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李晓艳
(西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0715)
时下,新一轮的科技革命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与速度重塑人类的生产生活。正如“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1],“在扩张性市场逻辑的影响下,因特网正在带动政治经济向所谓的数字资本主义转变”[2]15-16。借助数字技术,资本主义将传统的殖民场域延展至虚拟空间,以炫目、诱人的“数字景观”粉饰剩余价值剥削与意识形态统摄的粗暴逻辑,“数据殖民”与之并生。近年来,学界有关“数据殖民”的研究正在兴起,国外有学者将殖民理论迁徙至21世纪的数字语境之下[3],认为数字平台的数据搜集与监视是数字时代资本主义殖民的关键环节[4],数字化网络下运演着无中心、无疆界的全球殖民统治形式——帝国[5]。国内学者指认“殖民主义的最新阶段”——数据殖民已然到来[6],数字技术霸权下藏匿着“不可忽视的数字帝国的力量”[7]。在既有研究基础上,本文尝试进一步揭示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的殖民逻辑及其反噬后果,探究数据革命的未来出路,以期对相关研究略有助益。
“殖民制度宣布,赚钱是人类最终的和唯一的目的。”[8]864数字时代,资本以“数字工厂”运作“现代的佃农制度”[9]38,占有劳动、监控行为,在数字化虚拟空间布展“圈地运动”,宣示一种新型殖民方式——“数据殖民”的到来。
“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10]269为“逃避增益递减”规律,资本推翻传统工厂的围墙,新建“数字工厂”(数字化平台),模糊生产的时空边际、加速生产线的无休流转,催生并剥削全天候劳作却不能拥有劳动成果的免费劳动力——“数据佃农”[9]38。
1.“模糊边界”:吮吸“数据佃农”的“数字劳动”。劳动是资本增殖的“酵素”,“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11]269是资本的本能。数字时代,资本家通过“模糊”各种“边界”,最大限度地吮吸“数据佃农”的剩余劳动。一是模糊工作空间。传统工厂的生产活动场域被打破,生产空间通过数字技术延伸至写字楼、办公室、咖啡馆等整个社会空间。二是模糊工作时间。“在一昼夜24小时内都占有劳动,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要求。”[11]626资本不眠、数字用户亦不眠。依托智能手机、平板电脑,数据设备不停歇、无休止运转,用户休闲时间与发展时间被“在线时间”无节制压缩,并悄无声息转化为“数字劳动时间”,催生无偿生产剩余价值的“i”奴[12]。三是模糊劳动与休闲边际。“数字工厂”成为肖尔茨口中的“游乐场”①,劳动者沦为库克里奇所形容的“玩工”(playbour)[13],劳动转变为娱乐性十足的“玩劳动”。在“玩”的遮掩下,个体不再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而是心甘情愿地奉上“资本积累所需要的劳动”[14],做“本分”的“数据佃农”。
2.“数字淘金”:无偿独享“数据佃农”创造的“数字富矿”。“数据佃农”创造的“数据”,是资本垂涎与觊觎的对象。“数字工厂”被包装为“带围墙的花园”诱引大量用户“游玩”,并凭借对“花园”的私有,无偿占有用户留下的“数据富矿”。“数字资本家的魔法也就是拥有大量的数据,并以这些数据来控制着一切。”[15]一方面,突破了传统生产要素有限供给的桎梏,海量原始数据成为生产的要素,呈现出“可复制”“可共享”“无限增长与供给”的特性。另一方面,原始粗放数据经由算法技术“二次加工”,实现华丽的转变——数据商品,通过个性化的服务再次出售给“数据佃农”。如此,数据商品从生产、流通到销售整个环节近乎零边际、零损耗,“带围墙的花园”将资本带上运转与扩张的“高速公路”。
3.“数字化营销”:诱引“数据佃农”虚假“消费欲望”。商品只有在消费环节才能使资本家获利。“数字工厂”不仅敦促“数据佃农”辛勤劳作并无偿占据其劳动成果,还生产消费欲望、刺激消费需求,打造“产消合一”的剥削链条。依凭数字技术,资本家可以深度剖析海量数据,描摹用户消费偏好立体画像,极速并精准地投放个性化广告,即时、全方位地“劝诱”用户消费。例如,用户在亚马逊网站购入儿童绘本之后,会接收到“People who viewed this also viewed”等许多高关联的广告,在满足消费者需要的同时持续制造“虚假的需要”[16]。与传统的“线下消费”相比,“数字化营销”主攻“线上消费”,以“精准被消费”替换“选择性消费”,无限放大消费者额外消费需求,致使消费者从“实现自我目的”变成“完成他者(资本主义)目的”。“数据佃农”在辛勤劳动的同时,日渐走入另一个受盘剥的新场域——消费。在消费的泥沼中,“他者”(资本主义)制造的欲望代替自我“真实的需要”,成为“数据佃农”消费的准绳。
“景观”②(spectacle)是资本主义借技术与符号制造虚像以粉饰意识形态统治的法宝,是资本主义为殖民扩张精心设计的“永久性鸦片战争”[17]15。数字时代,资本赋予技术“科技之外无知识”的符号意义,为数据商品编入“理想生命图景”的价值法则,营造令人“难以抗拒”的政治幻象——“数字景观”③(digital spectacle),以此培植无意识认同的“数据信徒”。
1.数字技术幻象:培植“科技之外无知识”的信仰。21世纪前20年的技术进步成就相当于20世纪一百年的技术进步[18]。纳米技术、量子科技、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更新迭代超越“摩尔定律”④预示的指数级增长,现实世界化为二进制的“数字代码”,人类生活打上即时性、系统化与智能化烙印。数字技术被视为人类理性与智慧的象征,其迅猛发展不免令人“心生敬意”。资本主义单纯地从自然知识规律发展的角度审视技术更迭,宣扬数字技术将缔造人类社会更加惊人的奇迹,许诺带领人类走向“高科技伊甸园”。数字技术就此获得“科技之外无知识”的完美滤镜,成为“偶像的意识形态”[19]4,受到个体的尊崇与跪拜,科学技术的合理性由此转变为“支配的合理性”“统治的合理性”[19]42。
2.数据商品编码:描绘“理想生命图景”。“理想生命图景”的商品“编码”⑤是资本主义引导信徒价值追求的锁钥。数字时代,资本主义以资本增殖的“潜规则”对数据商品进行体系化编码,利用数字媒介技术绘就数据商品带来的“优质”“先进”“高级”的理想生活图像。“图像堆积”呈现为数字社会的亮丽“景观”,“庞大的商品堆积”转换为“庞大的景观堆积”[20],吸引个体“注目”。“与过去的暴政不同”,数字时代的资本主义营造的“理想生命图景”是“甜蜜的意识形态控制”[17]18。一方面,资本主义将其价值准则隐秘地注入数据商品,形成令人欲罢不能的绚烂“景观”。例如,Twitter的文字图片、iTunes的数字音乐、YouTube的短视频、Netflix的在线影片、Kindle的电子阅读等数据商品共同编织了自洽的价值符号体系,实时迎接个体追崇资本主义预设的数字化生活方式。数据商品成为高质量生活的象征,受到个体近乎疯狂的追求,即使资本家哄抬商品价格,消费者仍旧主动投怀送抱、为“华而不实”的商品买单。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利用日益精进的数字化技术,为个体提供“沉浸式”“阅读”体验。在德波的视域下,“阅读”是“景观”发生作用的关键机制。资本主义借助数字技术迭代不断更新“景观”的呈现形式,从一维到二维再到三维的进阶,实现个体身心共感,全感官沉浸式阅读,自觉拥护“他者”(资本主义)的梦想,“习惯性服从”资本主义的统治秩序。
3.符号化数字消费:教化无意识的政治认同。20世纪70年代,法国社会学家鲍德里亚发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控制新形式——符号消费[21]105。“符号消费诉求统摄人们的日常生活,伪饰使人们在无尽的虚幻狂欢中陷入精神荒原。”[22]数字时代,资本主义在满足个体纯粹数字消费需要的同时宣扬“消费就是幸福”,使数据商品转化为更加富有魔力的符号。“消费的逻辑被定义为符号操纵”[21]120,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规则顺着网线传递给消费者,使其不自觉跟读资本主义符号游戏规则。如同“无意识纪律的训练”,符号化数字消费成为资本增殖的“麻醉剂”,悄无声息地建立与维护资本主义制定消费秩序与政治教化的新场域。自此,符号化数字消费“只身取代一切意识形态”[21]78,个体被裹挟在资本主义编织的符号牢笼里渐失自我,成为无意识的政治俘虏。例如,资本主义将大量日新月异的数据商品与服务倾注“苹果全家桶”(手机、电脑、手环、耳机),持续升级Yelp、Amazon Shopping、Airbnb、Uber等吃穿住行的应用程序,推出FitOn邀请娱乐明星开设运动课程以吸引普罗大众付费健身,推广“Coursera”在线学习资源,个体来不及思考就已投身数字消费,甘心接受资本主义的“洗礼”。
数字时代,资本主义构筑“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23],透过数字“瞭望塔”窥视私人空间,通过即时信息搜集与处理绘就“数据画像”,实现无死角的全方位监视,并利用数字“权力实验室”规训主体戴着“镣铐”跟随资本的节奏舞蹈。
1.数字“瞭望塔”透视私人空间。法国哲学家福柯在《规训与权力:监狱的诞生》中阐发了“全景敞视监狱”概念——四周是环形“囚牢”,中心是一座“瞭望塔”[24]227,身处“瞭望塔”的是监视“囚犯”的掌权派。数字时代,人们并未从原来可见的“全景敞视监狱”中获得解放,而是被抛入更加有效的、不可视的“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可视的围墙变成不可见的网络。数字平台、算法系统等构筑了新的“瞭望塔”,“一个全新的、非透视的全景监狱”诞生[25]。一方面,伴随“瞭望塔”的更新,监视工具随之“流动”,个人日益成为无隐私可言的“透明人”。不同于边沁—福柯式“全景敞视监狱”的“被凝视”,人们在“数字化全景监狱”下主动向外照亮自我。数字权力持续对个人发起邀约,人们在全景网络中展示与暴露自己,成为机器无限而细微识别的“赤裸生命”[26]。另一方面,“瞭望塔”的透明度被大大降低。非透视的“瞭望塔”不再是“在场”的“权力之眼”或“专制目光”,而是无盲点的隐形“目光”。在“数字全景敞视监狱”中,主体感受不到“瞭望塔”的存在。“非透视性的穿透性比透视的监视更为有效,因为它意味着一个人可以随时随地、全方位地被任何一个人完全照明。”[27]站在“瞭望塔”上,掌权者打开“通往私人家庭空间的窗户”[28],社会发展为隐形的“全景敞视监狱”,没有所谓的“监狱之外”。无论是Facebook“泄密门”事件、Target 1.1亿顾客数据失窃,还是美国智能数字公司Acxiom“我们保证您可以360度全方位了解顾客”的广告用语,皆演绎着“瞭望塔”在“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下的无死角“窥私”。
2.“量化自我”绘就“数据画像”。“量化”是资本主义掌控个人信息的“元凶”。伴随算法技术产品的日益丰富,资本家长时间秘而不宣地占有个体数据信息,甚至创制个体主动递交“自画像”的模式——“量化自我”⑥。形形色色的计算工件与智能穿戴系统实时监测个体生理、认知、情感等身体参数,吸引个体主动跟踪、记录、上传自身行为习惯等多方面的数据。例如,风靡全球的Apple Watch,可以随时监测穿戴个体的心率、睡眠、心情等身心状况,就现实生命个体生成虚拟画像,提供个性化分享交流服务。在智能穿戴系统的加持下,个体的生命成为一种可被记录在信息库里的数据,“我晒故我在”的生命量化行为实时为资本主义绘就“数据画像”,牵引个体走向资本主义的怀抱。
3.“权力实验室”规训思想行为。福柯认为“全景敞视监狱”是规训权力“温柔”且完美的实验室,“毛细血管式”延伸至学校、家庭、工厂等场域。这种规训权力源于资本主义所有权形式,表现为对人的支配与驯服。凭借私有制,个体在各场域的行为表现皆受到资本主义“监督的凝视”[24]227。每一场域都是资本主义贯彻纪律、定期派遣“狱卒”检查个体思想行为并加以驯化的实验室。数字时代,资本借助网络技术将实验室从“线下”迁移至“线上”,从有限的现实场域拓展至无限的虚拟场域,以“人人皆可进入”的“自由宣言”将更多人关进规训权力运演的实验室。个体在虚拟场域自由自觉发言与活动,却无法感知实验室背后的纵向控制。然而,处于金字塔顶的实验室所有者早已“捕捉”了个体的个性,并制造“因人而异”的规训方案,培养训练有素的“自我规训者”,将人的规训“建立在大脑的软纤维组织上”[24]113。
数字技术似乎给资本主义注入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为原已身陷重围的传统资本运作模式找到了新的“救命稻草” ,但资本主义社会的固有矛盾并未消解反而愈发严重。“数字化衰退”“云帝国”“数字鸿沟”“数字拜物教”等反噬后果接踵而至、相继显现。
传统的经济学说鼓吹数字产业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但技术投入加大与经济增速持续放缓甚至停滞呈悖论式发展,“数字化衰退”(digital depression)早已深埋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之中[30]。正如美国学者席勒坦言,“数字技术将使我们摆脱资本主义危机”[31]171的白日梦终止,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崩溃与衰退显而易见。
1.悖论式生产带来生产过剩。单个企业有组织性与整个社会无政府状态的悖论式生产使得生产过剩不请自来。数字时代,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有制与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的矛盾进一步突显。一方面,资本在全球范围布展“数字圈地”,并不断加大技术研发投入,扩充“数字工厂”的规模与领域,试图实现数据垄断。例如,原本居于“霸主”地位的“四巨头”(谷歌、微软、亚马逊、脸书)时刻担心自身地位旁落,长期维持高额的技术研发投资,以降低价格、优化服务、升级系统等形形色色的竞争手段有效操纵市场、稳固地位。另一方面,数字化技术进步推动生产社会化水平不断提高,数据生产的规模与体量借助互联网在全球范围内迅猛扩张。但是,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人所有的性质成为生产无限扩大的桎梏,悖反的生产与投资将这一矛盾推向世界舞台,出彩地演绎了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全球蔓延。此时,马克思所言的“普遍生产过剩”降临数字时代[32],禁锢资本主义经济的前进步伐。
2.悖论式分配激化劳资矛盾。企业高收益与劳工低收入的悖论式分配,激化劳资矛盾。数字时代,资本不改追逐剩余价值的本性,在技术平台垄断的加持下集聚敛财,进一步强化“资强劳弱”的生产关系,少数人获益、多数人受剥削的劳资对立与冲突加剧。一方面,资本借助数字平台实现跨国集聚,以“数字资本”的姿态斩获高额垄断收益。以亚马逊、谷歌与脸书等为代表的数字资本巨头不断推动全球扩张,始终致力于跻身全球数字产业链顶端,谋求高额垄断利益。在高利润魔盒的诱导下,数字平台转而成为金融投资的“噱头”。金融化的数字平台为资本谋利织就华丽面纱,却悄然种下信贷危机、资产泡沫的苦果。另一方面,资本与数字技术合谋,地毯式席卷全球,带来大量“相对过剩人口”与“技术性失业”。美国呈现的“无就业增长的经济复苏”便折射了数字技术加速升级之后,更多的“相对过剩人口”被制造的现实。伴随自动装配、智能识别、复杂沟通等技术系统迭代更新,以往机械化的工作被轻易替代,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削减工作机会,“技术性失业”屡见不鲜。多数人穷困潦倒,少数人敛财成性,不对等的利益分配结构让资本主义的矛盾积重难返。久而久之,“生产过剩的瘟疫”[33]肆虐、“相对过剩人口”暴增、信贷危机显现等让资本主义的经济衰退停滞成为不言自明的现实,资本主义无法支配用自己法术召唤出来的“魔鬼”,更全面更猛烈的经济危机隐患一触即发。
资本主义的霸权主义思维从未消退,反而以绝对数字技术优势谋取殖民秩序的合法建构,将分裂他国的阴谋藏匿于“虚拟国家”的摇篮,派遣“独霸一网”的“数字寡头”将政治博弈戏码推向全球,堂而皇之地干扰世界秩序。
1.“数字霸权”催生“政治霸权”。资本主义国家占有数字技术先机,并以此布控自身主导的国际贸易体系,妨碍与破坏他国的信息自主研发,确保自身始终处于数字产业链顶端。“只有在政治的漩涡中,新型的技术能力才能被催化。”[31]18,65例如,美国以“单边”思路分配国际IP地址,试图主导全球数字贸易规则;大肆收购、无理由打压他国信息技术发展,甚至侵入他国数字系统,发动没有硝烟的“数字战争”,以维持政治上不平等的地缘关系;对新闻信息进行蓄意加工,有选择性地过滤反对声音,向他国发起“舆论战”,将数字技术的霸权转移为“政治霸权”。
2.“虚拟国家”消弭国家认同。“新航路”的开辟拉开了资本主义殖民扩张的序幕,特别是工业革命后更是掀起了瓜分世界的狂潮。作为新一轮科技革命的“主力军”,数字技术被资本主义视作对外扩张新“利器”。相较“新航路”开辟的殖民扩张,“数据垄断”使得西方国家不再现身现实中的殖民地,而是利用区块链等数字技术建立以“虚拟国家”为代表的“去中心化自治组织”。“虚拟国家”宣称“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摒弃“种族、经济实力、暴力”等出生带来的特权与偏见,致力于更加趋近“平等主义与人道主义”[34]。不可否认,“虚拟国家”在某种程度上消弭了福柯所谓的“空间权力”,开启自由平等的“全新王国”[2]287之旅。但事实却是,谁打造的“虚拟国家”,谁就是这里的“国王”,拥有制定规则的权力。“虚拟国家”仿佛是消弭国别的“换衣间”,极易成为对现实政治有异议的分子煽动民族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以肢解他国的“摇篮”。
3.“数字寡头”干扰世界秩序。数据殖民下,“数字寡头”极权化为数字技术发展态势的实际掌控者,运筹帷幄地将“技术优势”与数据信息“保护”起来,并以“救世主”形象吹响科技发展“号角”,敦促“被规训的人”竭力研发技术,随即将“新鲜出炉”的技术“灌注”维护其垄断地位的政治内容。凭借对数字平台的占有,“数字寡头”自此实现对西方既有民主制度、政治权力架构的操控与摆布。例如,西方政党运用Facebook数据采集、存储与兜售,可以在选举过程中谋得一定的竞争优势。伴随数字平台破除时空隔阂,“数字寡头”对国内政局的掌控与作梗借助互联网蔓延至世界政局。如特朗普时期“清洁网络”计划与拜登时期“民主科技联盟”旨在将技术意识形态化从国内推向全球,进而干扰世界政治秩序。对此,朱利安·阿桑奇直言:美国妄图建立服务自身的数据世界,“将其他主权国家变为自己数字化监控的殖民地”[35]。
“数字鸿沟”指因数字技术差距、信息落差而产生的贫富分化现象[36]。数字殖民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并未消失,反而由内向外形成“富裕”与“贫困”的裂隙,生成更加不平等的“第四世界”⑦。
1.“数字富人”VS“数字穷人”。私有制下,数字技术沦为资本家聚敛无厌的“数字围场”。“围场”之外,资本将“增殖”的逻辑贯穿始终,现实世界的不平等转化为虚拟世界的不平等,以获取巨额财富,催生“数字富人”。“围场”之中,“数据佃农”沉浸于数字技术提供的“新世界”,为资本家提供免费的数据“原料”。依靠“数据提取装置”——“算法黑箱”⑧,资本家成功统摄、剥削“数据佃农”,批量制造“数字难民”。“少数人捞取了绝大部分利益”[37]378,持续强化“马太效应”⑨。诚如法国哲学家卢梭所言,私有制的建立将不平等“确立为永恒的合法现象”[38]。不对等的数字关系之下,两极分化的鸿沟产生——一极是数字财富的迅速积累,一极是数字贫困的不断加深。
2.“高数字化国家”VS“低联网国家”。“高数字化国家”与“低联网国家”在数字时代呈现出经济发展方面的“分水岭”。联合国贸发会发布的《2019年数字经济报告——价值创造和捕获:对发展中国家的影响》指出,“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可能分别被“高数字化国家”(the hyper-digitalized countries)和“低联网国家”(underconnected countries)所取代,直指国家间在数字技术掌握差异下的不平等。工业化时代,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抢占蒸汽机带来的发展动力先机,成为当今资本主义体系的核心国家之一。数字时代,信息技术成为谋求新发展的新引擎,关乎数字化未来的全球秩序设定。最早迎接信息革命的国家和地区拥有完善的信息通信技术基础设施,在提高生产力水平与国际竞争力方面更有优势,而晚期入场或难以彻底赶上数字化浪潮的国家和地区则处于不利地位。不难看出,数字技术大潮初期,仍然是美国主导,一些发展中国家与欠发达国家则可能成为权力中心之外的边缘国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跨国扩张下赚得盆丰钵满,而边缘落后国家则沦为剩余价值生产与贡献的低洼之地,形成“赢者通吃”的不均衡国际秩序,再现并加剧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难以逾越的“数字鸿沟”。
“资本天生具有剥削、‘吃人’、扩张、掠夺的本性。”[39]数据殖民时代,资本以根深蒂固的剥削本性再造从“他者剥削”到“自我剥削”的数字劳动异化与“拜物教”新形式——“数字拜物教”[40]。
1.“他者剥削”到“自我剥削”的数字劳动异化。剥削源于资本对劳动的克扣与掠夺。“增殖”本性下,资本苛刻剥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接触阳光”与“吃饭时间”[10]306,试图将劳动者的所有生命时间用于生产。在马克思所处的早期工业资本主义时代,工人不再作为主体而存在,遭受劳动的“他者剥削”,是“他者”(资本主义)奴役与压迫的对象。在“他者剥削”下,劳动者“感到不幸”与“否定自身”,“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41]。截然相反的是,数据殖民下劳动不再是由外向内的压迫手段,而是主体由内向外、积极地“奉献”——“自我剥削”。资本通过模糊劳动与休闲,粉饰劳资关系,使劳动者不再“逃避劳动”而自愿“沉溺劳动”。“自我剥削比他者剥削更有效率,功能更强大,因为自我剥削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42]但不可否认,这种劳动的幕后是剥削者由“他者”转换为“自我”,劳动者得到的不是“幸运”与“肯定”,而是资本主义殖民更加牢固的“锁链”。
2.“商品拜物教”到“数字拜物教”的深度殖民。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以“桌子”为例,阐发了“商品拜物教”的观点,认为“桌子一旦作为商品出现,就立即具有了超感性的神秘力量”[10]88。拜物教对“物”的崇拜不是对物本身的主观崇拜,而意味着“物”成为异己的外在力量支配人。数据殖民下,数字技术让人陷入一种“自我剥削”的拜物教形式——“数字拜物教”。相较于马克思指认的“商品拜物教”,“数字拜物教”是数字时代的新型拜物教现象,表现为人对数据商品、数字技术的膜拜。这种膜拜基于资本主义对数字技术的操控,使大众沉浸于“数字景观”,将“自我剥削”融入个人生命结构与社会运行。资本主义甚至通过“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的监视与规训,使其价值观念体系深入渗透个人思想与行为,将人囚禁于“数据牢笼”,使人更加确信“数据”是“地上的神明”,实现对个人及全社会的“深度殖民”。
“世界正在演变为一个人类和技术共存的联合体。”[43]洞悉数字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逻辑,以人类社会多元并存与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为根本价值指向,共建共享“数字命运共同体”,成为走出数据殖民的应然之途。
“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44]马克思深刻洞察到资本积累与剥削的秘密,指出社会化大生产不断扩大的趋势,注定容不下垄断对生产力发展的“桎梏”。“数据垄断”不断制造阶级对立和权力的不对等,必然造成资本主义社会周期性发作而又无法摆脱的危机。究其根本,数据生产资料“私有者支配”是问题的根源,而实现数据共建共享则是问题解决的必要途径。首先,保证共建共享的前提是以数据生产资料公有制取代“私有者支配”。在私有制支配下,资本主义将数字技术缔造的虚拟空间吹嘘为“全新王国”,掩耳盗铃式地对马克思“自由王国”偷梁换柱,宣称人类将在此实现高度的自由与平等。事实上,却是资本主义漠视马克思“自由王国”的实现基础——超越“必然王国”的垄断制约,将私利作为数字化未来走向的指明灯,与“自由王国”背道而驰的借口。因此,唯有破除资本主义高度垄断化对数据的掌控,代之以 “劳动者的个人所有制”[45],人类才能迎来共建共享数字命运共同体的曙光。其次,确保主体之间平等参与建设——“共建”。诚如马克思所言,资本并非“一种个人力量”,而是“只有通过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活动”[46]415才能运转的社会力量。构建数字命运共同体理应是全社会共同负责的活动,无论“原始数据”的生产,还是数据的“二次加工”,每一个主体都应有共同参与的权利。最后,确保主体之间利益共享,达成共赢——“共享”。诚然,数据殖民下工人的经济状况同马克思指认的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相差无几,“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46]51。这要求每一个参与生产的数字劳动者获得相应的劳动报酬,并享有数据提取与分享的权益,让“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创造出来的福利”[46]308,以彻底结束少部分人牺牲大部分人的利益来满足利益攫取的状况。
“数字霸权”是数据殖民的行动逻辑。资本主义力促资本与数字技术的“联姻”,以技术优势谋夺“霸主”地位,构建西方中心主义下的一元统治体系。为此,首先是认清“国霸必衰”“反霸必赢”的历史定律。当今时代,全球化在数字技术加持下深入演进,人类越来越成为联系紧密的命运共同体,资本主义推行的霸权主义殖民思维,具有鲜明的“逆时代”性,终将自食苦果。其次,警惕数字技术背后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陷阱。技术文明是人类无法回避的文明。数字技术拓展了人类社会交往与互动的时空维度,却也沦为资本主义无障碍渗透意识形态的利器。资本主义凭借数字霸权实施系统性的意识形态输出与强权政治,制造“科技之外无知识”的技术幻象,推行所谓的“优质”生活方式,设置符号化数字消费的意识形态圈套,煽动舆论干扰他国政治决策,监控与盗取全球数字用户的信息以强化其一元主导的政治权力。认清数字技术带来的时代机遇,反对数字技术背后的资本主义“一元化”图谋,倡导符合人类前进方向的多元并存势在必行。一方面,要顺应数字时代的潮流,充分利用数字化空间虚实高度融合的特点,扩展跨时空交流的渠道、开拓多元畅通交流,以更大范围、更多方式、更深程度的立体形态把全人类紧密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要坚决反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输出的霸权行径,持续提升各国意识形态安全意识,构筑数字“防火墙”。最后,探索符合各国需求与特征的技术自主研发之路,不断推进技术创新。技术革新是抵制“数字霸权”的有效路径。数字技术“霸主”时常以“互联网卫士”形象暗自妨碍他国技术自主研发,发动没有硝烟的“数字战争”。各国唯有立足本国国情开展技术研发,才能从根本上撼动资本主义的“霸主”地位。此外,不断推动完善数字产权知识保护的相关法律规范,坚决抵制数字信息的非法监控与盗取,加强外来数字技术的审核、监管与优化,亦是破除数字霸权、保持世界多元并存的必要方法。
“每个人的自由发展”[46]422是马克思构想的共同体要素。共同体为个人才能发展提供方法途径,“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37]571。数据殖民下,“数字工厂”生成“产消一体”的自我压迫与剥削模式。劳动者的生活及消费活动被异化为替平台资本家无偿生产数据原料的活动。构建“数字命运共同体”,首先需要破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追求人的自由发展。“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37]723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46]10。打破这种生产关系,着眼人的自由发展才是数字化未来的最终旨归。一方面,要增强对数字技术及其应用的反思。数字技术将人带入高科技产品环绕的全新时代,为人类活动开辟更为广阔的时空场域。但在资本主义应用下,人自由自主的能力逐渐退化,从技术的创造者转为崇拜者,逐渐迷失在眼花缭乱的数字技术产品与炫目的“数字景观”之中。破除资本主义编织的技术神话,唤醒人的主体意识,认清数字技术的工具本质,无疑是人获得自由发展的前提条件。另一方面,要增加个人自由发展的时间。时间记录个人生命的长短,“是人的发展的空间”[47]。从早期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数字化社会,人的双手在技术应用下得以解放,人们获得更多关注自身的闲暇时间。劳动之外的闲暇时间原本可以用来培养兴趣爱好、关爱家人与发展自我身心,但却成为资本扩张下“自我剥削”的新维度。因此,只有以个人自主支配代替“自我剥削”闲暇时间,让人拥有更多时间“从事学习、脑力劳动和思考”[48],“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37]189,才能扩充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时间与空间。其次,确保数字劳动者处于劳动法保护范围之内。数字时代,资本主义将永久在线的数字劳动者剥离于常规雇佣关系,使之成为其超额盘剥的“数据佃农”,沦为不受法律保护的被剥削群体。对此,加快制定颁布保护数字劳动者的相关法律法规显得尤为迫切。最后,为了“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37]193,需要多种手段并用。例如,定期开展职业培训,提升数字劳动者就业技能,从根本上解决其就业问题。同时,辅之以失业救助、最低工作时间规定、基础工资保障等就业福利,缩小数字资本家与劳工之间的权力不对称。
数字技术的迭代更新为资本主义殖民扩张提供了“数字化高速路”。但不可否认,数字技术本身并不具备社会制度属性。正如“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8]878。数字技术与资本合谋带来的种种反噬后果,并不是时代的倒退而是客观的现实。弃绝手机与电脑、缅怀田园诗歌式的生活以抵抗数字化的钢铁盔甲,无异于螳臂挡车。诚如马克思所言,“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49]。资本主义的数据殖民体系制造了无尽的剥削与异化的同时,也蕴含解放的契机。我们有理由期待数据革命时代的到来,唯有洞悉数字技术的资本应用逻辑,共建共享“数字命运共同体”,才能最终走出数据殖民困境。
注释:
① 泰博·肖尔茨(Trebor Scholz)在《数字劳动:既是游乐场又是工厂的互联网》一书中指出,劳动力市场从物质世界到互联网工作场所的转向中,互联网既是游乐场又是工厂,除传统的工资劳动以外还有无规律的自由免费劳动,个体在网络上进行创造性工作。参见SEVIGNANI S.Digital labor:the internet as playground and factory[J].TripleC,2013(1):127-135。
② 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中提出“景观”概念,指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虚假化、景观化的社会现实以及经由图像而建立的关系。资本主义社会生活表现为巨大的景观积聚,意识形态幻象成为比真实更为真实的现实。参见居伊·德波.景观社会[M].王昭凤,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136。
③ 数字景观(digital spectacle),即数字资本主义利用数字平台构建的媒体幻象,以宣介与灌输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参见温旭.数字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困境与合理化出路:以哈贝马斯生活世界理论为视角[J].理论月刊,2020(11):27-36。
④ “摩尔定律”又称“摩尔法则”“穆尔定律”“穆尔法则”,是由美国人摩尔于1965年提出的有关集成电路发展速度的定律,即芯片的性能每隔24个月左右(后改为18个月)提高一倍,其成本则降低一半。这表明,随着高科技的发展,产品性能不断提高,而其成本和售价却有不断下降的趋势。
⑤ 编码指信息传播者将所传递的信息转化为具有特定规则的符码。
⑥ “量化自我”(quantified self)是生命主体自身借助数字智能技术对自我身体、生命的主动量化,以此参与构造“数字全景敞视监狱”。参见李亚琪.当代资本主义数字—生命政治新形态及其批判[J].东南学术,2022,291(5):42-50。
⑦ 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用“第四世界”来形容那些在全球化、信息化时代被遗弃的世界。
⑧ 弗兰克·帕斯奎尔在《黑箱社会》中最早使用了算法黑箱隐喻,认为美国社会正陷入被金融和科技行业的秘密算法所操控的、令人难以理解的黑箱社会状态。在这个社会中,算法编码规则所设定的值和特权隐藏在黑箱里,形成了算法黑箱(Black Box Algorithms)。参见PASQUALE F.The black box society:the secret algorithms that control money and information[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5:1-8。
⑨ 马太效应指“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两极分化现象,名字起源于圣经《新约·马太福音》中的一则寓言,其中说道:“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参见关爽.数字不平等的治理逻辑与路径选择[J].学习与实践,2022(8):5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