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正统史观与《盛京通志》的编修

2023-12-16 23:43安大伟
地域文化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通志盛京乾隆

安大伟

方志通常是地方社会表达话语权的载体,由地方政府官员领衔、地方文士参与,着力于地方历史记忆的保存、地方形象的建构和地方百姓乡土意识的激发。东北是清朝统治阶层——满洲贵族的故里,是清朝统治的中心。《盛京通志》被清统治者赋予论证清朝正统地位的政治文化内涵,超出一般地方志的意义,是一部十分重要的官修史书。尤其乾隆年间朝廷组织编修的两部《钦定盛京通志》,充分体现出清廷对发祥重地通志编修的重视,并以官方的权威性垄断对东北历史的记载,这在清代方志编修中是很特殊的情况。①清代“钦定”地方志仅有《钦定盛京通志》《钦定皇舆西域图志》《钦定日下旧闻考》《钦定热河志》《钦定清凉山志》《钦定盘山志》。

《盛京通志》有康熙二十三年(1684)刻本、乾隆元年(1736)刻本、乾隆十三年(1748)武英殿刻本、乾隆四十九年(1784)武英殿刻本四个版本系统。前两种是为配合朝廷纂辑《大清一统志》而由盛京地方官员组织纂写、刊印的。后两种由清高宗敕修,大学士汪由敦、阿桂主持,于军机处方略馆中纂办,武英殿刊印,且书名加“钦定”二字。此前学界已有数文讨论《盛京通志》的编修过程、编修背景、史料价值和政治文化内涵。①陈加:《〈盛京通志〉纂修考》,《图书馆学刊》1980第3期。郑永昌:《百年变迁:清初〈盛京通志〉的编纂及其内容探析》,《故宫学术季刊》(台北)2015年第2期。张一弛、刘凤云:《清代“大一统”政治文化的构建——以〈盛京通志〉的纂修与传播为例》,《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武玉梅:《〈盛京通志〉所反映的清代东北环境状况——兼论〈盛京通志〉的环境史史料价值》,《贵州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聚焦于诸本《盛京通志》中的历史叙事,透过史料选择取舍、内容结构编排的变化,剖析其中蕴含的权力话语,考察清朝统治阶层如何以正统史观指导满族“根本之地”的通志编修,并以之管窥清朝前期的政治统治思想。

一、从边缘到中心:《(康熙)盛京通志》视角之转换

满族以少数民族身份入主中原,与久居中原地区的汉族有较大的民族差异和文化隔阂,证明政权合法性是清朝入关后所面临的头等大事,“为大清王朝争正统,是清前期的历史主题。”②姚念慈:《康熙盛世与帝王心术——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北京:三联书店,2018年,序,第4页。《(康熙)盛京通志》是以明修《辽东志》为蓝本编修而成。因时代条件和修纂主体不同,将《盛京通志》与《辽东志》进行比较,能够清晰发现志书记述东北视角的转换,明朝视之为“夷夏之交”,要求严“夷夏之防”;清朝否定华夷之辨,尊崇满洲故里。从地缘政治格局变化角度,重新解释历史,阐述清朝得国之正。

(一)明修《辽东志》严“夷夏之防”思想

方志在民族认同意识构建上发挥着重要作用。明修《辽东志》注重夷夏之辨,明廷借修志向臣民传播传统的华夷秩序观念,强化华夏正统的历史记忆。叙述辽东地理位置,《辽东志》序言,辽地“西拱神州,北连胡寇”,介于“夷夏之所交也。”③任洛修,薛廷宠等纂:《(嘉靖)辽东志》,《续修四库全书》64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重刊〈辽东志〉书序》,第451页。《地理志·风俗》载,“汉世以降,沦入东夷,历辽、金、胡元寖成胡俗,国家再造寰区,始以四方之民来实。”④任洛修,薛廷宠等纂:《(嘉靖)辽东志》,卷1《地理志》,《续修四库全书》64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88页。之所以在辽东实行都司卫所体制,而非郡县制,原因在于“边鄙瓯脱之俗,华夷杂糅之民,迫近胡俗,易动难安,非可以内地之治治之也。我圣祖鉴古今之变,饬戎夏之防。”⑤李辅修,马应龙等纂:《(嘉靖)全辽志》,《辽海丛书》,沈阳:辽沈书社,1984年,王之诰序,第1页。传统中原王朝的天下地理是以华夏——汉民族的文明与空间为中心的差序格局,视辽东为华夷杂糅的边缘地带,严夷夏之防。《全辽志》序称,“中国得之则足以制胡,胡得之亦足以抗中国。故其离合,实关乎中国之盛衰焉。”⑥李辅修,马应龙等纂:《(嘉靖)全辽志》,《辽海丛书》,沈阳:辽沈书社,1984年,王之诰序,第1页。

明代辽东疆域“东至鸭绿江五百三十里,西至山海关一千五十里,南至旅顺海口七百三十里,北至开原三百四十里。”⑦任洛修,薛廷宠等纂:《(嘉靖)辽东志》,《疆域》,《续修四库全书》64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72页。自永乐年间开始修筑辽东边墙,防范北部的兀良哈蒙古和女真诸部。在明朝统治者构建的“天下体系”中,辽东边墙以外的少数民族地区实行的是羁縻统治。《辽东志》是一部都司志,记载的空间范围集中于明辽东都司辖区范围内。而对边外地区记载颇为简略,仅设《外志》以记之。“尔《外志》者,诸夷之边辽者也。在夷狄而志之,何也?安攘之计不可废也。志其古今沿革,知其险夷也;志其卫所居处,知其强弱也;志其驿传,知其向道也;志其贡物,知其咸宾之诚也。”①任洛修,薛廷宠等纂:《(嘉靖)辽东志》,《辽志目录序》,《续修四库全书》64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57页。《外志》编修的目的是为了解“边夷”,而思防范“边患”之策。

舆图多描绘辽东镇管辖下北部沿线遍设军事堡垒的防务情况,突出军事意义。《官师志》中以“天朝”威严,载述辽东地方官员对女真、蒙古的威服管理。如记王翺以羽书谕海西女真、程信破除建州女真首领董山暗结朝鲜、女真人裴牙失帖木儿率众归附、马文升平息建州女真叛乱、鲁全抵御建州女真首领李满住入犯。《职官志》中载辽东将领崔胜、王铠、周俊、庄鉴、文宁征讨建州的事迹。《艺文志》收录《武靖侯赵辅征讨建州诸夷纪略》《谨华夷以弭边患疏》《添设兵马以防东夷议》《平夷赋》等文。明朝视边疆少数民族为“边夷”,而于志书中保存防范“边患”之策。

(二)《(康熙)盛京通志》对陪都的尊崇

就中原王朝的地理方位言,满族及其先世,世居东北边陲。明代辽东是防范北部少数民族的军事重镇,清朝改变了中国历史上传统的中心与边陲的概念,打破夷夏之间固化的边界。东北从“华夏边缘”变成清朝“根本之地”——政治和经济的特殊地带。因此清朝统治者对《盛京通志》的编修格外重视,突破传统史书“中原—四夷”中心与边缘的叙事方式,在志书中始终尊崇盛京陪都地位。正如《(康熙)锦州府志》孙成序中所言,“盛京为天下重,锦为盛京重,又岂一方之书也?”②刘源溥修,范勋纂:《(康熙)锦州府志》,《中国地方志集成·辽宁府县志辑十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孙成序,第298页。

《盛京通志》编修目的“非徒尡耀史册、侈方舆之雄阔,我皇上概有尊祖敬宗、励精图治之深意存焉。”③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张鼎彝序,第6页。体现出“尊祖敬宗”的原则。体例上,“盛京为发祥重地,非他省可比,今兼采《明一统志》南京、中都、兴都之例,体有特尊也。”④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凡例》,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第1页。以《京城志》《坛庙志》《山陵志》《宫殿志》《苑囿志》五卷居首,除京师外其他地区方志所无。既不同于内地,又与其他边疆地区有所区别。

之所以要突显盛京地位,不仅因它是满族的发祥地。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修志为政权合法性提供支持。如记兴京城,“佳气郁郁葱葱,允上天所以开至圣矣。”⑤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卷1《京城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第3页。记人物,“兴朝肇祉,天潢贵戚,皆周召毕散之英,而翼赞折冲,攀鳞附翼起者,济济焉。岂长白、巫闾蜿蟺磅礴,积久而昌欤?抑天秘其精奇,储以相授欤?”⑥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卷25《人物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第1页。在对山川、城池、人物的记述中,宣扬清朝获得政权是承天受命、天命所归。清初人才之兴盛,也都是钟灵毓秀、上天授予,天命论成为构筑统治合法性的来源之一。

“治统”的正当,不但要证明获得政权的合法性,还要证明当下统治的合理性。欲令天下臣民信服清朝统治,最具说服力的莫过于以本朝成就为证。《盛京通志》序言及各门小序中宣扬清朝和清帝雄才大略、文治武功的话语比比皆是。如边声廷序载,“太祖辟土开疆,继以太宗功德隆盛,爰及世祖正域四方,方今天子宵旰图治,罔有暇逸,以致六合向风,输诚纳贡者,万国且共球矣。其幅员之广阔,物类之茂美,人民之爱戴,政事之舒长,高出前代,驾轶隆古。”①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边声廷序,第2页。颂扬清朝诸帝伟业,渲染四海升平、统治昌明。又如《建制沿革》载,“辽地自辽金袭渤海五京之制而形势分明,省郡县为卫所而边隅狭。”②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卷6《建制沿革》,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第1页。认为明朝对东北边疆治理不善,故而清朝取而代之,为明亡清兴的合理性做出解释。

清朝破除历代“内诸夏而外夷狄”治边思想对民族关系的隔离,是实现“大一统”政策最彻底的王朝。《盛京通志》是一部记载盛京将军统辖地区各方面情况为主,吉林将军、黑龙江将军统辖地区为辅的东北地区总志。《盛京通志》从地图到《建制沿革》《山川志》《驿站志》《公署志》《职官志》《古迹志》各门均载吉林、黑龙江地区情况,“维时幅员狭隘,亦未有如今日同江、爱浑诸地方数千里之广,悉归版图者也。”③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张鼎彝序,第4页。展现出了自先秦以降吉林、黑龙江地区的悠久历史文化,及地方部族政权对中原王朝统治的归属。“把满洲历史重新置回大中国的叙事中,最终消解了宋明夷夏之辨窄化‘中国’观念的倾向。”④杨念群:《超越“汉化论”与“满洲特性论”:清史研究能否走出第三条道路?》,《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尊崇东北,将东北史叙事纳入“大中华”表达中,使清朝在地理空间意义上居于统治的合理地位。

二、追述清朝开国史事与整合八旗

清统治者致力于将各族群整合进八旗体制中,凝聚多民族为一体,塑造其多民族国家统治者身份。论证清朝政权的正统地位,必然首先要追述清开国缔造史事,从清朝开国得天下的合法性开始说起。“盛京为根本重地,帝业之所由来,日昌日炽,通志更不容已。”⑤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边声廷序,第3页。武英殿本《钦定盛京通志》中,运用以地系史的历史编纂方法,使“后之君子观是编,亦可以知我皇清之德之盛,与我皇清之所以帝也夫。”⑥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张鼎彝序,第9页。

(一)以地系史的历史叙事方法

在康熙本中,已留意在志书中提及清开国事迹。如记名胜,“将留都名胜之盛,与祖德宗功并昭垂于奕世。”⑦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董秉忠序,第6页。记城池(界蕃城),“我太祖取抚顺,自兴京迁至此”⑧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卷10《城池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第2页。。记古迹,“国朝勋旧坟茔,丰碑著迹,地以人重,皆足昭示来兹。”⑨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卷22《古迹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第1页。记载东北山川、城池、古迹的同时,追溯祖宗功业。东北作为满洲“龙兴之地”,统治者希望借修志,使子孙“无忘祖宗祥发之有自”“缔造之维艰”以及“祖宗贻谋勤俭、开国忠厚”⑩伊把汉、董秉忠等修,孙成等纂:《(康熙)盛京通志》,清康熙二十三年刻本,张鼎彝序,第6页。。

从乾隆三十八年(1773)开始,清廷掀起一场编修入关前开国史的史学活动,“确立了钦定正史的史学模式,即通过君主公开认定以及官方出资刊刻的方式赋予特定史籍以王朝正统的含义。”⑪阚红柳:《清末钦定正史考论》,《学术研究》2013年第8期。陆续修成《皇清开国方略》《盛京事迹图》《八旗通志》《钦定宗室王公功绩表传》《满洲源流考》,编辑《满文老档》《满洲实录》,乾隆帝亲撰《己未岁萨尔浒之战书事》,等等。《钦定盛京通志》“重修于重理开国史活动中的乾隆四十四年(1779),反映了重理开国史所达到的史学认识水平。”①乔治忠:《清朝官方史学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62页。是乾隆年间官方修史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由十三年(1748)本三十二卷一跃而成书一百三十卷,资料宏富,表达了鲜明的历史思想。《四库全书总目》载:

《京城门》中,旧本不载盛京、兴京、东京创建修葺之由,及太祖、太宗制胜定都始末……《山川》《城池》两门中旧本均不载太祖、太宗战绩。《人物门》中不载开国宗室王公,又诸勋臣事迹,亦不悉具,今并详考增修……溯丰邑之初基,述阪泉之鸿续。经纶开创,垂裕无疆,启佑规模,万年如觌。固与偏隅舆记徒侈山川人物者区以别矣。②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68《史部·地理类一》,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第606页。

从中可以看出,增补清太祖、太宗时期征讨明军、统一东北各民族的清朝开国史,是此次重修的重点。《山川》《城池》《关陲》《津梁》《古迹》中引用《清太祖实录》《清太宗实录》等资料补充与各地理位置相关的清入关前史事,以地系史,以史崇地。或以小字附注,或另立《事迹》一目。如《古迹》载“恭阅《实录》,天命三年我太祖初举伐明,谕降抚顺城。”③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103《古迹四》,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1518页。《山川》中记清河,“我太祖癸巳年破叶赫、哈达等九部兵于此。”④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25《山川一》序,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408页。处处宣扬先祖勋臣功绩。

历史记忆具有选择性和建构性。人们如何叙述过去,很大程度上受叙述者当时利益诉求的影响。《盛京通志》对清初开国史、先祖勋臣的记载力求美化。如《官署》序“我国家肈基之初,制度綦备”⑤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45《官署》序,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776页。。清朝关外时期之制度其实难称完备。又如,明与后金萨尔浒之战中明兵号称四十七万,实则十一万余,八旗军约六万人,虽属以少胜多,但到了《钦定盛京通志·山川》“铁背山注”中变成了“天命四年,以兵五百人破明四路兵数十万众”⑥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51《山川一》,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407页。,夸大祖宗战绩。再如,《名宦》中记袁崇焕,其与后金对抗事迹只字未提,仅褒扬其“在职勤慎,善抚将士,由是流移骈集,商旅辐辏,远近望为乐土。”⑦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56《名宦四》,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908页。记载明与后金(清)战争,基本都是“大兵破明师”“大兵乘势追击”等夸耀清军战绩的文字,站在清朝立场书写明清战事。

朝廷编修的两部《钦定盛京通志·艺文志》中遇到与清朝开国战役相关的重要地名与事迹,往往也要以小字标注于下。如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中钱汝诚《恭和御制题萨尔浒十二韵元韵》“斫阵折渠连”一句,下注“太宗议增兵前人往吉林崖相助,大破其众,明总兵杜松等皆没于阵。”“伤鸟俱惊落”一句,下注“萨尔浒之兵既破,其马林、潘宗颜、刘綎、李如柏诸军遂相继破灭。”⑧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125《国朝艺文十一》,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1871页。其目的仍旧在于突显清朝开国战绩。

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武英殿本《钦定盛京通志》叙事的民族立场有一定变化。康熙、雍正、乾隆元年(1736)本《盛京通志》均有《帝王志》,专为辽、金帝王设传,到了乾隆十三年(1748)本则删去,体现出从北方民族王朝立场转向大一统的中央王朝立场,摒弃承接辽、金统绪。

(二)国朝人物传记:从乡贤到八旗开国精英

最能体现清朝统治阶层民族思想的是《盛京通志》中对本朝人物的记叙。方志人物门的传主一般为本籍人于异地为官而有突出政绩者,“非唯夸才盛,亦以劝后人善善长而恶恶短。”①杨镳修,施鸿纂:《辽阳州志》,《中国地方志集成·辽宁府县志辑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凡例》,第2页。颂扬本地杰出人物,发挥劝惩之意。乾隆元年(1736)本《盛京通志》在清代东北方志中首次为本朝人物立传,“国史、乡评将并采焉。”②宋筠、王河修,魏枢纂:《盛京通志》,卷32《人物》序,清咸丰二年补刻乾隆元年本,第1页。本朝人物中“配享庙廷及赐谥谕祭之可知者存其名,出仕各省有廉能政绩之昭显者记其实。”③宋筠、王河修,魏枢纂:《盛京通志》,卷34《本朝人物》序,清咸丰二年补刻乾隆元年本,第1页。列名者41人,有传者84人,不分满汉、旗民,按照时间顺序记述。传记多数包含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中,其主要价值在于未见后来版本者34 人,分别是:冷格里、鲁克述、阿尔沙兰、沈文奎、金世德、徐起元、胡亮、白色纯、马祜、连登、李栖凤、朱思义、王克宽、马得功、王世臣、周维新、申我抱、麻勒吉、石珍、金光祖、杨奇烈、姚启盛、王铸鼎、常文魁、张仲德、李士正、杨允和、迟维城、许弘勋、石琳、王永名、王光鼎、铁范金、刘德健。

到了乾隆十三年(1748)本《钦定盛京通志》中,本朝人物传记篇幅增加,有传者139 人。其特殊之处在于,《本朝人物》一门只记载为清朝建立重要功勋的开国功臣。“今采《功臣传》《八旗志》,凡开国功臣取其骏雄奇伟、冠绝当时者著于篇。其人其事在入关以后者,则国史具之,皆不载云。”④汪由敦修:《钦定盛京通志》,《凡例》,乾隆十三年刻本,第3页。按照镶黄旗、正黄旗、正白旗、正红旗、镶白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的顺序,每旗又按照八旗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顺序记述。只是内容相对比较简单,为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所涵盖。但是非常明显的是,朝廷主持修纂的志书中《本朝人物》主要为开国功臣立传,而删去前志中入关后的人物事迹。显现出这部地方志的“中央性”,《本朝人物》一门由地方乡贤传记,转变为以八旗精英为中心的清朝开国史。

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钦定盛京通志·国朝人物》,由前志1卷扩充至17卷,按宗室诸王、宗室贝勒贝子公、八旗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奉天籍属顺序记述,有传者共764 人。其中满洲宗室、满洲八旗415人,蒙古八旗91人,这些人物传记均突出传主为大清开国、平定天下做出的贡献。“八旗汉军”有传人物191人,包括部分清朝开国功臣。只有“奉天籍属”传者67人,完全记清初东北人士异地做官政绩颇著者。因此,《钦定盛京通志·国朝人物》以记清初满洲宗室和八旗功臣开国战绩为主。如小序中所言,“我皇上觐扬光烈,祗念旧臣,特颁明谕,凡佐命懿亲、勤劳著绩者,恩纶载锡,渥典酬庸。臣等敬诵纶言,追维骏烈,于翊运诸王及干城师济之士,详征事迹,胪著于篇。”⑤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65《国朝人物》序,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992页。以较大篇幅追述清入关时期满族先祖勋烈艰辛创业的历史过程,同时也记录了明末清初蒙古人、汉人在建立清政权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增强以满族为中心、多民族同属一体的向心力、凝聚力。《钦定盛京通志》与《钦定八旗通志》一样,都是八旗认同的“法典”,而非仅仅是对满洲单一族群的认同。

从史料来源上看,《钦定盛京通志·国朝人物》中开国功臣列传,为摘抄《国史列传》而成。《凡例》载,“开国功臣事迹,谨遵《国史传》,按其于盛京有治行、战绩者,一一胪载。其事在入关以后者,详见《国史》及《八旗通志》,兹不备录。”①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凡例》,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7页。

三、载述明季抗清诸臣事迹与忠君思想的倡导

徐凯教授指出,“满洲贵族在面对广大汉族民众,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明只能是唯一的选择,此外别无他途。他们接纳了汉族先进的农业生产方式及儒家传统文化,满洲民族整体上在逐渐地‘异化’,即‘汉文化’化,换言之,为‘儒化’。”②徐凯:《满洲认同“法典”与部族双重构建——十六世纪以来满洲民族的历史嬗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1页。乾隆朝后期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加剧,清王朝孕育着盛世中的危机。因此,“乾隆帝在史书编纂中,极为重视贯穿伦理纲常的准则”③黄爱平:《清乾隆朝官修史书考论》,《安徽史学》2016年第3期。,强调忠君观念是乾隆朝官修史书的重要指导思想,正是当时各种社会问题日益暴露的结果。“忠”既是伦理观念,也是政治思想,是儒家传统政治道德的基本原则。方志具有教化的功能,可以借助修志推行某种意识形态。明清时期方志教化最主要的是理学教化,集中体现在《忠节》《孝义》《列女》等门中。在志书中褒扬忠孝节义,借助修志对臣民进行道德教化,是乾隆朝官修方志中的普遍现象。

清高宗认识到,明末诸多大臣忠君死节的事迹是其倡导忠君思想最好的历史教材。故而乾隆中期兴起官方明史学的再检讨活动,官修《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贰臣传》《逆臣传》,重订《明纪纲目》《御批通鉴辑览》《明史》等史书,重新审论明清之际重要历史人物和事件,改变清初称赞叛明降清者而批判忠于明室者的狭隘的朝代立场,作出符合清朝根本利益的解释。通过历史教育,扶植纲常、教化民心。

明清鼎革之际在关外辽东战场上与清军作战的明将,原为清朝史书所隐讳。因涉晚明辽事,《盛京通志》前几个版本一直讳载晚明辽东名宦。直到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大量增补明季死于辽事的明朝官员事迹并肯定其功绩。“详查史传,其死事辽东诸臣俱附载《名宦门》,其系辽人而临难捐生成仁取义者,俱列入《忠节门》。谨将锡谥之由附识卷端,俾知崇奖忠贞,益以风励臣节,圣人植纪扶纲、大公至正之心,天下万世莫不共仰焉。”④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56《名宦四》,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913页。至此纳入东北方志《名宦》《忠节》之中,可见在修志过程中清统治者明史观的变化,以及纲常伦理准则的贯彻。

对明朝战死殉节大臣采取立传、议谥、表彰子孙的方法,崇奖忠烈。《名宦门》中立传者有熊廷弼、张承荫、邹储贤、潘宗颜、刘綎、杜松、马林、陈辅尧、贺世贤、段展、童仲揆、张名世、袁应泰、高邦佐、何廷魁、张神武、张铨、崔儒秀、袁崇焕、罗一贯、刘渠、麻承宗、鲁之申、金冠、金启宗、张春、何可纲、黄龙、李维鸾、沈世魁、金国凤、扬振、杨国柱、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朱文德、李辅明、杨伦,人物传中还附载不少其他明朝抗清诸将。追封谥号,如记刘綎,“本朝乾隆四十一年,赐刘綎专谥忠壮。”①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56《名宦四》,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905页。表彰子孙,如记熊廷弼,“本朝乾隆四十八年特奉恩旨,录其裔孙泗先,授教谕。”②阿桂等修,刘谨之等纂:《钦定盛京通志》,卷56《名宦四》,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904页。

乾隆朝新修的一系列史书对抗清、降清明臣进行重新评价,态度发生转变,固然有以忠君事迹教化臣民、整饬人心的作用,是清高宗申明清皇朝正统地位的措施之一。但是,从清初对晚明辽事从避而不谈,到站在清朝立场上重新记述明季战争,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体现出的是清朝官方对明末抗清诸臣的接受而非敌视、对明季历史的接续而非断裂。《钦定盛京通志》中表彰明季辽东抗清诸臣,是清统治者消弭“华夷之辨”,倡导“天下一家”的政治统治思想,在方志编修方面的具体实践。

四、殿本《盛京通志·艺文志》——清帝东巡实录

方志艺文志通常被视作区域性的诗文目录或汇编,但正因清代东北特殊的政治意义,使得纂修者在《艺文志》中注入浓厚的正统观念。通过《盛京通志》历次续修中,《艺文志》增补删汰诗文的变化,可以考察官方权力话语对修志活动的支配。

清帝诏谕和御制诗文在清初东北方志中均收录于《艺文志》之中,而到了雍正十二年(1734)抄本《盛京通志》,将清帝诗文从《艺文志》中析出,登载于卷首而名为《典谟志》,突出其地位。乾隆十三年(1748)本《盛京通志》又“易其名曰《圣制》,仍冠一书之首,所以敬宸藻而尊朝廷也。”③汪由敦修:《钦定盛京通志》,《凡例》,乾隆十三年刻本,1997年,第1页。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钦定盛京通志》中《圣制》收录清朝太祖、太宗敕谕和世祖、圣祖、世宗的御制诗文。新设《纶音》收录清高宗敕谕,《天章》收录清高宗御制诗文。将清帝言论意识形态化、神圣化。三者相加共17卷,其中清高宗诗文占10 卷,包括四次东巡途中所作诗文,还有乾隆十七年(1752)所作《御制长白山瑞树歌》、四十一年(1776)作《己未岁我太祖大破明师于萨尔浒山之战书事》、四十五年(1780)作《御制重绘太祖实录战图诗》等。再加上《历朝艺文》6卷,《国朝艺文》16卷,诗文的篇幅共计39卷,占总卷数130卷约三分之一的篇幅。可见此次续修对方志艺文的重视程度。

《(康熙)盛京通志·艺文志》是对清初东北府州县志《艺文志》筛选、汇总的结果。而续修的几个版本增补前志的诗文则出现明显的倾向性,不再像清初东北方志艺文志那样,作者以本地政府官员、士人和流人为主,而变成以朝廷派往盛京拜谒祖陵官员或随从清帝东巡大臣为主。诗文的内容也由原来模山范水、歌咏地方风物、文人交游之作,转向描述清帝谒陵祭祖过程、唱和或序跋清帝御制诗。如雍正本增补《封长白山记》《长白山赋》《恭谒福陵》《恭谒昭陵》等数篇诗文。乾隆元年(1736)本增补《恭和御制福陵礼成》《威远堡朝驾恭赋》《昭陵》《上陵歌应制》等。乾隆十三年(1748)本增补《福陵陪祀恭纪》《昭陵陪祀恭纪》《恭和御制山海关诗》《恭和御制过吕翁山诗》《恭和御制驻跸大凌河》《扈从游千山恭纪》《恭谒福陵》等。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大量增补清高宗四次东巡陪都过程中所作诗文,以及乾隆十七年(1752)所作《御制长白山瑞树歌》、四十一年(1776)作《己未岁我太祖大破明师于萨尔浒山之战书事》、四十五年(1780)作《御制重绘太祖实录战图诗》,均收录于《天章》一门,计10 卷。《国朝艺文》中大量增补随从大臣唱和或序跋清高宗御制诗,已俨然成为清高宗东巡实录。

清帝东巡,系出巡盛京、吉林等地,这里是清朝祖宗陵寝所在(永陵、福陵、昭陵)。除观风问俗、察吏安民的目的外,还借机笼络边疆少数民族、巩固东北边防。清朝入关后,有四帝共十次赴关外谒陵祭祖,其中康熙帝三次、乾隆帝四次、嘉庆帝二次、道光帝一次。清帝东巡,谒陵祭祖,主要出于一种政治象征和宣示:缅怀祖宗创业维艰,惕厉八旗子弟勤勉敬慎,彪炳本朝以孝治天下。清帝东巡诗文(包括皇帝所作和扈从大臣所作)的主要内容,是歌颂满洲故里山川雄伟和物产丰饶、吟咏皇朝盛世、突显清帝的文治武功、寄托对祖先的崇敬之情。如《国朝艺文》小序所言,“我圣祖三诣盛京,恭谒桥陵。我皇上四莅陪都,肃将禋祀,永言配命,世德作求,大典庆成,颂扬之音,洋溢乎天地。兹录其形容盛德,庶几万一者,为十六卷,以昭来许。”①阿桂等修,刘谨之、程维岳纂:《钦定盛京通志》,卷115《国朝艺文》,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1682页。

《盛京通志》续修中文献采择的变化,呈现出与其他地区方志艺文志的显著差异。统治阶层按政治意图编排《艺文志》中的诗文,其中皇权因素愈益浓烈,用越来越多的篇幅颂扬清朝统治和清帝治绩功德。乾隆四十九年(1784)武英殿本大量收入清帝东巡诗文,也造成了对原本“地方性”诗文的挤压,大量删汰清初东北方志艺文志中的诗文,因此各本艺文志的史料价值均不容忽视。

五、改译人名地名与删改“违碍”内容

吉林、黑龙江地区有大量少数民族语言音译的人名、地名,乾隆九年(1744)敕命重修的《钦定盛京通志》,便有意识地对前志地名进行改译,在保存满语旧名基础上一律清除鄙陋、歧视性的字样,改俗字为雅字。如《城池》中宁古塔的“飞腰城”改写为“费由城”,《山川》吉林乌拉的“一把单河”改写为“衣巴丹河”,等等。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又依照《辽金元三史国语解》进一步规范满语译名,重新订正山川、人物译名,《凡例》载,“山川、城池当考其方隅,今遵旨订正,悉载国语旧名,并恭录开国战绩。”②阿桂等修,刘谨之、程维岳纂:《钦定盛京通志》,《凡例》,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6页。如记哈喜山,“国语:哈喜,急也。”记海兰山,“海兰:《国语解》见建制沿革卷。”③阿桂等修,刘谨之、程维岳纂:《钦定盛京通志》,卷27《山川三》,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469页。记元人木华黎,“穆呼哩,《解》见《名宦卷》,原作木华黎,今俱译改。”④阿桂等修,刘谨之、程维岳纂:《钦定盛京通志》,卷82《忠节一》,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年,第1288页。对人名、地名的改译,不仅是规范满语译名,摆脱翻译上随意混乱的问题,更是“纠正潜藏在译名中危及民族和睦、统治稳固的旧的‘华夷观’,促使内地人民在情感和意识上形成对边疆地区和少数民族的认同态度,以利于民族关系的和谐”⑤金鑫:《乾隆帝对少数民族语译名规范化的关注》,《满语研究》2009年第2期。。

两部钦定志注重对诗文中“违碍”字样的纠正,如乾隆元年(1736)本《辽道宗赐左夷离毕诏》,题目有“夷”字,到了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改作《辽道宗赐左伊勒希巴诏》。对诗文中的人名、地名也严格按《国语解》改译,如康熙本中元阎长吉《婆娑道中》一诗,到了乾隆四十九年(1784)本则作《博索道中书事》。

乾隆三十九年(1774)八月至乾隆五十八年(1793),清廷发动了长达19年的禁毁图书运动。其中,乾隆四十年(1775)闰十月二十九日,因诗文中“语多狂悖”,乾隆帝亲自下旨查毁清初东北流人函可著述,盛京将军弘晌搜查沈阳寺庙得《函可语录》,又于辽阳千山双峰寺查得函可语录、碑塔、诗句、手录戒仪,尽皆查缴,勒令函可弟子法贞等还俗,将其葬所“双峰寺所建碑塔尽行拆毁,《盛京通志》内所载函可事迹,逐一删除”①《盛京将军弘晌等奏查出函可语录、碑记字迹及支派承袭人折》,张书才主编:《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72-473页。。而雍正抄本和乾隆元年(1736)刻本《盛京通志·仙释志》中均有函可传记,《艺文志》有郝浴《暮春偕友过银州酒垆感旧(四首)》《千山赠剩上人(二首)》和函可诗作《赠清峰寺僧游五台回》。而现存咸丰二年(1852)补刻乾隆元年(1736)本则无上述诗歌,函可传记部分为空白,是乾隆元年(1736)本原版中有关函可内容被挖除的明证。对方志所谓“违碍”内容进行了删改,挖毁书版,都体现出乾隆朝专制皇权的强化,对方志中有可能损害清朝正统地位的内容保持警惕。

结 语

《盛京通志》是清前期重要的官修方志,其价值不仅在于研究清代东北史的史料价值,还是理解清前期政治统治思想的重要线索。东北在清代具有特殊的政治地位,是清朝统治阶层——满洲贵族发祥之地,所以记载东北历史的《盛京通志》自然要引起清统治者的高度重视。从康熙二十一年(1682)到乾隆四十九年(1784),百余年间多次续修,始终处于官方严密控制之下。在清代正统史观指导下,立足现实而对东北历史展开叙述、阐发和重构,将历史与现实相结合,通过纂修和多次续修史志配合现实政治的需求。康熙本颂扬盛京陪都、论证清政权的合法性,乾隆殿本钦定志重点记述清朝开国得天下的历史过程,倡导忠君思想,并详录清帝东巡诗文,改译人名地名,删改有碍统治的内容。因此,《盛京通志》虽然是一部地方志,却承载了清王朝正统论的叙述,以“根本之地”通志编修强化清朝统治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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