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君伊 唐国栋
电影《分手的决心》将身体欲望的凝视演变成一种对“情绪”欲望的展示,全片围绕爱,却言不提爱,更像是一种“更无言语空相觑”[1]的情景,爱意蕴含在人物的内在之中,影片将爱割裂成前后两段,用悬疑的方式连接成一个整体的悲剧。该片不同于大部分爱情电影,影片展现出导演内在对原始欲望的思考。宋瑞莱和奇道秀之间的关系是“所有欲”,和林浩信的关系是“贪欲”和张海俊的关系是“情欲”。本片回归到人类的本质属性,结合东方传统含蓄内敛的品质,将情欲进一步升华,从而实现了东方传统美学与西方现代美学的有力结合。
电影画面是根据拍摄题材和主题思想的要求,对环境、人物进行合理的分配布置,形成一种和谐完整,具有艺术美感的画面。画面能够客观地记录场景中出现的人和发生的事。“电影画面首先是现实主义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拥有现实的全部(或几乎是全部)外在表现。”[2]因此画面具备了形式美的部分构成要素,即作为基础的形与色。通过导演对画面布局和色彩的精雕细琢,实现了从三维立体到二维平面的个性转变,从而展示电影的外在美感。
“形的审美特征要从其造型元素的审美特征去理解。”[3]在电影艺术中,可以通过镜头变换来刻画造型。采用仰俯拍交代人物强弱感和身份地位转变,通过影片人物前后两种摄影技法,展示人物落差。通过直线和曲线展现男性和女性的形体特征,刻画人物性格,同时直线和曲线交杂,在视觉上形成错乱感,为影片悬疑铺垫了外在“形”美。越轴镜头展示空间错乱非现实的美感。在《分手的决心》中,宋瑞莱催眠张海俊时采用了越轴,这种空间错乱感加上“同呼吸”暗示着两人不可言说的关系。服装造型上张海俊是具有呆板性的,西装领带迎合着女性观众对男性的审美,也符合人物呆板的特征。风格多变的宋瑞莱迎合着男性观众对女性的喜爱,也为女性角色增添了一层神秘感。
马克思认为“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4]。不同的色彩能够给人带来不同的心理感受。《分手的决心》选用了冷色调来体现影片意蕴深远,文化气息严肃庄重。影调采用黑蓝色系,对影片进行忧郁情感的铺陈。通过阴郁色彩基调渲染了悲情故事结局、东方传统对情爱的隐晦氛围,以及成人视角对欲望的索求。同时色彩升华了影片的庄重感,营造了影片的悬疑气息。色彩基调为影片更好地讲故事、渲染影片悬疑悲情基调奠定了外在“色”的美感。黑色忧郁美学释放压抑的情绪,悲情浪漫主义紧紧贴合悲剧核心,是色的盛宴。色是光之子,光是色之母,在光影上,男主在发现女主是凶手时,同样的室内灯光下女主脸上是有光的,男主是无光的处境,男主因为自己陷入感情旋涡做出错误判断,进入崩溃状态,女主被男主保护自己的行为而打动,迎来光辉。简单的双人对话用光影缓解了观众视觉疲劳,增加了画面美感,也暗示着女性在剧情发展中将要引导男性。
爱情与欲望是一种无言之美。“本来爱情完全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其深刻处是老子所谓不可道不可名的。”[5]爱情是互相吸引,在吸引之中产生了“探索欲”“情欲”等系列欲望,欲望催化了爱情的发展,升华了对内在美的展示。《分手的决心》在“情”和“欲”的心理层面做了很大的铺垫,影片展示了一种不言不语的爱。爱情既抽象又具体,言语难以形容情的深意。荷尔蒙使得恋爱者无限制地放大对方的优点,忽略对方的缺点,做出非理性判断,在此语境下恋爱者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在《分手的决心》中,导演通过镜头语言隔阂着张海俊和他的两个搭档,通过二分构图、背对背爬山等摄影技法暗示张海俊和吴秀完意见不一,结果必将分离。吴秀完怀疑宋瑞莱,张海俊却“迷恋”于宋瑞莱的气质,选择相信宋瑞莱,做出非理性判断。在张海俊和吕妍秀搭档中,通过车内、车外营造巨大冰冷框架的隔阂,隔开两人的默契,吕秀妍无条件地相信宋瑞莱,张海俊则极力地想要克制爱欲,保持理智,选择不相信宋瑞莱,再次出现错误判断。两次非理性判断都源于“爱”的变故,剧中对爱的展示融入了人物性格,通过人物行动向观众传达了无言的爱,那些轻而易举就能产生的默契,那些为了见对方找出的各种荒唐理由是“无言”的最好表达。 欲望的目的性催化了感性的进程。欲望会使人充满幻想,像朱塞佩·托纳多雷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等这些作品将人的幻想实体化,把人内心的世界物象化,创造出幻想的一种真实触感,从而达到欲望影视化的目的。其理论依据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中梦是欲望的满足,“梦的内容是在于欲望的满足,其动机在于某种愿望”[6]。《分手的决心》中,张海俊通过望远镜充当幻想框架进入宋瑞莱的生活世界,替她接烟灰,嗅她的味道,满足自己的“偷窥欲”和“爱欲”。影片通过这种表现方式,展现了张海俊的内心世界,通过具有真实触感的场景满足了他的一系列欲望,所以他在这样不舒适的环境下睡了个好觉。多巴胺是快乐因素,对睡眠、失恋有调节作用。张海俊患有失眠症,来源于张海俊对“犯罪欲”的渴望,从而实现自负的断案能力。在他发现宋瑞莱是凶手的时候,他选择了自我的“崩溃”来包庇女主。
中国古典美学艺术表现注重“象”对“意”的传达。《易传》中的《系辞》首次明确提出“象”与“意”的关系,“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东方艺术不受实体形象的限制。绘画上不同于西方现实主义,西方注重现实场景、人物的刻画。中国却是单一的黑白配色,不合实际的画面比例,画面出现大量留白,将蕴意留给观赏者思考感悟,注重思维意蕴的留存。影视作品不同于绘画形式的表现,“象”更为具体,通过具体的事物,传达影片人物的关系和电影内涵。《分手的决心》中,男主与女主通过击鼓,表达一种爱情互相回击、你退我进的晦涩情感。影片围绕《论语》“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而展开,展现出一种儒家山水观,孔子在对山水的审美中,抓住了水动山静的特性,将知者比拟成水,体现思维的活跃,将仁者比拟成山,体现安于礼义。其本质上,山、水都是“象”,各有各的物质形态。而知和仁是抽象概念的哲学思维,没有具体的形象,只凭语言的表述显然苍白无力,只有借助“象”才能进一步解答深意,电影通过山水意象传达着对情的两种态度,从而深化了影片主题。“诗人于想象之外又必有情感。分想作用和联想作用只能解释某意象的发生如何可能,不能解释作者在许多可能的意象之中进行的选择。”[7]“意”能破“象”,当言不能尽意、像不能足意时,就会用“意”破“象”。《分手的决心》很好地结合了东方含蓄传统的艺术审美,用“情”这种心理结构搭建桥梁,破除观众对人物外在的“形象”理解,将情的展示由浅到深层层递进式地传达到观众的思维神经,表达情的高尚和中国古典美学的特殊韵味。
中国古代文化的主干是儒道释,中国古典美学思想依托着中国古代文化。儒道释三种思想共同点都关注个人的发展,历史上出现了“三教合一”的现象,儒家之“中庸”,道家之“自然”以及释家之“禅意”,三家融合创造出了中国独特的古典美学范畴。“意”与“象”在“儒”“道”“释”三家并立融合的趋势下,后人进一步融会阐释创造出了“意境”等审美理念。意境的特点是景中含情、情中藏景、情景交融,具备象能传意,意能映像的思维;作者在文艺作品中将“意”寓于形象之中,借景抒情表达自身的思想感情。《分手的决心》吸收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意境,影片注重对意境的刻画,塑造了三个大方向的意境,“雾”“雨”“雪”,用雾的压抑刻画人物的迷茫,秋雨的绵柔刻画情的缠绵,雪的洁白寒冷刻画“分手”的悲剧浪漫。“艺术意境的创构,是使客观景物作我主观情思的象征。”[8]影视作品的意境非因景而生情的,它是导演的刻意布置,因有情而显景,因有景地刻画情才更易表达,更易释放。
“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9]山与海的关系也是一种人与人的关系。山与海有着两种关系,一种是横向的地理分界关系,一种是纵向的包含突破关系。横向关系即为视觉能够探查的山海分界线,纵向关系即为视觉不能完全探查的分界线,山突破海便成了山,海淹没山便成了海。中国儒家和道家对待山水有各自的哲学,儒家更推崇山的品格,儒家思想沉稳敦厚,像山一样不轻易受外界影响动摇,道家更推崇水的品格,道家思想自由,像水一样海纳百川,即所谓的上善若水。《分手的决心》展现了韩国对山水的理解,体现了人物内在的“山水”和人物关系的“山水”,其根源离不开深厚的中国哲学。《山海经》其地理学内涵是第一位的,它记录了山与海的地理特征,影片围绕山海的奇幻诞生,展示了男女各自突破,相爱相隔的内涵。
影片在剧中人物名字上做了很严谨的铺垫。张海俊是剧中男主角,他名字里带有海,海是大海,指代的是水;宋瑞莱是剧中女主角,她名字里带有瑞,瑞是美玉,也是石头,所指代的是山。从两人第一次吃寿司开始,鱼形的酱料和山水相融的寿司盒就展示出山海的奇妙关系。张海俊象征着水,所以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与水有关,润湿眼睛的眼药水,补水的护手霜和润唇膏,以及遮蔽太阳光线的墨镜。他在影片中的形象更像是要突破海的山,镜头仰拍塑造高大形象,人物性格沉稳,对宋瑞莱有莫名的向往,他对爱的表示直接、明了。宋瑞莱象征着山,海水会不断侵蚀海岸,因此她需要远离水,她的特征是粗糙的手、防水的创可贴,以及护工物品具有防水性。她在影片中更像是被海淹没的山,她不仅害怕高,而且服装幽蓝,居住环境幽蓝。被张海俊的爱所“侵蚀”,爱上了象征水的张海俊,对张海俊的爱婉转缠绵。
电影结束以瑞莱的死,海俊寻找瑞莱结束,很具有以“意”破“象”性,纵向上海俊突破了海变成了海上山。海水推平了山,瑞莱被大海淹没,变成了海下山。两人终于实现了各自的突破,但也意味着两人在纵向上被海水隔绝。横向上山与海的界限模糊又分明,海水侵蚀着山,却始终无法突破山的阻隔,山被海侵蚀着,渐渐融为海的部分。两人的关系终究有一层看不见的界线,这层界线限制着两人情得如愿,即便海水波涛汹涌,与万丈高山相比还是相形见绌。
中、韩两国的美学基础具有同源性。根据《朝鲜简史》记载,在公元一世纪初儒学就传入当时的朝鲜,随着两国文化交流日益密切,韩国文人对儒学不断深入探讨研究,儒学在韩国逐渐成为主流思想文化。训民正音出现之前,韩国几乎是使用汉字进行史料记载和文化交流传播的。在文化和汉字的共同影响下,营造了相似的文化氛围,构筑了共同的东亚美感。在儒学观念的引导下,中、韩两国都注重“中庸”之美。
中庸是人生修养的道德哲学,也是道德行为的最高标准;中庸之道其理论基础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就是人自觉修养达到像天一样善良美好。在这种修身理性思维的引导下,东亚电影在细节处理上基本具有同种属性。“克己复礼为仁”要求克制自己的私欲,使言行举止合乎礼节,从而达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原则。“正因为重视的不是认识表象,而是情感感受,于是,与中国哲学思想相一致,中国美学的着眼点更多不是对象、实体,而是功能、关系、韵律。”[10]因此中、韩极其注重含蓄内敛的表达,使人物内在与外在相互调和,达到其视觉和艺术上的双重美感。
儒家文化有很强的包容性,为中华文化融入世界、吸收西方审美理念创造了不断提升的空间。中庸讲究中和之美,在这种文化的影响下,即便是悲剧,往往也以“大团圆”结局,如中国戏剧《牡丹亭》《窦娥冤》《西厢记》等,朝鲜唱剧《沈清传》,韩国古典名著《兴夫传》。随着西方世界打开东方世界的大门,传来了一系列新的审美理念,西方美学理论与中国审美精神结合,形成了全新的美学观。朱光潜在《美是情趣与意象的契合》一书中认为“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11],对东亚美学进行了全新的诠释。
《分手的决心》是东西方美学交互下的一种表征,兼具了商业性与艺术性,是朴赞郁导演的一部力作。电影以儒学山水观开题,情欲色彩为主线,自我克制为约束,悬疑剧情为线索,将东方内敛品质与西方悬疑色彩相结合,悲剧的结局打破了大众对大团圆的美好结局期待,留下了更具深意的内涵。儒学审美精神远不止此,其深层含义还需要更进一步挖掘,中西结合的电影美学潜力巨大,需要导演和学术专家共同探究,演员进一步体会文化深入角色,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更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