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国晋商书画碑帖鉴藏及出版活动初探

孙琪 盛卓立

（晋中信息学院，山西 晋中 030800）

1 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学界对于晋商藏书、刻书已有不少研究成果，研究可知对于知识的热衷，晋商并非浮光掠影式的附庸风雅。实际上，在晋商文化活动中，无论是藏书、刻书，还是兴办学校、书画收藏与创作，成绩都颇令人瞩目，值得深入探究。明清以来书画碑帖收藏一直是上层士人重要的兴趣点，也是艺术品收藏史最重要的研究分支，近二三十年来，研究成果格外丰硕。但对商人群体的收藏尚未有专门的论述，特别是晚清民国时期，商人身份与文士身份往往重叠，如何遵先、常赞春、赵铁山、渠仁甫等人，在此情形下，晋商群体的书画碑帖收藏这一课题相对更具特殊性。从书画创作到书画收藏，再到书画作品的出版，这一系列文化活动是从商业角度出发的？还是纯粹是文化行为？其鉴赏水平又如何？藏品来源与流散细节是否可以探知？凡此种种，都是颇有趣味的未知数。

2 晋商望族的书画碑帖收藏

2.1 太谷曹氏三多堂

太谷北洸曹氏三多堂鉴藏法书名画的成绩在众多晋商望族中是较为显著的。曹家曹培德、曹振镳、曹培干等人多醉心书画创作，所蓄书画精品不少。论收藏数量与质量，众人之中当推曹克让。

曹克让（1866—1920），曹氏三多堂主人，字次廉，号亦泉，光绪十九年（1893）恩科举人。为人耽于风雅，重文教，喜收藏，好戏曲。据聂昌麟先生记述：曹克让“依附风雅，颇好书画，经常巡游南北各地，就地搜买，同时各商号掌柜亦多有所馈赠，因而其所积存名人书画，约值一百数十万元。1937年日军入侵山西后，在太谷抢掠践踏，任意窃取，同时曹家子弟中吸食毒品者亦偷窃出卖，曹克让所搜罗的名贵书画，全部散失”。曹克让所藏书画多来自太谷杨氏知不足斋、赵氏花雨楼、姚氏花雨楼、文阳乔氏师竹斋、徐沟王氏天禄堂等处①。民国元年（1912），曹克让曾将所藏书画珍品80余件，用西法影印为《墨林存粹集》四册，这是晋商书画收藏史上最重要的藏品著录书籍，下文将着重讨论。

2.2 太谷孙氏养正楼

养正楼富藏古籍书画，颇为有名。道光年间，孙阜昌聘请祁县孟介臣为自己母亲寿辰刻制了300方印章，辑为《养正楼印存》。他所收藏的书画，虽无记载，但目前在各大博物馆与拍卖市场上十分常见，如浙江博物馆馆藏清郑岱《松下策杖图轴》，即孙阜昌、钱镜塘递藏品②；故宫博物院所藏袁耀绘《邗江胜览图》，亦钤有孙阜昌印③。又如《清黄慎杂画册页》，2015年拍出近600万的高价④。从收藏品分析，孙阜昌的收藏印有“衡阳道孙阜昌珍藏印”“太谷孙氏家藏”“近居”等。

2.3 太谷赵氏

太谷城北田家后赵家，数代好书，赵家藏书颇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仅赵铁山之子捐献给原山西省图书博物馆的就有36400余册。不仅如此，赵家历代名家碑帖字画收藏亦极富。赵氏綗斋藏书室共五间，其中正屋两间为碑帖字画，西屋三间按四库分类，经史子集应有尽有。赵铁山于书画之外，国学功底深厚，长于目录之学，尤精校勘⑤。赵家所藏书画，并无专门记载。不过，赵铁山在其所著《云山先生年谱》中记载了两件被他称为“双璧”的碑帖珍品，即宋拓《华山碑》与宋拓《夏承碑》。据相关文献记载，赵家尚藏有多件傅山精品，如傅山临《兰亭序》、傅山校《曹全碑》⑥等。2003年，赵铁山后人曾向太原师范学院书法系捐赠77种150件碑拓。

2.4 祁县渠氏

祁县渠家是晋商中以儒商著名者，渠家书画收藏如今颇有盛名，最有名的非傅山的《丹枫阁记》莫属。但是除此之外，尚有大量秘不示人的珍贵收藏，武殿琦、渠荣籙先生在《渠仁甫传》中做了较多披露，如吴伟业信札、傅山《太原三先生手传》《临宋黄庭坚诗》以及师润祥、刘福姚、吴士鉴、郑沅、刘春霖、王寿彭六人合作写的条幅。祁县渠家除了渠仁甫之外，其族叔渠本翘亦喜收藏古今书画，尝有意仿《墨林今话》例，集所藏书画，加以品题，竞未克就。目前渠本翘所藏书画也常出现在拍卖市场上，如王翚的《仿惠崇水村图》与《山园佳趣图》等。渠本翘子之渠铁衣亦富收藏，方从义《云海墨戏图》、马湘兰《绮窗遗墨》绢本册页、傅山小楷精品《金刚经》、明董其昌《赤日清凉图》、王鉴《山中幽坐图立轴》、邵弥《泉壑幽思》等都曾经其手，藏印有“昭余渠铁衣珍藏书画印”等。更为重要的是，在北京赫赫有名的虹光阁古董店，渠铁衣曾为三股东之一，其过手的珍贵书画应该是相当丰富的。

2.5 祁县孙氏

祁县孙家河孙郅为元丰玖票号的东家，他生平酷爱书画，不过关于孙郅从事收藏的具体情况，由于资料极其有限，现在已很难探知。目前，仅知傅山4件重要的书法作品曾经孙郅收藏。第一件为《傅青主先生草稿真迹》，凡12册，内容为小楷《玄天上帝垂诫文》、行草《史记·鲁仲连传》等，所见孙郅收藏印有“昭余孙氏冶卿珍藏”“孙郅”“冶卿审定”“真赏”“奇观”“罗青主人秘笈之印”等。第二件为《傅山梁檀书画合册》，内有梁檀绘画8版，山水、花卉各4版，山水题款为梁檀自署，花卉则属傅山所题，皆五言绝句，与此相对应者另有8版七言绝句相配，山水诗为傅山题写，花卉诗为梁檀自题。扉页有傅山题“芦鹜能事”四字，古文体，每字各占一版。后有跋语三版，《梁檀传》一版两页。合共25页。封面有道咸之际孙治卿题署，时在清咸丰元年（1851）立冬之日。藏印有“古昭余祁孙氏冶卿所藏图册”。第三件为傅山《行书临李北海》册页，题款有“辛亥嘉平朔灯下晋祁孙氏冶卿记”，钤印“孙郅”“真赏”“奇观”。第四件为傅山《隶书千字文》册页，亦钤盖有“罗青主人秘笈之印”“昭余孙氏冶卿珍藏”等印，可见孙郅是有意专收傅山的作品。

2.6 榆次常氏

榆次常家不仅是赫赫有名的商业巨擘，还是晋商中儒商的代表。常家在文化事业上有众多超越同侪的成就。据薛愈先生言，民国以后，常赞春将自己的书画碑帖收藏寄存在原山西省图书博物馆，并编印储书目录一册。如今，此册书目不知是否存世，但其书画碑帖有一部分转入了原山西省图书博物馆是可知的。此外，常赞春著有《柞翰吟盦字学谭》《柞翰吟盦金石谭》等书，其中偶有提及自己的藏品。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小麻姑仙坛记》，后有常赞春的题跋，此本紫檀木封面，浓墨拓，五镶册页装，凡两开半。帖内钤“伟亭所得金石”“心赏”“安仪周家珍藏”“古香书屋”印。清初此本藏安岐家。“伟亭”是何人名号无考。帖尾附常赞春跋文墨书一纸。此本与文氏《停云馆帖》拓本版式雷同，字画同体。此外，中国台湾海华堂所藏的傅山小楷《金刚经》上也有常赞春题跋：“青主先生沧桑后遁迹黄冠，兼修白业。于《金刚经》，既为评注，而手书经文，世尚传第十二本者。是本以清光绪甲午购自太谷，其题首分书及钤章皆出孟石夫氏，以原纸未能割弃也。”可见此本亦为常赞春藏品之一。

3 晋商书画收藏品的真伪与其鉴定

晋商收藏书画有两个问题最需注意：一是真伪问题，实质上也就是晋商所藏书画的质量问题、眼力问题。二是目的问题，他们收藏书画的目的是什么？是否用于商业投资？解决这两个问题，应当分别入手。关于真伪问题，应当逐个击破，尤其是名画与早期宋元拓本。

曹家最负盛名的书画收藏品，当推《清明上河图》。据程素仁、程雪云所著《太谷曹氏家族》载：曹家所藏《清明上河图》，系明代仇英临摹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原作而成，是众多仿作之中的精品，珍贵之极。曹氏藏本现藏太谷县文物管理所。徐邦达在《古书画伪讹考辨》提到《清明上河图》时说道：“此图伪仇英本不计其数，所见比较好一些的，应推《石渠宝笈·续编》乾清宫著录之卷……其画笔法嫩弱，设色庸俗，是明人仿作无疑，辽宁省博物馆藏……其他所见劣伪本，不再一一记述。”可见传世仇英临本并无真迹。2004年，香港佳士得上拍了一件明摹《清明上河图》手卷，由任氏宣和堂主人拍得。此本为设色描金绢本，虽非真迹，但钤“衡阳道孙阜昌珍藏印”“太谷孙氏家藏”印，可知出自太谷孙家。近年拍卖场出现的太谷赵氏家族旧藏《夏承碑》，钤“太谷赵氏家藏”“太谷赵氏伯仲叔季购藏名贤遗泽寿石吉金之印”“孙阜昌印”“折师”“集斋”“奇川渔父”“天全翁”“陈汝嘉印”等递藏印鉴，可见此物是赵氏兄弟从孙阜昌处得来。此碑帖内中题跋及赵铁山所撰《赵云山先生年谱》皆云必是宋拓本无疑，常赞春《柞翰吟盦金石谭》也申明此说。实际上，《夏承碑》版本问题历来非常复杂，目前普遍被认可的较早传本是真赏斋本，至于真赏斋本是不是宋拓，至今没有定论。取真赏斋本与太谷赵氏本对校，可以发现两本在字形与文本方面都不一致，如“弟”字所从的“弓”字腹部，真赏斋本未出头，但太谷本的两横都延长出不少，又如真赏斋本“其”字左侧并无石花，但太谷本石花呈枣核形，判然有别。

4 晋商书画收藏品的编辑出版

4.1 祁县渠氏藏品的出版

祁县渠家藏品虽富，但是没有系统出版。林琴南《渠本翘墓表》称渠本翘曾有意仿《墨林今话》的体例，将其所藏书画，加以品题，结集出版。但是最终因为渠本翘猝然离世，没有实现。不过，民国六年（1917），有正书局出版《中国名画》第二十辑，其中收录王翚的《仿惠崇水村图》与《王原祁山水》一幅，皆标明为祁县渠楚南先生所藏。可见是当时主事者征求了渠本翘的意见，以珂罗版影印入书的。渠家所收书法名品《丹枫阁记》，在民国二十三年（1934）时，商务印书馆编辑出版《傅青主徵君墨迹》，曾以珂罗版影印入书。

4.2 榆次常家藏品的出版

民国六年（1917），有正书局珂罗版影印《中国名画》第十四辑，其中所收边寿民的《芦雁围屏十二轴》，目录皆标明此为常君子襄所藏。民国二十五年（1936），常赞春收藏的傅山小楷《金刚经》由山西书局石印出版，后又影印入山西书局《霜红龛墨宝》。同年，山西书局又出版常赞春先生所藏的《傅青主先生小楷心经》，据常氏跋语，此册是其同年李体乾所赠者⑦。

4.3 太谷赵氏藏品的出版

赵铁山四兄弟精于书法，赵云山、赵铁山出版过多种墨迹石印本，如《太谷县志辑略》《续千字文》《说文部目》等。赵家所藏书画碑帖偶有出版，如赵铁山藏傅山纸本《临兰亭序》，是赵铁山最珍贵的收藏品之一，曾多次出版面世。常赞春在《跋傅青主小楷乐毅论》一文中称：“我师斋藏傅书乐毅论，世间剧迹，附以太谷赵氏心隐盦藏小傅临本并段印行，允称璧合。”可见赵铁山所藏傅眉《临乐毅论》也曾出版。其他赵家所藏书画珍品，有一小部分曾在曹克让《墨林存粹》中公开出版。

4.4 晋商书画事业的高峰——太谷曹氏

晋商书画收藏的出版以太谷曹氏三多堂《墨林存粹集》最为著名，此书著录太谷多家商人收藏的书画作品近百幅，可谓蔚为大观。《墨林存粹集》四册，曹克让编辑整理，民国元年（1912）上海神州国光社珂罗版影印本。四册，前有宣统三年（1911）文水乔汝衡序、曹克让自序。乔汝衡作序云：“次廉观察嗜古有年，收藏名人卷轴甚富，嗣恐久而散佚，真迹就淹，因出所藏数百种，并约同志各出所有，邀二三知己，精审鉴别，择其中尤雅者，用西法拍景荟萃成册，以供明窗净几，酒罢茶余，时一赏玩。随又出八百金购得二王吴邱等画，弁诸册首，集成大观，重前民之矩，兼以示国粹之保存，且使后之学者接踵前贤，辉映史册于弥己，岂不幸甚。若云，物必聚于所好，徒结不解之缘于翰墨，则非裒辑是册意也。然余窥幸翰墨有因昕夕参观，一饱眼福，快何如也。册既成，爱弁数言为叙其缘起云。”

《墨林存粹集》所著录的书画，以明清时代画家作品为多。第一册收录：《刘石庵行书》《梁山舟行书》《查声山行楷》《明黄石斋行书》《刘石庵行书》《王烟客山水》《王圆照山水》《吴梅村山水》《丘屿雪山水》《明董玄宰仿高房山山水》等25种。第二册收录：《恽南田丛菊图》《恽悼工笔花卉》《邹小山花卉》《邹小山耄耋图》《恽水女士三秋图》《李复堂博古》《张玮设色牡丹》《朱因墨莲》《梅度岁寒三友图》等18种。第三册收录：《明唐六如罗汉像》《明陈章俟人物》《新罗山人人物》《黄瘿瓢采菊翁》《徐天池麻姑仙》《金冬心和靖探梅图》《黄瘿瓢判官》《黄瘿瓢画佛像》《介石画钟馗像》等11种。第四册收录：《明蓝田叔山水》《吴墨井仿一峰山水》《潘莲巢仿文体承山水》《王麓台仿子久山水》《叔明山水》《郑板桥竹石》《边颐公芦雁》《沈南苹花卉翎毛》《方环山山水》《童二树梅花《元王叔明山水》《石涛上人竹石》《罗两峰梅花》《明傅青主山水》《王石谷仿大痴山水》等27种。全书81种书画珍品，可谓琳琅满目，蔚为大观。

5 清末民国晋商书画碑帖鉴藏及出版活动的文化意义

晋商望族的书画碑帖收藏是晋商发展到后期的自然结果。自明代“开中制”实行以来，山西商业逐渐繁兴，由明代至清代再到民国时期，这是一段完整的晋商发展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资本逐渐积累，商业帝国逐渐扩大，制度逐渐详谵，经验逐渐丰富，到清中后期，晋商东家开始放手，职业经理人发挥了更大的作用。由此，东家及东家的后人便有更多的时间着手于教育、艺术、文学创作，其中收藏书画、书籍、碑帖、古玩自然便在情理之中。

晋商书画碑帖收藏非商业行为，而是文化行为。谈到晋商收藏珍贵字画与碑帖，人们往往会认为这种行为与商业资本运作有关，毕竟前代珍贵的书画碑帖具有极高的商业价值。但是，经过大量的文献研究与调查，在所有资料中，我们并未发现晋商望族有将书画碑帖作为商品出售、交易的情况，而收藏后加以题跋、交游、出版的情况比比皆是。由此可知，晋商书画碑帖收藏非商业行为，而是纯粹的文化行为。

虽然晋商望族藏品丰富，但是鉴赏水平参差不齐。目前来看，太谷曹家《墨林存粹集》所展示出来的书画鉴定水平要高于其他晋商人物。碑帖素称“黑老虎”，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书贾圈套，晋商代表性人物赵铁山等人尚且在此领域有所失误，遑论他人。综合来看，由于商人不能专一致力于此，在鉴定领域倾注的心力有限，所以会表现出鉴赏水平参差不齐的现象也在情理之中。

6 余论

晋商望族的书画藏品，目前大多数并未公开出版，我们所论只是冰山一角。太谷县文物管理所藏有书法941幅、绘画541幅，其大部分是太谷本地晋商人士的藏品，至今尚未公开。祁县文物管理所所藏书画亦有300余幅，诸如五代南唐著名画家董源和南宋马远、李唐的山水画，元代方从义、管道升的小品，明文徵明、沈周、仇英、唐寅、陈洪绶、兰瑛的人物山水画，明代董其昌、海瑞的草书横幅和清代傅山的山水册页等，多有收藏，早年即邀请徐邦达、刘九庵等先生前来鉴定，均给予肯定意见。希望这批公藏能尽快出版，使人们能够更多地了解晋商先辈在文化事业上达到的高度。

注释

①程素仁，程雪云.太谷曹氏家族[M].上海：书海出版社，2003：129.

②浙江省博物馆.浙江博物馆典藏大系：丹青万象[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121.

③蒋文光.中国历代名画鉴赏[M].北京：金盾出版社，2004：2355.

④欣弘.2016古董拍卖年鉴：书画[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5：55.

⑤夏明亮.文化三晋浪淘沙：山西百年百位文化名人小传[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7：632.

⑥傅山.傅山全书（第20册）[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163.

⑦傅山.傅青主先生书心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M].太原：山西书局，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