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耶稣会改编“召公悲剧”的时代隐义

2023-12-15 04:47张帆牛金格
读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施塔特巴伐利亚耶稣会

张帆 牛金格

一七三六年,在德国南部天主教堡垒城市英戈尔施塔特,由当地耶稣会根据中国故事“召公舍子救宣王”改编的《召公的悲剧—中国宫廷最高官员召公英雄般的忠诚》盛大首演,该剧比著名意大利歌剧家彼特罗·梅塔斯塔齐奥(Piet roMetas tas io,1698-1782)创作的世界首部“中国孤儿剧”《中国英雄》(LEroeCinese )上演早了十六年。根据让- 玛丽·瓦伦丁(Jean-Mar ie Valent in)编撰的《德语国家耶稣会戏剧:演出剧目和保存文献编年(1555—1773 年)》可知,德国耶稣会在一七三六至一七七一年征引“召公舍子救宣王”编创了多个版本“召公悲剧”(Chaocungus-Trag?die),风靡于巴伐利亚选侯国及周边地区,如英戈尔施塔特(一七三六)、雷根斯堡(一七四一)、奥格斯堡(一七四一)、埃尔旺根(一七六一)、诺伊堡(一七六六)、博格豪森(一七七一)等。这些蕴蓄强烈时代意涵的剧目与“巴伐利亚人民起义”等历史事件同频共振,并融入德国启蒙运动思潮,成为歌颂英雄、启迪民智、引领道德价值取向的范本。

目前,耶稣会“召公悲剧”多是以拉丁语和德语撰写的演出剧目册,并在“剧情梗概”中明确说明取材自意大利“近代欧洲汉学家先驱”马尔蒂诺·马尔蒂尼(Mar t ino Mar t ini,中文名卫匡国)所撰《中国上古史》中有关“厉王”和“宣王”的记载。朱雁冰在《耶稣会与明清之际中西文化交流》中考证,卫匡国“所根据的主要参考材料为《史记》”;但经比对发现,卫匡国不仅参考了《史记》中有关二王及召公的相关正史史料,还借鉴了《列女传》中周宣姜后智谏宣王勤于朝政、勿耽于享乐的故事,以及《说苑》中杜伯与左儒之间生死与共的真挚友谊。然而,后两则故事在巴伐利亚及其周边地区的众多耶稣会“召公悲剧”中均遭芟荑,未有提及。由此可见,耶稣会改编“召公悲剧”要义明晰,旨在彰显臣民英勇忠义的美德,典型代表作如一七七一年在选侯国的另一城市博格豪森上演的《阁老:一部悲剧》,开篇即阐明忠诚美德与国家生死存亡之间的利害关系:“爱与忠诚是君主统治的两大最坚实的支柱,美德荟萃之地中国即是最好的例证。”

作为“召公悲剧”的肇始,英戈尔施塔特耶稣会编创的《召公的悲剧—中国宫廷最高官员召公英雄般的忠诚》(一七三六),“阵容最为强大,有八十余名演员和五十人合唱团参演”。戏剧伊始是宣王在召公处寻求庇护的场景,召公命令儿子棠(Tangus)誓死保护宣王。相较于《中国上古史》中的史料,该剧富有创造性地增添了“交换徽章”的情节以提升戏剧效果,并通过叛逆性改写周公形象、虚构庞击(Pangkivenius,刑事长官)、贵(Quejus,民政长官)和耀光(Yaoguangus,军事长官)等人物衬托和凸显主角召公的忠义品质。据《史记》记载:“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共和十四年,厉王死于彘。太子静长于召公家,二相乃公立之为王,是为宣王。”但在《召公的悲剧—中国宫廷最高官员召公英雄般的忠诚》中,周公却被塑造为反面人物“占星官”,他根据彗星观测推演出,只有找到宣王并将其杀死,暴乱才会平息。召公令儿子棠与宣王互换徽章。然而,策划好的徽章交换还未实施,宣王即被抓。召公索要被扣押的儿子(实则是宣王),并承诺交出宣王(实际是召公儿子)。最终,暴乱平息,棠英勇牺牲。召公的忠义壮举感染了起义的国人,遂拥戴宣王登基。

时隔五年,雷根斯堡耶稣会在圣保罗教堂献演《一个非凡父亲的悲剧—召公对待亲生儿子的惊世之举》(一七四一),着意刻画召公忠君爱国的形象,并以性情阴晴不定、暴虐无常的厉王形象,凸显他以德报怨的忠义品质。与英戈尔施塔特版本不同的是,该剧经由一个误会开启迂回曲折的剧情:宣王因惧怕暴民,遂戴上面具换装。召公将其错认为儿子,带上朝堂。宣王被擒,却因服饰装扮被误识为召公儿子,并以此胁迫召公交出宣王。值得玩味的是,在英戈尔施塔特改编剧中,徽章交换并未完成,人们抓到的虽是宣王,却以为是召公的儿子;而在雷根斯堡改编剧中,换装虽完成,却事与愿违,被抓的还是被误认为是召公儿子的宣王。因此,尽管两个改编剧本情节不同,但均以召公舍子救宣王并助其登基告终,剧情设置可谓巧妙。

这两部“召公悲剧”为其余耶稣会改编的“召公悲剧”奠定了基调和蓝本:一是厉王暴政引发“国人起义”,二是召公舍子救宣王,前者往往是耶稣会“召公悲剧”剧情介绍的重要部分,后者则是“召公悲剧”改编的主要依据。但无论剧情如何变化,召公英勇忠义的形象和舍子救宣王的核心情节始终未变。如在奥格斯堡圣萨尔瓦多教堂上演的《召公的悲剧—召公对中国皇室的英勇忠诚》(一七四一)就与英戈尔施塔特改编剧十分相近,“似乎两场演出是同一剧本的变体”。这些“召公悲剧”在巴伐利亚选侯国及其周边地区定期上演,影响了欧洲“中国孤儿戏”的滥觞—著名意大利歌剧《中国英雄》,无论是《中国英雄》中宣王的名字“Sivenus”,还是故事发生地陕西西安,抑或拉满戏剧效果的“更换襁褓中的儿子与王子”,均可追溯至英戈尔施塔特版“召公悲剧”。

据德国学者克劳迪娅·冯·科拉尼(Claudia von Collani)统计,耶稣会创作的有关中国题材的戏剧至少有三十部,这些戏剧主要集中在“十八世纪初至耶稣会解散前夕的一七七二年左右”,主题涵盖“颂扬殉道者”“戏剧化抵制真理的暴君”“表彰品德高尚之人”。彼时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早已达到高潮”,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已蔚为大观,如多达九卷本记载中国的《耶稣会士书简集》(一七0二至一七七六)、杜赫德四卷本《中华帝国全志》(一七三五)等,那他们为何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频频采撷“召公舍子救宣王”这一故事?“召公悲剧”的策源地和主要传播范围为何集中在巴伐利亚选侯国及周边区域,且剧情不惜丑化清明的周公来塑造召公的英勇忠诚形象,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十八世纪初,在巴伐利亚打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保卫战—“巴伐利亚人民起义”。这场起义被视为巴伐利亚历史上“罕见的”“规模最大且可能是唯一一次真正的人民起义”,在德意志近代史上“以其反抗外来侵略的大无畏精神和首创的议会民主体制占有一席重要地位”。然而,這场起义并非针对他们的统治者—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埃玛努埃尔,而是反抗执掌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王室的外来统治,他们的口号是:“宁可为巴伐利亚而死,勿要毁于皇帝的胡作非为。”

起义发生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一七0一至一七一四),所谓继承战争实质是一场“以法兰西波旁王室为中心的利益集团和以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为中心的利益集团的大混战”。“已经具备跻身欧洲强国(而不仅仅是德意志强邦)的潜力”,且基本“行使了国家的权力”〔刘新利、邢来顺:《德国通史·第三卷:专制、启蒙与改革时代(1618—1815)》 〕的巴伐利亚选侯国对哈布斯堡王室积怨已久,选择与法国结盟。一七0四年八月十三日,法巴联军在赫希施塔特战役中惨败,选帝侯被迫踏上流亡之旅。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莱奥波德一世及其继任者约瑟夫一世以“野蛮的贪婪和惨无人道的手段”统治巴伐利亚,“任何人不得提及选帝侯的名字,甚至所有疑似爱国者也会被驱逐出境”,“所有关涉不公行为的抱怨和控诉,均会受到严厉惩罚”。这与“召公舍子救宣王”中,厉王攫取百姓钱财,并颁布“无论何时何地,出于何种原因,任何人都不得相互攀谈,也不得低声说话,违者斩首”的“禁言令”如出一辙。周王朝爆发“国人起义”,巴伐利亚人民则揭竿而起。对前者而言,维护周朝统治,献祭儿子的召公是英勇忠诚的典范;而对后者而言,共同抵御外辱,恢复巴伐利亚主权,演绎忠君爱国的是巴伐利亚民众。

对巴伐利亚民众而言,“巴伐利亚就是他们的祖国,选帝侯是他们权益的保障”,因此,“作为祖国的巴伐利亚远比神圣罗马帝国更为重要”(Christian Probst, Lieber Bayern sterben. Der bayerischeVolksaufstandder Jahre 1705-1706 , Süddeutscher Verlag, S. 428-429);这也是为什么选帝侯在一七0二年宣布支持法国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虽然采取一系列举措煽动巴伐利亚人民反抗他们的统治者,但“忠诚的巴伐利亚人民始终坚定不移地保卫统治者和捍卫自身权益”的原因。他们将起义视为“捍卫巴伐利亚人民权利和统治家族”的“合法反抗运动”,政治目标是“恢复巴伐利亚主权”“人民以往的权利”和“选帝侯的地位”。尤其在托尔茨集会中人民达成了共识:“对选帝侯和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忠诚被置于首位。”此次起义虽以失败告终,但巴伐利亚人民的“爱国精神”和对其统治者的“英勇忠诚”是“不容置疑”的,更是“无法抹灭的”。

在这两场跨越两千年时空的政治动荡中,召公与巴伐利亚人民做出相同的抉择,并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召公认为“那些忠于君王的人并不会躲避危险,他们对庸劣的君王发怒,是为了匡正君王,只不过他们会注意不去伤害君王”,因此选择牺牲儿子换取太子性命,与其说他维护的是厉王与宣王,毋宁说是王权正统。而巴伐利亚民众也并非单单为选帝侯而战,他们更多的是为“王室、祖国和生存”牺牲。巴伐利亚人民起义打破时空、种族、地域、文化的藩篱,与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历史故事“召公舍子救宣王”遥相呼应,同频共振。不难想象,亲历起义的巴伐利亚民众在观看耶稣会改编的“召公悲剧”时,内心该会掀起何种波澜,忠君爱国的召公形象正是巴伐利亚人民的真实映照;“召公悲剧”不仅是“一曲对君王忠诚的赞歌”,更是对他们英勇壮举的咏赞与慰抚。这或可揭示诸多“召公悲剧”为何发端并盛行于巴伐利亚选侯国的缘故。

值得强调的是,天主教神职人员在这场起义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有的甚至以指挥者的身份率众冲锋陷阵。三十年宗教战争后,在教会邦国和世俗邦国内的耶稣会低级教士“必须服从邦国君主的意志”。耶稣会戏剧逐渐从“人文主义”转向“政治领域”,如拥护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作为教派代表。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埃玛努埃尔正是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成员,他们“慷慨的财政和政治支持”,为耶稣会在巴伐利亚的成立和存续提供“坚实基础”。作为回报,英戈尔施塔特的耶稣会早在十六世纪就“通过戏剧演出,歌颂英戈尔施塔特的统治者(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由此便不难理解,宣扬“忠君爱国”美德的“召公悲剧”为何滥觞于英戈尔施塔特的耶稣会神父之手。事实上,英戈尔施塔特作为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在三十年战争失败后的庇身之所,是巴伐利亚选侯国坚固的政治堡垒。

除巴伐利亚选侯国管辖的英戈尔施塔特和博格豪森外,雷根斯堡、奥格斯堡和诺伊堡等城市亦是选侯国的唇齿邦邻。如雷根斯堡曾数个世纪受巴伐利亚庇荫得以长足发展,在一七一六至一七六三年,该市主教由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埃玛努埃尔的两个儿子克雷门斯·奥古斯特与约翰·特奥多尔相继担任,雷根斯堡上演耶稣会“召公悲剧”的时间为一七四一年,适逢选帝侯之子约翰·特奥多尔执掌该教区教务。诺伊堡则同样由来自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普法尔茨选帝侯管辖。一七二四年,普法尔茨选帝侯卡尔·菲利普与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埃玛努埃尔、雷根斯堡主教约翰·特奥多尔等多位家族成员缔结维特尔斯巴赫家族联盟条约,“规定所有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成员在联姻和主教选举方面相互支持,在选帝侯选举团中立场相同,推举巴伐利亚人出任(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候选人”。这些城市的命运与巴伐利亚选侯国休戚与共,“召公悲剧”在此间传播便在情理之中了。

十八世纪的耶稣会面临诸多挑战,改革势在必行。此时的耶稣会戏剧创作已然与时俱进,将“艺术创作根植于各种时代风格之中”,“为展示和记录一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天主教”,耶稣会戏剧“总是热衷于新的素材和主题,并以其特有的方式加以改编”。首先,十七世纪末至十八世纪初正处于欧洲接受中国文化的高峰期,“如果耶稣会戏剧不涉及中国的流行主题反而是件怪事”(Adrian Hsiaund Ruprecht Wimmer, Mission und Theater. Japan und China auf den Bühnen derGesellschaft Jesu , Schnell & Steiner, 2005, S. 212)。耶稣会戏剧为了“让每个人(包括演员和观众)融入其中”,会“对现有素材进行改编,使其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尤其偏爱振奋人心的题材,其中包括爱国主义信条”,这在一定程度上恰恰让当局者、市民、教会改革派达成了一致目标,即培养“有用的公民、服从的臣民和正直的基督徒”。因此,作为彼时“欧洲关于中国早期历史的唯一著作”—卫匡国《中国上古史》中宣扬忠君爱国的召公故事自然成为耶稣会戏剧不可多得的素材。耶稣会改编的“召公悲剧”通过“赞扬召公对统治王朝矢志不渝的忠诚”,旨在“将美德戏剧化”,且兼具“教育性和普及性”,与“服从的臣民”这一教育目标十分契合。

其次,耶稣会神父创作“召公悲剧”时,“虽继续沿用旧有的神学戏剧类型”,但“并非出于实践神学以及受神学驱动的道德观的考虑”,而是融入与戏剧内容形成类比的合唱曲等元素,极大地增强了舞台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反而使这些“具有修饰作用的多样性占主导,这不仅使传统主题世俗化,还能使其强化”,符合马克西米利安三世·约瑟夫统治时期致力于实现“教学世俗化和现代化”的改革目标。再次,从内容层面看,该时期的耶稣会“召公悲剧”烙有德国启蒙运动的浓厚色彩,如戏剧内核宣扬的仍是臣民对君主的无条件忠诚,这体现了德国启蒙运动“常常把君主和宫廷当作自己的盟友”,缺乏“鲜明革命性和反封建反教会”的特征。此外,从人物形象来看,对召公的刻画呈脸谱化特征,旨在单一呈现他如何将“舍子救宣王”的行动付诸实践,却忽略对其痛失爱子的内心活动的细致描摹。劇作者作为“解释者、警醒者,乃至审判者”拥有对剧中人物命运的绝对主宰权,他们一致选择将召公儿子无辜惨死的命运封印在剧中,以其性命献祭美德,不仅与“美德成为受人敬仰的目标”相契合,还与奉“理性和体系”为圭臬,否认个体、情感、主观等德国早期启蒙运动思想若合符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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