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舞会友:中国民间广场舞中的自我表达研究

2023-12-16 16:49罗晨
新楚文化 2023年26期
关键词:广场舞集体

【摘要】《诗·大序》有言:“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广场舞作为中国民间一种广为流行的休闲活动,搭建起了长期囿于家庭的女性的表演舞台,串联了20世纪以来城镇化与现代化的路径。从对空间场域的考察来看,广场这一特殊的空间形态提供了自我表达得以产生的基础条件,在这里社会关系得到重塑;而在参与者的视角来看,参与者多为“母亲们”,属于当代中国历史转型过程中的过渡性群体,困在缺失自我表达的牢笼中,转而投入新的文化空间以期展现心底的“本真”;而在整个舞动身体的过程中,新媒体形式的加入也帮助了自我表达转向了人与人之间的集体表达。

【关键词】广场舞;自我表达;集体

【中图分类号】G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6-0094-03

20世纪以来,在快速城镇化的中国大背景下,广场舞作为一种群众文化日益深入普通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陪伴着广大女性群众夜夜舞動,更是成为一种饱含历史感的空间政治。在身体的参与与肢体的舞动中,广场舞,本是从街头巷尾悄然兴起,逐渐演变成一场大规模、跨代、跨社会群体参与的狂欢盛宴。这个源自大街小巷、扬名世界的文化现象,展露出了超乎其本体的更深刻文化内涵。它涵盖了各个年龄段的参与者,汇聚了不同背景、职业和经历的人们,不仅仅是一种舞蹈形式、休闲活动,更是一种集体的自我表达和团结的象征。然而,广场舞之所以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在于它的广泛普及性,更在于其背后隐藏的文化意义和社会内涵。

二十多年来,广场舞已成为中国百姓积极参与的大众文化 现象,深深嵌入部分群众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备受学界关注。目前的学界研究主要集中在描述共同体行为的集体取向方面[1],也有涉及其中闲暇娱乐品味[2]及相应形成的分层结果。更进一步,有学者从文化实践与认同[3]的角度出发,探讨更为实际的层面。另外,公共空间[4]以及从亚文化的视角出发探讨广场舞群体的基本特征及其机制[5]也是重要的研究方向。然后纵览其上,会发现目前较少纯粹从自我表达的角度对广场舞群体进行深刻剖析。

本文在此基础上,运用参与式观察法观察湖北省H市青山湖广场舞小队,自2023年7月至2023年9月初,笔者进行了为期两个月以上的参与式观察,包括线下亲身参与广场舞与线上记录微信社群、抖音直播等信息、评论、互动这两类形式,尝试从空间场域、参与主体和集体主义转向实现三个维度进行新的探索,发现其中自我表达的原因与新的转向。

一、重塑关系:广场何以成为自我表达的重要场域

(一)广场的空间结构与发展历史

空间是一个与时间相对的抽象概念。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写道:“在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空间转向思潮中,不同的空间思想虽然在对待空间的认识上存在差异,但都强调空间的生产过程与社会内涵。”[6]由此,空间的“本体性”开始受到关注。在广场舞现象的观察过程中,我们不能忽略广场这一重要的实体空间。

广场这个概念本质上来源于古希腊的公民大会,指的是一块聚集活动的空地,在之后的2000年中不论形态如何变化,广场都具备的两个特征是:1、多个出入口方便进入;2、足够大,满足大量人群的活动。在我国,关于广场雏形的记录最早可以追溯到《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其上载:“瞽叟乃拌五弦之瑟,作以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7]期以载歌载舞的方式,使天公愉悦,进而顺利推进各种祭祀活动。这也意味着需要预留出一定的公共空间以容纳全员参与,由此便形成了原始广场的初貌。而我国真正意义上的广场则出现在近代。伴随着列强的殖民入侵,1898年中东铁路工程局入驻哈尔滨,俄国规划师根据铁路的走势和哈尔滨市空间的形态,参考当时欧洲的城市美化运动,设计了“环状放射性+方格网”的结构道路。道路的交汇点上就是真正的广场,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开放空间,这样的空间场域无疑是饱含着开放与包容的特性的。平日里从事着截然不同职业的群众拥有着相去甚远的身份,有着阶层与阶层之间的差距,难以顺其自然地得到交流的机会。而广场,人人都可以来去自如,没有环境的刻意限制,提供着大家都可以亲身参与、互动交流的机会,现实生活中已定型的人际交往关系得以在此处获得重塑,初具自我表达的可能。

由于广场舞占据的多为公共空间,矛盾常发生于此,行人或是觉得广场舞容易阻碍正常的交通运行,或是觉得影响其他游玩者的正常休闲活动。在参与式观察的过程中,笔者了解到,广场这样的地域使用权并非唾手可得,而是要经过与负责人、管理者长时间的协商得以获得。在整个过程中,权力经过不断的争取得以让渡,倒逼广场舞参与者尽力维护此处的安全与卫生。来之不易的使用权能让参与者更加心安理得地沉浸其中,为自我表达创造了条件。

(二)技术赋能拓宽广场范围

同时,在强大技术与众多媒介嵌入社会的今天,空间的边界不断得到拓展,除了实体意义上的范围更加入了无形的网络世界。新情境下媒介场域的互动生发出了比之前更多的新意,以往没有的行为也应运而生。移动设备、5G互联网络、各种媒介平台的普及降低了互联网的使用门槛,改变人们既有的生活方式,也令其愈发意识到媒介的物质性对社会有着不可或缺的意义。广场从纯粹实体的呈现延伸到网络空间之中,通过一个支架、一方镜头,投射到以抖音短视频为代表的直播平台上,由周边固定的辐射范围推广到网络的无边无际,将线下有限的感染能量汇聚到了线上,扩大了自身的影响力。

也就是说,在实体与无形的两种形态中,广场都能作为重要的空间场域,提供给不同职业、身份、阶层的人们汇聚、交流于此的机会,为自我表达的实现奠定了基础。

二、 “舞以尽意”:广场舞作为一种自我表达形式

(一)介质:身体的参与

受身心二元论的影响,作为物质性的身体长期遭受贬斥与忽视。比如著名学者笛卡尔就极力贬低身体的作用,认为人是心灵的存在,而不是身体的存在,两者是不相关的两种存在[8]。梅洛-庞蒂则彻底颠覆了传统的身心二元论,提出“现象身体”一说,“身体—主体”的存在与解释身体所在的世界、和他人之关系密切相关,身体在此作为意义发生的关键地带而起作用。广场舞利用舞蹈作为交流的媒介,通过身体语言传递信息和情感。参与者可以通过舞蹈动作、姿态和表情展示自己的个性与情感状态,与他人产生共鸣和互动。舞动中的参与者通过互相观察、模仿和协调动作,建立起一种默契和信任,从而更好地理解和沟通。长时间的重复训练使得参与者熟悉整体氛围、分外沉浸其中,达到“人舞合一”的状态,身体的表达取代了传统意义上的言语沟通。

而从参与主体的构成来看,作为广场舞主力军的大龄女性们,长期被困于家庭之中,无法在社会里找到自身的合适位置。广场舞中身体的参与帮助女性从中国传统的女性家庭角色中脱离出来,身体被放置在广场这一四面开阔、全无遮拦的环境之中,主动选择“被凝视”“被观看”的位置,放下纠结、羞涩与不好意思,自主地在广场这片场域中展现着自己的姿态,认同自己、肯定自己。仅通过舞蹈动作与身体的参与,就实现了在新时代中更为自信的自我风采展现,达成了女性世界的主体性建构。

(二)关键:展现自身审美趣味

布尔迪厄认为,趣味就是一种人们经由教育等外部因素所形成的内在“习性”。“趣味的表征实际上是对规则的一种无意识内化,它在潜移默化中成为人们的‘习性”[9],广场舞背后也折射出人的审美趣味问题。

随着大众媒介的兴起,大众的文化取向发生了较大的改变。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传统高雅文化和所谓大众或通俗文化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别,如今却逐渐消弭了。现代大众的审美趣味最直观的特点是刺激、激烈、热闹,追逐的是简单的快乐,以往对于高雅文化的深刻解读与挖掘已不再成为主流倾向。广场舞在这时应运而生,张扬的正是这一趣味——朗朗上口的动感旋律、轻松易学的肢体动作、简单排布的队列形式都构成了现代大众的审美趣味。尽管这种趣味为阶层更高的群体所诟病,但廣场舞参与者能对这一趣味产生特有的喜爱,并在群体中形成归属感,自然且自信地展露出自己对于这种趣味的欣赏与认同。也正如明代画家徐渭对大俗大雅的赞同一般,“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10],“点铁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越自动人”[10]。不再为遮掩所谓“低俗”的趣味而装模作样,反而大大方方地展现于他人之前,是参与者们重要的自我表达形式。同样的,在这种趣味营造氛围的耳濡目染和浸泡中,人们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感觉方式、情感结构,形成不同的性情倾向系统,习性在这个过程中也被重构了,二者形成一种“互构”的过程。

三、“相知无远近”:舞动过程中参与者的集体表达

在当时当下的时代情境中,软件程序重构了我们的社会关系和交往行动,具体体现为现实中一些随处可见的生活场景,比如参加一场同学聚会,本该面对面聊得热火朝天的大家,却不约而同拿起了手机,略过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而在这种趋势下广场舞能帮助重拾起以往的交往行为,形成一种集体形式的表达。文化研究学者班内特(G.Bennett)和赛格伯格(Segerberg)区分了连接行动(connective action)和集体行动(collective action)两种动员类型,前者是虚拟空间发生的,后者则发生于现实空间。他们认为连接行动并没有简单地取代集体行动,这两种形式可以共存[11]。在网络平台上,组织行动的想法和机制比集体行动更具个性化,“集体行动是根据社会群体身份、成员资格或意识形态组织的”[12]。

如今广场舞群体的行动形式,已开始向集体行动靠近。整齐划一的动作、规定好的时间、排列整齐的队伍、一模一样的服装,都在展示着长期以来我国集体主义意识形态下对于集体的要求。在广场舞中,参与者们共同经历着舞蹈的过程,这种共同的体验成为他们之间交往的纽带。舞蹈的旋律和动作会激发参与者的情感共鸣,使他们更容易与他人建立情感联系。在舞动的过程中,参与者互相配合、互相支持,共同创造出一种和谐的氛围,并通过这种共同经历建立起深厚的情感纽带,形成一种共同体并具有高度强烈的集体主义意识,彰显着作为一个整体的自我表达。

新媒体时代广场舞群体自我表达的集体转向实际上更多体现在微信社群与抖音直播间中。在微信社群里,参与者每天进行着群内“灌水”、互道早午安、新闻播报、视频分享等行为,每日夸赞领舞员形成一页页的刷屏,有新成员加入时大家也会列队欢迎……这些都是集体转向的显著表现。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在矛盾与争执中也体现着这一特征。比如参与式观察的资料显示,9月3日群内因一位参与者未穿着统一服装而遭到不公对待发生了争吵,大家各自发表着自己的观点,但无一不是为了维护集体的荣誉,微信社群中涉及不少“组织”“统一”这类词汇的出现。群友A说道:“我正好看到了,也不知道说对没。也不管对与错吧。玩就玩得开心,其实怎么说呢,一个操队,统一服装看起来更有组织有纪律些,更好看些,更具有凝聚力。一个组织一个团队必须要有规律和纪律尽可能地遵守,才会玩得开心。我认为,穿了队服的集中站在前面,没有话说。”群友B则在下面附和:“操队虽然是一个民间自发组织,但毕竟是一个团队,团队就有一定的约定俗成的规矩,希望广大跳操的朋友们能够理解和支持,操友们既然认可我们的操课,也希望能理解我们团队的规定,欢迎广大朋友们参与到我们团队,大家一起开心锻炼。”现实生活中的矛盾转移到微信社群中,无疑从一个侧面将时代灌输到脑海当中的集体无意识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以看出,参与者已经将集体的观念深深嵌入日常自我表达中,呈现出新的转向。除此之外,每晚的广场舞时段内,领队者都会放置一部手机在队伍前部,进行抖音直播,见缝插针在每一个休息时刻邀请参与者进行点赞、评论等互动行为,也会利用自己的空闲时间制作广场舞视频发布于抖音平台之上,保持一日一更的频率,线下广场舞参与者便积极进入抖音平台发布评论,形成统一的评论队列。正是在如此频繁与生动的互动实践中,线上与线下交织在一起,参与者深深嵌入集体,为集体发自内心地感到自豪与骄傲,无惧于在更大的平台之上表达向上的自我。

四、结语

不可否认的是,广场舞作为一种我国特有的文化现象,对社会产生了方方面面的影响。从自我表达的角度去剖析这一现象,需要关注的是广场舞群体进行自我表达的基础条件、表达方式与当下的集体转向倾向。广场舞首先因其聚集的特殊地点——广场而赋予参与者自我表达的基础条件,技术的赋能也帮助广场由线下的实体场域扩展到线上的网络空间。作为主要参与者的女性得以释放自我,找到自我表达的舞台。其次参与主体通过日复一日的身体舞动达成忘我的境界,构成自我表达的重要介质,随后携带着广场自身折射出来的审美趣味进行完整的自我表达。这种自我表达也呈现出一种集体的转向,因为广场舞始终强调集体与统一,各成员以此形式进行社会交往与自我表达。必须承认,在如今深度媒介化的社会背景下,整个自我表达流程都受着以微信社群与抖音平台为代表的媒介的影响,这种影响潜移默化、无声无息。同时广场舞群体的自我表达绝不会以此为终点,未来随着更多年轻人的加入以及组织结构的革新,或许会有更多新的格局呈现,势必是后续深入研究的重要课题。

参考文献:

[1]Chen Caroline.Dancing in the Streets of Beijing: Improvised Uses within the Urban System[M]//Insurgent Public Space: Guerrilla Urbanism and the Remaking of Contemporary Cities. London: Routledge,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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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Qian Junxi.March Performing the Public Man: Cultures and Identities in China's Grassroots Leisure Class[J].City and Community,2014,13(01).

[4]Xing Guoxin.Urban Worker's Leisure Culture and the“Public Sphere”: A study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Workers' Cultural Palace in Reform-Era China[J].Critical Sociology,2010,3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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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吕不韦.吕氏春秋[M].高诱,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8]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录[M].庞景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228.

[9]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M].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10]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1]Bennett W L, Segerberg A. The logic of connective action: Digital media and the personalization of contentious politics[J].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 Society, 2012(15):744.

[12]亨利·詹金斯,伊藤瑞子,丹娜·博伊德.参与的胜利:网络时代的参与文化[M].高芳芳,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11.

作者简介:

罗晨(1999-),女,湖北黄石人,汉族,苏州大学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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