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夜晚的潜水艇》中重复出现的意象

2023-12-16 00:51赵梦琪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意象

赵梦琪

[摘  要]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因澄澈典雅的语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深邃的思想而获得了许多赞誉,此前学界关于陈春成作品的研究多聚焦于分析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及丰富的想象力,本文将从其中重复出现的意象出发,将其笔下多次出现的意象分为子宫类意象、水类意象、动物类意象,进而分析其回避现实和追求精神自由的主题思想。

[关键词] 陈春成  《夜晚的潜水艇》  意象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0-0044-04

《夜晚的潜水艇》是青年作家陈春成的首部短篇小说集,于2020年9月出版。学界对该小说集的研究主要聚焦于陈春成的语言风格和非凡的想象力,一些学者指出陈春成小说具有独特的隐秀风格以及藏匿美学,但少有人从小说意象出发对其小说作品进行研究。意象是我国古代文艺理论中的重要概念,作为诗歌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段,在诗歌研究领域受到学者的普遍重视。小说中同样会出现意象,小说是小说家对人生过程的一种动态把握,相对其他艺术门类来说,具有较强的再现功能,小说家在叙述一段经历、讲述一个故事、描述一种情绪时,也不可避免地要表达自己对生活的认识与见解,甚至可以说小说家开始写作时,就已经带着自身的情感意绪去选择生活意象[1],故而本文选择从意象角度对该小说集进行分析,帮助读者进一步理解其主题思想。

一、子宫类意象

子宫是孕育胎儿的空间,胎儿在子宫里可以尽情享受母体的滋养,虽然胎儿只能在子宫这一狭窄的空间里活动,但这里却是安全的、不受外界影响的。胎儿在离开母亲的身体后,不可能再返回子宫,文学作品则可以构造一个精神子宫,供个体栖息和安靠。陈春成的小说有着对密闭空间意象的明显迷恋,《夜晚的潜水艇》将“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切稳妥又安宁,夜晚这才真正地降临。门都关好了,家闭合起来,像个坚实的果壳”作为最重要的宣传语印在封背[2]。陈春成小说里出现的故乡、夜晚、森林等意象都暗含了他对像子宫一样安全封闭的空间的追求,这显示了陈春成对子宫意象的推崇。

1.故乡

故乡仿佛子宫一样,给人美好、温暖的感觉。《竹峰寺》中的“我”由于内心烦闷,在辞职和入职之间打了个时间差,得以溜回故乡来疗愈自己,虽然通篇都在讲述“我”在竹峰寺的安宁生活,但开头“内心的烦闷”已然暗示了“我”厌倦了城市的喧嚣。《李茵的湖》中李茵寻找的这张照片拍摄于其原生家庭最幸福的时候,与其说是在故乡寻找照片里的景色,不如说是想证明自己过往的幸福是真实存在过的,给如今孑然一身的自己一丝安慰。《音乐家》中的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古廖夫在自己创作的音乐中回想起儿时在故乡的快乐生活,故乡的美好和对音乐的热爱给予他与纠察队抗争的勇气。无论是“我”的故乡、李茵的故乡还是古廖夫的故乡都给予了他们面对现实与真心的勇气。

2.洞穴

洞穴这一意象的子宫意味则更加明显,洞穴是大地上的一处窟窿,子宫则是母亲身上的一个空腔器官,对于陈春成来说,为生命找到一个可供安居的“洞穴”,正是碎片化时代的一种智慧。《裁云记》中,陈春成试图表明,有谁不在洞穴中?透过老先生之口,陈春成阐释了一种以洞穴为喻的生命哲学[2]。“我”在竹峰寺里找到的瓮就像一处洞穴,蜷缩其中就像是回到了子宫,在瓮中痛痛快快地把自己内心所有的委屈都宣泄了出来,后来“我”也常常躲在这个瓮里聆听大自然的声音以获得片刻的安宁。《裁云记》中的“我”这些年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工作,空闲时间学习,就像是在洞穴里行走,虽然这里荒无人烟,“我”却自得其乐,因为“我”可以专注在任何“我”感兴趣的事中,老教授也因为常年在洞穴中,变成了一个乖僻老头,但“我们”并不后悔并继续在洞穴中冒险,“我”与老教授都获得了被知识包裹住的满足。

3.山林

山林常常与陈春成笔下的故乡相伴,故乡总是被茂密的森林和重重大山包裹住,隔绝了外部的动荡,安然地等候每一位游子的归来。《竹峰寺》中,故乡山上的寺庙被茂林遮盖,不见檐角,就像子宫包裹胎儿一样将寺庙保护着。《裁云记》中,“我”的工作地点在深山里,并且靠近自然森林保护区,由于位置太过偏僻,即使“我”犯了大错误,也因为无人顶替“我”的职位,只能让“我”继续在这里工作。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与各种洞穴对话、与自己对话、与老教授对话,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我”继续在各个洞穴中冒险,这种内心的平静一半是洞穴给予“我”的,一半是这个在森林深处的工作地点给予“我”的。《音乐家》中,古廖夫的故乡有一处幽暗的云杉林,其中栖息了不少椋鸟,童年的古廖夫常在此与朋友嬉戏,古廖夫就像故乡的云杉林一样有数不清的秘密,当然,这也暗示了古廖夫的命运——同椋鸟一样听到它的灰烬之歌后就消逝。陈春成笔下的森林包容万物又生机勃勃,森林如子宫一样,默默地抚育在其中生长的动植物,也给了疲于奔命的人類一处心灵可以舒展的归依之所。

4.夜晚

夜晚常是作者笔下人物神思飞扬的时间,只有这个时候,人们才能逃离白天的琐事,进行深度思考,只有夜晚才能给予这些奇思妙想一个立身之所。夜晚是思绪飞扬的乌托邦,是思想的子宫。主人公陈透纳在中学时每天夜里都幻想自己驾驶潜水艇在海水里遨游,夜晚成了他想象力恣意生长的时间,是孕育他想象力的子宫。《竹峰寺》中,“我”在夜里再次确认了故乡的消逝,在夜里找到了慧航牵挂已久的古董无字碑,也在夜里藏下了老屋的钥匙,沉默的夜包裹住了“我”的万千思绪。《传彩笔》中,“我”在夜里得到了神奇的传彩笔,又在夜里将传彩笔交给下一位创作者,在茫茫夜色中,文思短暂地停留又继续飘荡。《裁云记》中,我在夜里饮酒听书、研究学问,在与老教授、与狐狸交谈后悟透了人生哲理,夜晚包容了“我”对知识的沉迷。《尺波》中,铸剑所需的药水需要用九千个夜晚来熬制,我的祖父得知了鬼熬夜吃的怪谈,这里的夜晚藏着无数的谜团,也只有黑夜才能包容这些怪谈。《音乐家》中,古廖夫正是在雨夜中救了被搜捕的青年学生伊万·伊里奇·瓦尔金,在寂静的夜里回忆起了自己童年时对音乐的热爱,在夜里通过想象力演奏了自己的作品,更在深夜拯救了作为音乐家的自我。静谧漆黑的夜给予了思想一处停泊地,幽暗的空间是思想的子宫。

二、水类意象

水在中国文化中是一种常见的象征意象,在陈春成笔下也多有使用,这些流淌的水象征着自由,象征着美好的过去,象征着深厚的中国哲学……水类意象的意蕴十分丰富。

《夜晚的潜水艇》中,海洋让“我”想象中的潜水艇能够行驶,也让“我”遇见了爷爷的潜艇,打破了虚实之间的界限,连接起过去与未来,最终也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想象力。《李茵的湖》中,童年李茵与母亲合照的背景是一片湖,小说最后揭开谜底,这片所谓的湖其实是一个小水潭,这是李茵对幸福童年的追忆。水在以上两篇小说中起到了沟通过去与未来的作用,让主人公回忆起自己最幸福的时光。《酿酒师》中陈春醪酿的酒与水息息相关,酿昆仑绛的水必须取自黄河源头,大槐则是用陈春醪冥想时的水酿成的酒,陈春醪认为酒是水酿的诗,他穷尽一生追寻世间最好的酒,在饮完这一杯“最好的酒”后,陈春醪消失了,人们竟然也都忘记了陈春醪这个人,仿佛喝醉的不止陈春醪,还有世人,而这些酒最终的归宿竟是回归本源,它们沉入大海、无人知晓,最后又与水融为一体。小说中这种强烈的回归意识可以解读出多种含义,其可以是中国古典志怪小说的一瞥,可以是对孕育自己的母体的思念,也可以是一种对现代主义孤独的美之崇拜和殉道精神[2]。《音乐家》中,古廖夫的故乡就有一处水潭,据说这个水潭直达冥河,古廖夫通过回忆起这个水潭才发觉这个故友是鬼魂,是不同主题的同一个变奏,也是他自己,这个深潭看似直通冥河,实际上直通人的心底,让古廖夫不再回避自己对音乐的热爱。

三、动物类意象

动物在陈春成的笔下被赋予了人的特质,这些动物有思想、能交流,有些还能化作人形,这些动物在小说主人公的人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音乐家》专门用了一段文字介绍紫翅椋鸟的传说,这些鸟儿在找到属于自己的旋律后就会消失不见,而古廖夫最后的结局与椋鸟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古廖夫是在自己创作的旋律中消失的。面对高压的政治环境,古廖夫一直采取逃避的态度,但在瓦尔金和童年好友的陪伴下,他终于找回了自己对于音乐的热爱。《李茵的湖》中,“我”与李茵找到照片拍摄地的关键线索是单位里一位爱拍摄鸟类的大叔,“我”偶然从这位大叔拍摄的照片里发现了那处苦苦追寻的地点,“万事万物间也许有隐秘的关联,也许每个人无可名状的命运和现实中某样具体的事物关联,但你无从得知究竟是何物”。冥冥之中,鸟儿载着“我”和李茵好像回到了幸福快乐的童年,李茵确认了自己曾经的快乐并非幻想,即使父母已经遗忘了过去,李茵仍可以靠着过去的幸福时光治愈自己。《夜晚的潜水艇》中,动画《宝可梦》中的皮卡丘和妙蛙种子与主人公陈透纳一起在想象的海洋中冒险,即使陈透纳后来失去想象力无法进入潜水艇,皮卡丘与妙蛙种子也一直在等待陈透纳,这二者是陈透纳想象力的代表,是在孤独的冒险旅程中少年期望的伙伴,皮卡丘与妙蛙种子虽然只能用重复的几个单词与陈透纳交流,但却互相能理解彼此,这种富有童趣的幻想能够勾起读者对自己童年的怀念。《裁云记》中,狐狸能够使用人的话语与“我”沟通,也能化作人形去城区看电影,这只狐狸不同以往传统文化中狐狸狡诈自私形象,而是表现出普通人的特质,甚至在最后还点醒了“我”如何用有限的时间去面对不同的洞穴。

四、主题指向

1.对现实的回避

《夜晚的潜水艇》一经出版就十分畅销,这部小说集的成功是因为他诚实地记录了这个时代某种普遍的生活的态度[3]。陈春成在采访中提到對抗世界的方式不必太单一,冲锋陷阵、迎难而上只是一种选择,逃避现实也是一种选择。

他的这种内倾的生活态度投射到作品当中表现为对子宫这一空间的追寻,故而其笔下出现了大量的子宫类意象。这些类子宫意象出现的频率极高,包容性极高的空间给予了陈春成笔下人物片刻的安宁。读者通过小说集中的其他篇目可以一窥陈春成这种内倾态度的产生原因,在陈春成笔下,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正在经历心理焦虑,小说的叙述即顺着此种惶惑展开[4]。《夜晚的潜水艇》中,陈透纳在父母的要求下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象力去追求所谓的好成绩、好大学、好工作;《竹峰寺》中的“我”有着难以言说的内心烦闷;《裁云记》中,由于领导的一句玩笑话,所以云彩必须以一定尺寸、边缘均匀的形状出现在天空上;《音乐家》中,圣所和纠察队对音乐的限制实际上是对自由思想的极端管控,这也体现了作者对思想自由的追求。现实生活打磨掉每个人的棱角,而作者陈春成恰恰无法忍受这种平庸的现实,所以其笔下的陈透纳最后成为一名画家;“我”将故乡的钥匙藏起,构筑起了心中的故乡;天空也因为员工的失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未经雕琢的云彩;古廖夫克服了恐惧,找到了自己的旋律。世俗生活每天都以其庸碌的部分侵蚀着个人,藏拙、守正是陈春成的精神追求[4],这就是陈春成面对现实世界的变幻无常时交出的答卷。

陈春成在23岁时逃离了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回到了故乡福建,在泉州一家植物园工作,《裁云记》就是他对自己工作环境的描述,在外人看来,枯燥没有前途的工作对他来说却如鱼得水,因为他正好可以藏进故乡的植物园来守护自己的本心,这就是陈春成面对现实所给出的答案。

2.对精神自由的追求

想象力是陈春成写作的关键词,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就体现了他卓越的想象力。人的成长是不断舍弃想象力的过程,在陈春成的笔下,故乡、夜晚、洞穴、森林都是想象力栖息的空间,对封闭空间的依赖和对子宫意类象的推崇让陈春成回到了最天真、最单纯的幼儿时期,幼儿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头脑中对现实进行改造加工。现代幼儿心理学家皮亚杰认为,幼儿的思维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思维,即把主观的东西客观化、把世界客观化。在这种思维的支配下,幼儿会把大自然的一切事物都看成是有生命的、会说话的。陈春成在此视角下塑造了一批神奇的动物意象,这些动物具有人的特质,这似乎解释了为何其总是塑造出一些能说会道的动物,而这些动物恰恰又与陈春成笔下的人物成了好朋友。

当世俗以“正常人”来规训小说中的人物时,陈春成笔下的人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内倾,这种选择带有明显的老庄思想特色,即用归隐来摆脱现实对自己的束缚,这种思想还体现在陈春成对水意象的选择上,在老庄思想中,水不仅是生命的象征,还是虚静恬淡性格的象征,陈春成笔下的水能包容主人公飞扬的思绪,能启发人物回归本心,看似柔弱的水恰恰启发了陈春成,他选择像水一样以柔克刚,选择以内倾的方式回归本心、保护自我。陈春成笔下的主人公懂得以柔韧的姿态,在无常中斡旋,最终获得对自我的安顿[5]。面对现实,陈春成选择以回避的态度来应对,同时又为这种生活态度找到了一个非虚构写作所无法替代的、肯定性的出口。

五、结语

陈春成小说中多次重复的意象已经暗示了其价值取向,面对现实世界,他寻求一处类子宫的空间,通过内倾来实现对内心的疗愈。陈春成选择进入封闭性较强的精神世界,藏匿于恒久之物,耽溺于知识与技艺,沉浸在美好事物当中,以抵抗存在性焦虑与日常危机。而文字之美、修辞之精细,正是这种精神取向的形式表征[5],他在小说中使用的意象是这种精神取向的外在形式。陈春成将自己的思想藏在这些意象中,使它们具备了人文意义,众多的意象借作者的想象力汇聚起来,构成了一个颇具体系的意象系统,形成了独属于陈春成的写作风格。

参考文献

[1] 魏家骏.论小说意象[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1).

[2] 陈培浩.想象力:通往共同体语言途中——读陈春成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J].南方文坛,2021(6).

[3] 张定浩.陈春成与自由而负责的自我[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3(1).

[4] 吴涵.有人夜半藏山去——论陈春成小说的古典意脉[J].名作欣赏,2023(14).

[5] 李静.“内向型写作”的媒介优势与困境——以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为个案[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8).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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