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凉时刻的热酒

2023-12-15 15:57小云猫猫
视野 2023年23期
关键词:黄鸡燕子土豆

小云猫猫

还以为秋天能再坚持几天,结果今天在办公室开会对着大窗户,露在中袖外面的胳膊被嗖嗖凉风一吹,直起鸡皮疙瘩。下班回来的路上,雨滴答不停。早晨出門穿了毛衫加长裙子,不得不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撑着伞,从一堆绵外套夹克中穿过去,场面很是做作。路上发现卖烤瓷火盘的都出来了,还有卖烤玉米、烤面筋、炸土豆、煮米线的,仿佛一夜之间都从四面八方聚拢了来,让袅袅烟火气息参与到马上就要到来的冬天。

看迟子建的《黄鸡白酒》,作者以故乡哈尔滨为背景,讲述了一位年近九十岁的老人春婆婆的故事。“黄鸡白酒”是烟火街上的小酒馆,在整条街上的人生活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尤其是春婆婆。“春婆婆爱睡懒觉,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在家,后一顿在‘黄鸡白酒小酒馆,那通常是午后四点钟了。”不孝子巴望着春婆婆早些死,好得着财产。等儿子一踏出门,春婆婆就一改喘粗气、说胡话的样子,直起腰,哼着小曲儿,步履轻快去酒馆喝一杯;冬天还未供暖的时候,春婆婆中午就去那里,就一碟豆子、几口白酒,可以温暖地待上好几个时辰;临近供暖的前几天,婆婆实在熬不住了,几乎整日窝在黄鸡白酒,一直等到打烊才回;春婆婆要打供暖官司,约了律师在黄鸡白酒店里见面,特地点了砂锅豆腐和尖椒肉片。街上的老乔,收到儿子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个人去黄鸡白酒,要了整只的麻油酥骨鸡,一斤烧酒。“每吃一块肉,就喝一盅酒,然后看一遍录取通知书,再撕一块肉,喝一盅酒,看一遍录取通知书。”

迟老师内心一定是极温暖柔和的人,春婆婆在某种程度上有她自己的影子在里面,浪漫、可爱、坚强、大度、宽容,还自信、乐观,会在那个年代主动做鞋样子送给心上人,会每年去跟心爱的人约会。那么冷的冬天,我担心婆婆会冷,但迟老师还是会想尽办法让她睡个暖和觉,去商场、花卉市场蹭暖,去小巴夺家、黄酒白鸡店里,喝几口热酒,烫个热水脚,灌个暖水袋,总能安然过去。每在那个时候,就无比感激酒馆里的桂香,不用假的油盐酱醋,会记着顾客们各自的喜好,会把春婆婆当“老神仙”对待。

似乎特别容易记住那些在深夜里为我点过一盏灯的人。

好些年前,我有过一段特别艰难的日子,难到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大夏天住在没有空调的地下一楼,一块五毛钱一斤的西瓜要想了又想才决定到底买不买。同寝室的燕子那段时间工作有了着落,结婚嫁人,很是幸福。很多个周末,燕子想着理由约见面,请吃饭,既让我没法拒绝,又让我觉得合情合理。

巷子口的麻辣烫是首选。素的一块钱一串,荤的两块钱。土豆、胡萝卜、白萝卜一般是一块钱五小块儿。最喜欢煮得沙沙的土豆,就着辣酱吃,又辣又烫,过瘾。豆棍要煮得很软,蘸醋,让蜂窝孔里吸饱醋汁;来历不明的蟹棒、海鲜要整块塞嘴里嚼;撒尿牛丸要先戳一个小孔,吸掉里面的汤汁;大白菜心要煮成烂糊糊,滴几滴香油再吃;油条切小截刚泡进锅里就得捞起来,吃之前记得裹上点嫩香菜梗和葱花……冰冻的小西瓜削好皮放旁边,满头大汗、舌尖冒火的时候,用老板免费提供的塑料勺子挖一块儿丢进嘴里,冰火两重天就是这样。

吃完饭,燕子会硬拉着去逛超市,买一堆零食帮我拎回出租屋里,薯片、方便面、老干妈、火腿肠、沙琪玛,虽然不少都是垃圾食品,但那会儿简直是救命稻草,实惠顶饿。这段时间里我吃过的食物成为那一年当中我生活中的支柱,直到后来情况好转,我发了工资,财大气粗回请燕子的依然是麻辣烫。后来我离开燕子所在的城市,看她在朋友圈晒娃晒老公,联系不多不少。偶尔深夜,或者我,或者她,会接到对方发过来的信息,一两句,十来句,有时候仅仅是简单的一行字:好想念那时候的麻辣烫。

还有一回夜里出差,坐那种双层的卧铺大巴。出发前肚子空空,加上车内大家脱了鞋袜,气味复杂,不多久就吐得苦胆水都出来了。半夜到了服务区,一车人精精神神地下去买水买吃的,这边要盒饭,那边要炕土豆,还有三五个一起叫火锅的。我病怏怏坐在大门口,半点胃口都没有。一个文文弱弱的男生,大概是服务员,过来问我吃点什么。我不抱任何希望地告诉他刚晕了车,只想吃点清淡的泡饭。他先是很为难地说店里没有泡饭,转身走了几步后又退回来问我怎么做,不耗时间的话他去厨房煮。

大约一刻钟的样子,男生端着一个有点古老的黄色搪瓷碗出来,清清爽爽的白米饭浸在汤里,正呼呼冒着热气,躲躲藏藏的青菜碎叶一下子让干燥的口舌有了想吃的欲望。泡饭温度正好,是多一分嫌烫,少一分嫌凉,可以暖胃,又不会烫到嘴的那种。应该是没有放盐,可以吃到米饭的甜味,汤汁除了有青菜的香味,几乎当白开水喝没问题。凌晨的郊区分外安静,尽管还是八月尾巴,已经有了寒气。零零散散的几颗星子挂在天边,我在嘈杂的人群中兀自吃完饭,喝完汤,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用心感受每一粒米的味道,每一棵青菜的味道,以及泡过米饭的白水的味道。

电影《辩护人》里,男主角宋佑硕年轻时,一边做小工一边学习法律,老婆住院生下了儿子,住院费都是岳母帮着付的。在一直光顾的猪肉汤餐馆,他逃了单。后来宋佑硕去还钱,老板娘不仅不收还免除了他当次的费用,只要他以后常光顾就好。从那以后,已经成为大律师的宋佑硕带着助理经常到猪肉汤餐馆吃饭。“猪肉汤饭里要放点韭菜才好吃”,再好吃也架不住天长日久,不能苟同这猪肉汤饭的美味又无法违背老板意思的助理,恐怕不太能明白其中的真味。

迟老师的创作谈《寒凉时刻的热酒》,结尾这样写:人这一生啊,总要经历这样那样的寒凉时刻。好在有“黄鸡白酒”这样的地方,有来自民间的温暖和那一杯杯热酒,无言地与我们相伴。

寒凉与温暖总是共生的,只感受到寒冷体会不到温暖,整个人生会不好,会从头顶凉到脚底板,像哈尔滨冬天室外的行人,冻透了。只知道温暖看不见冷风,是不真实的虚假,缺乏足以应对一辈子漫长人生的力量。只有明明知道这里冷,所以我会想办法找到暖,一壶酒,一件羊毛衫,或者一个滚烫的砂锅豆腐,至少能让我有抵抗寒冷的热量。庄雅婷有句话,“早早看明人生虚妄,然后依然不抛弃不放弃,才是懂了”,说得多好。早早明白了人情冷暖,然后依然保持向前的力量与热情,才是真正的热爱。

就像我瑟缩着身体回到家,又冷又乏,知道明天还是会继续冷下去,但不妨碍我仔仔细细地煮一锅热辣辣的番茄土豆汤。

(陈意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在美好的食光里记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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