馆内,时间从上午至午夜,不到一天之内,就将周、鲁两家两代人的矛盾和悲剧暴露在观众面前。但这场雷雨的孕育似乎能追溯到十八年前,自繁漪嫁入周公馆,不小心误入这口深井之中起,少女对爱情和婚姻的幻想被残酷的现实一天天磨灭,她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这个地方,但始终未能如愿,繁漪与周公馆的关系奠定了她结局的基调。在第一幕中,繁漪刚出场的时候提到:“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但对于繁漪而言,这间房子沉闷、压抑、老旧,充满了“死气”“闷气”“鬼气”,这并不是一个能让她感到快乐的地方,这句台词实质上预示了她的结局;从序幕中,我们可以得知,多年后周公馆改为教堂医院,繁漪也依然在二楼的房间里,“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繁漪的结局是在这里一直困到死去——她并不愿意搬出去,这本质上不同于曹禺在《北京人》中塑造的愫方和瑞贞,她们象征了新时代的女性,如同《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出走一样,她们决然地离开了象征着旧社会的曾家。繁漪作为资本主义女性的代表,却并没有脱离封建制度,她依然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还服从于旧的男权制度,也暗示了资本主义在中国社会是行不通的。她在这样的牢笼中被困得太久了,久到与井融为了一体:她看不起没有受过教育的四凤,她也对儿子口中的平等和尊重不屑一顾,她屡次屈服,也屡次放弃了对旧制度的反抗。她清醒地意识到旧制度的专横和丑恶,却发现自己无法脱离,也并没有自我生存的勇气和能力,这样的清醒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周朴园、周萍以及医院中的修女,这些居住在周公馆的人都认为繁漪“是个疯子”,但他们认为的繁漪“疯”的实质却有差别,周朴园是恐惧于繁漪的清醒而说她是“疯子”;周萍是恐惧于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而说她是疯子;医院中的修女则是为了说明繁漪的结局是“真的疯了”。周公馆是一口倒过来的井,井口向着地下,只有死到地底才能逃脱这里;它拉着繁漪,不让她离开,繁漪拉着周公馆,也不愿意走,他们永远合为了一体。
繁漪出场的时候,剧本中有这样的形容:“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寥寥几笔写出了周朴园强加给她的抑制和失望,正如这间房子的闷热,正如周朴园非要关上所有不必要关的窗,可以说,周公馆这口井就是周朴园一砖一砖将它砌起来的,并封上了井口。当周朴园在家的时候,周公馆就像套上了一个沉闷的铁罩子。繁漪与周朴园在这一天内共有四次冲突,是她嫁到周家十八年来抗争的缩影。前两次都是周朴园硬说她有病,硬要她喝药、看医生。繁漪对此进行了抗争,但前三次都以屈服而告终。第一次繁漪拒绝喝药,周朴园要周萍跪下逼自己的后母喝药;第二次繁漪拒绝去看病,周朴园要周萍陪着大夫去给后母看病;第三次繁漪拒绝上楼睡觉,周朴园要周萍陪着后母上楼,让下人伺候着睡觉。繁漪节节败退,自我意识的反抗向封建专制屈服,折射出丑陋的旧制度对人性的迫害。
周朴园一直说繁漪是肝郁、精神失常、脑子不好,在众人面前说她是个疯子,还给她请了德国的医生看脑子,但这一切都是谎称和诬告,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十五年前,他有天晚上喝多了,告诉繁漪周萍是他的私生子,还抛弃了周萍的母亲。在与周朴园第三次冲突后,繁漪对周萍说,“他(周朴园)应当叫几个人把我拉上去,关起来”“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这几句话再度印证了她的结局。在“序幕”中,楼上繁漪的病房里,舞台提示“楼上忽然有乱摔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繁漪最终真的被锁了起来,关在了楼上,也的确被人看成了怪物,她变成了自己最不想变成的样子,这与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体现的命运观如出一辙:在人物激烈的抗争中走向“锁闭式”的毁灭性结局。
但繁漪的悲剧不仅仅是命运悲剧,还是莎士比亚式的性格悲剧。繁漪对周冲说:“你的母亲早死了,叫你的父亲压死了,闷死了”“我在这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她知晓周朴园的罪过,她也知晓周朴园逼迫她的缘由,但是她不能说,她没有人可以倾诉,所有外在的冲突都转化为一种内倾性的负面情绪,甚至异化、扭曲。在第四次冲突中,繁漪像周朴园在众人面前称她是疯子那样,将周朴园的遮羞布和伪善的面具撕扯开。但同时,她也真的疯了,她的儿子周冲死了,她的情人和继子周萍自杀了,造成这一切的似乎就是“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自己,这种自我指向型的心理冲突,从抑制自我的相对稳定转化为歇斯底里的爆发,必然会走向“发疯”的性格极端。
在这个黑暗而又压抑的周公馆,繁漪如同石头样的死人,失去生的希望。年轻时候的周萍还有一丝反抗他父亲的心,正是这一丝希望,让繁漪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把全心都交给了他,爱他“如同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他最喜欢的骨头”,抓住这一丝希望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认为这是能将她带离这口深井的井绳,却没想这根井绳除了能激起更大的波澜之外,什么也带不走,甚至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由于母亲位置的缺失使得周萍产生了对继母畸形的情感冲动,二人还在这间老房子里“闹过鬼”,但是周萍后悔了,后悔他当初的冲动,后悔“曾经的罪恶”,他心中愧疚却不想面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家,更是逃离繁漪。他还拉上了四凤这个无辜单纯的女孩子,他认为这样年轻、这样美好的纯洁姑娘能净化自己的肮脏,却没想走向了更恐怖的深渊;他厌恶自己,但对此他只想掩盖和逃避,还将错误归结到继母身上,他如同他父亲那样无能怯懦而虚伪卑鄙。
繁漪恳求周萍留下,或者带她一起离开,她付出了全身全心,放下了自己的性命、名誉,她说“我什么都不顾了”“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这种新世界也不过是离开周朴园而已,她的愿望是多么的可悲又可怜,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她是看不清周萍不值得去托付、去爱吗?不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她身边只有周萍,她被周朴园从社会交往中剥离开来,每天接触的只有家人和下人,周朴园专制蛮横,又成天不在家,早就把繁漪心中那点感情消磨殆尽;周冲是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年纪还轻,满心满眼里都是美好的幻梦,她又不忍心一一戳破;鲁贵是家里的佣人,粗鄙贪婪,趋炎附势,繁漪对他只有嫌恶——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她早已扭曲的心理,只剩下周萍一个情感宣泄的出口。
在这段畸形的、违反伦理的爱中,她渴求的那一点点光亮熄灭了,再也没有燃起来,她的付出、她的感情也如同火焰被压进了冰川里。她说:“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当繁漪冒着大雨在四凤家窗外听着周萍和四凤幽会的时候,她的心彻底死了,她的愤怒和疯狂如同水中的涟漪一样,一层一层涌了上来,却没有地方释放,只能将自己燃烧殆尽,她从外面把窗户锁上了,她歇斯底里、不管不顾,她要把两个人的私情捅出来,她要把所有人的腌渍和丑恶的伪善扯下来,她要实现自己的自由和反抗,为此不惜毁掉她自己。繁漪并不是周、鲁两家命运悲剧的根源,但她无疑是悲剧真相的促成者。
周冲像是周公馆中的一笔鲜艳的色彩,他年轻而富有朝气,充满了年轻人的幻想,他像是生活在水中的泡沫,梦幻而美丽,因此他从未认清自己的母亲,繁漪也从来没有真正理解他,母子之间宛如有一道鸿沟。在繁漪揭开了四凤与周萍的私情之后,本以为喜欢四凤的儿子会愤怒,会阻拦二人的离开,没想到周冲对此却屈服和退却,他说“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爱四凤,以前,我,我大概是胡闹。”他甚至慷慨地成全了两个人。他爱的确实不是四凤,他爱的是美好的梦和幻想,当他发现他喜欢的女孩子不符合他的梦境时,也只是些许遗憾罢了,因此表现出成全和退却的态度。
但这是一个全身心都用力去爱、去渴求的母亲所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不能认同的,她觉得自己活到现在吊着的一口气,被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掐回去了,她的心中压抑久了的愤怒又涌了上来,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像我的儿子,简直是一头死猪!”“你真是没有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在被背叛和儿子不争气的双重刺激下,她将自己与周萍的违背伦理的感情也一股脑捅了出来,她当着自己儿子的面对周萍喊道:“就只有他要了我整个的人,但现在又不要我,又不要我了”“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是你的。”这几句话宛如一个个沉重的大铁锤,将周冲幻梦中那个聪慧而又慈爱的完美的母亲形象狠狠砸碎,而这是他在周公馆仅存的一点美好的想象。他的梦一个又一个地破灭了,他的生命也如同水泡一样,消散在水面的涟漪中,剧本的高潮安排他拉着四凤的手,二人一起被裸露在潮湿的空气中的电线电死,其实是非常符合他人物形象的,这是一种十分浪漫的死亡方式,他死的时候脸上甚至还是笑着的。
周冲死了,繁漪也未能显现出一个母亲的情感来,她狂笑着,说“冲儿,你该死,该死!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繁漪对周冲是愧疚的,这也是直接导致她发疯的原因,她认为是自己的原因造成了儿子的死亡,但周冲的幻梦本身就是要悉数破灭的,这是他注定的结局。繁漪不满意她的生活,不满意她的家,不满意她的丈夫,她的情人,甚至她的儿子,她想离开这里,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无疑是不现实的,她所看到的希望、她内心的盼头都一点点一个个死了,燃起过希望却又尽数熄灭了,就像井中的水面,破碎又重组,波澜又平静,与井永远捆绑在了一起。我们不难看到繁漪心中的痛苦,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极致的痛苦和悲剧性带来的快感和吸引力。
从繁漪身上体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命运和性格的悲剧,还有一种来自“宇宙”的更宏大的悲剧,一种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和秩序的悲剧力量。很多话剧版本的排演会把序幕和尾声砍掉,显得剧情结构更为紧凑,但这其实忽略了原剧对结局的交代和内容的升华。序幕和尾声中多次提到弥撒合唱的声音,营造了一种浓郁的基督教气氛,渲染了人性“原罪”的基调,而将繁漪和侍萍的晚年安排在教会医院中也象征着“赎罪”,但周鲁两家悲剧和罪恶的造就者周朴园却并没有为他的罪行请求“救赎”,他只是时常来看望两人,这极大地讽刺了宗教的教义,揭示了社会现实的残酷,说明其主宰和推动力量是超越于宗教的,甚至在《雷雨》中未能点明这认知之外的神秘色彩,但放到当下来分析,这种悲剧力量的根源就在于阶级矛盾的对立和不可调和,这是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客观规律,更深化了悲剧的不可抗性。
《雷雨》中繁漪的人物形象独特而丰满,蕴含了深刻的象征意义,从她与其他人的关系中可以分析出她悲剧性的结局,这一结局是由命运悲剧、性格悲剧以及社会客观规律共同造就的,层层深入地显示出了作者曹禺的悲剧观念,抨击了社会现实的残酷,具有深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