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嵌入与反噬:抖音青年用户的算法抵抗策略

2023-12-14 09:20王登洋颜景毅
新闻爱好者 2023年11期
关键词:抖音

王登洋 颜景毅

【摘要】当算法成为控制社会的结构性力量并出现“副作用”和“阴暗面”时,个体开始发挥自身能动从依赖算法走向抵抗算法。既有研究往往借用驯化理论这一概念,聚焦于数字劳工和数字灵工等附有经济利益动机的个体如何进行算法抵抗,缺乏对无经济利益动机的普通用户“如何进行算法抵抗”以及“算法抵抗策略制定背后深层原因”等问题的系统考察。因此,基于深度访谈和网络文本分析,以“日常抵抗”为研究视角,考察了抖音平台中的青年用户,研究得出:抖音青年用户的算法抵抗策略具体表现为对算法的逃离、嵌入和反噬,而无法真正实现“逃离算法”。自身“算法技术意识”“算法素养”的不断增强,则是抖音青年用户算法抵抗策略制定和选择的多维深层原因。

【关键词】抖音;算法抵抗;抵抗策略

一、算法的副作用与阴暗面

数字时代和平台社会的到来,为算法深度嵌入个体数字化生存的基础设施应用提供了“加速度”,驱动算法成为其中的底层逻辑、基础架构与运行机制。算法技术的不断扩展和延伸赋能算法完成对于传统“把关人”的取代,赋值其多维度连接个体、内容、信息和服务,成为控制个体与信息相遇和偶遇、决定个体知识信息范围和层级的数字化“新把关人”,实现了从“人找信息”到“信息找人”的升级迭代。然而,算法在为个体提供“连接纽带”的同时,也存在某些权力控制的副作用“冒犯”个体,使其面对难以承担的“连接锁链”和“连接负荷”,引发个体一系列有意识的“反连接”心理和行为。如算法霸权、算法表征性伤害等算法“阴暗面”,导致个体产生倦怠、沉迷等消极心理,进而驱动个体产生逃离卸载、不持续使用等行为。

过往关于算法的负面问题研究主要集中于技术决定论和社会建构主义这两种理论价值范式。在算法研究早期阶段,学者们受到技术中心主义影响,形成了技术决定论的研究取向,强调算法技术的主导作用和个体的“算法技术无意识”,从算法本体论角度出发,将算法作为一种“结构性力量”去研究算法对于社会的价值、风险和影响。随着有学者提出使用算法的个体也是构建算法结构的“关键性行动者”[1],社会建构主义的观点开始出现,算法的负面问题研究开始强调个体的“算法能动性意识”。研究范式的转向,驱动研究者基于个体的算法“能动性”提出算法游戏、算法想象和算法民间理论等新型“算法—个体”互动关系和微观研究取向。随着社会建构主义范式研究的深入开展和个体算法意识和想象的不断激发,不少学者将注意力集中于个体的“日常抵抗算法实践”,即个体成为“算法挑战者”。正如威克瓦和考恩所强调的,算法代表了一种控制社会的霸权力量,个体考虑如何抵抗算法变得越来越重要。[2]由此,“算法抵抗”这一概念被提出用以表示当个体对算法期望与实际发生过程不匹配时,发挥主观能动性对算法输出结果进行“改写”和“颠覆”。[3]通过对国內外文献梳理,发现既有研究多是以驯化理论为基础,展开对附有经济利益动机个体是如何进行算法抵抗的考察研究,如数字劳工和数字灵工与平台算法的“斗智斗勇”,缺乏对无经济利益动机的普通用户“如何进行算法抵抗”以及“算法抵抗策略制定背后深层原因”等问题的系统考察,同时既往研究平台过于分散,平台算法缺乏多样性和普遍性。基于此,本研究以拥有视频类、新闻类和购物类等多样性算法的抖音平台以及有较高算法素养和意识的该平台青年用户为研究对象,以“日常抵抗”为研究视角,对11位符合研究情景的抖音青年用户(6女5男)进行深度访谈,目的性引导受访者回答自身算法抵抗的“过程”“原因”等主观问题。访谈通过面访、语音聊天和文字聊天等方式进行,访谈问题围绕抖音青年用户算法抵抗行为“是什么”和“为什么”展开。同时研究者筛选知乎社区“普通人如何对抗算法”话题中与抖音相关的回答和评论加以分析,补充访谈资料以达到资料饱和,旨在回答以下两个研究问题:

第一,抖音青年用户的算法抵抗策略“是什么”?

第二,抖音青年用户算法抵抗策略选择和制定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什么”?

二、弱者的武器:青年用户的算法抵抗策略

德赛图和斯科特在研究弱者反抗强权和霸权时发展了“日常抵抗”的思想,提出“战术策略”概念用以指代弱者的抵抗行为,并冠名之“弱者的武器”。通过对访谈文本和网络评论文本进行分析,并结合斯科特等提出的日常抵抗形式,研究者提炼出“逃离”“嵌入”和“反噬”等三个青年用户算法抵抗策略。

(一)逃离:“卸载逃避”与“间歇性中辍”

斯科特将“逃离”称为弱者经常使用的一种策略手段,因为与其他日常抵抗策略相比它更加方便和可操作。[4]在早期使用抖音时,逃避式的直接卸载抖音或关闭抖音个性化推荐算法,成为多位受访者共同的抵抗抖音算法策略。然而,青年用户的逃离行为仅仅是对抖音一个平台的“算法回避”,数字空间的算法“网络效应”会迫使用户在“离场”和“返场”间不断循环往复,产生对于算法的“间歇性中辍行为”。“使用一段时间后……会卸载抖音,然后等几天就会主动去下载”,受访者A3谈道。“间歇性中辍行为”被斯科特等学者用来研究脸书用户的“暂时离场”行为,是指用户并非完全弃用脸书,而是在卸载后的一段时间重新安装脸书。抖音青年用户的间歇性中辍行为可以简单理解为对于抖音平台和算法的“非持续性使用”,在平台的下载与卸载中博弈,在算法的开启和关闭中徘徊。

(二)嵌入:主动融入让算法“更懂我”

“刚下载抖音时,推送的短视频好多都不是我喜欢的内容……我就主动搜索美妆内容和关注美妆账号,后来推送的短视频都和我喜欢的美妆内容相关”,受访者A1表示。算法技术底层逻辑包含输入与输出两个部分,算法捕捉采集个体的结构化信息数据后输入进行计算、排序、分类、连接和过滤,以改变输出信息的呈现和交互方式,驱动形成基于用户偏好的个性化结构和感知。然而,存量用户数据的限制和缺陷致使算法不能动态准确地“读懂”用户,需要与用户这一“关键性行动者”协同过滤、互动和反馈生成用户增量数据,使得算法颗粒度更加精细,提高其智能化水平。在算法技术逻辑下,用户与算法间的频繁互动增加会导致自动生成的用户数字痕迹和增量数据相应增多,算法可实现智能实时动态了解用户“所思所想”。随着青年用户产生对于抖音平台的使用“惯性”和“黏性”,既然抖音算法还处于“弱智能”阶段,那就主动嵌入抖音算法,有意识地与算法互动以“投喂自身结构化存量和增量数据”训练抖音算法,“人机共创”驱动抖音算法“更懂我”。因此,一种表面上顺从抖音算法,但主观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日常抵抗抖音算法的形式成为多数青年用户的“另类”算法抵抗策略。

(三)反噬:“反向操作”让算法“猜不透”

从历史上看,为了避免威胁和引起注意,许多下属群体最显著的日常抵抗是一种伪装和隐藏的形式。“当意识到抖音算法茧房后,……我开始反向使用算法,搜索五花八门的内容,如先搜动画片,再搜戏曲歌曲,再搜外文歌……我曾用半个小时把抖音推送全部刷成了唱歌视频”,这是受访者A2的“算法故事”。在访谈中,长期使用抖音平台的青年用户表示自身“深谙”抖音算法推荐的技术逻辑,经常利用抖音算法逻辑“反向操作”来伪装和隐藏自己,让抖音算法“猜不透”自身偏好和需求。抖音青年用户的“反噬”和“游戏”算法行为,本质上是基于自身主观意图所开展的一场深层次“伪装和隐藏表演”,旨在混淆和破坏基于算法形成的“用户画像”和“数字痕迹”,以保持算法始终“未知”用户,将个体意志凌驾于算法意志之上实现对于算法的反控制和反规训。在这场“伪装和隐藏表演”的舞台上,抖音青年用户采用了“反其道而行之”的防御性抵抗算法策略,这正是对“嵌入算法”策略的反向操作运用。主要表现在一方面故意点赞、收藏和转发非偏好和需求的多品类短视频内容以反向诱导抖音算法“注意力”;另一方面通过关注多领域和跨度大的短视频内容和创作者账号、反向管理内容停留时间等“表演”行为,迷惑、戏弄和混淆抖音算法,致使其产生错误的数字痕迹和信息数据。

三、修复政治:算法抵抗策略选择和制定的多维因素

斯科特所阐释的日常形式的抵抗是不可见的、无组织的,是对现有统治权力的妥协和适应,并不产生革命性后果。正如威克瓦和考恩将算法抵抗定义为一种“修复政治”[5],个体意图在原有的算法系统框架下进行妥协和适应的修复式抵抗。然而,抖音青年用户的三种算法抵抗策略制定和选择并未脱离“修复政治”理论和“日常抵抗”思想的范畴,究其深层原因则是抖音青年用户在无法真正“逃离算法”和“算法技术意识”觉醒后的无奈妥协与适应。

(一)外因:无法真正“逃离算法”和“革命算法”

中下阶层的农民为避免逃离武力和公共权力而招致的危险,伪装掩饰、虚假服从和暗中破坏等无声匿名形式往往会成为其日常抵抗的“第一手段”,但当感知权力关系有利于自身时便开始进行有组织并附有革命含义的“真正抵抗”,从无声抵抗走向公开挑战。[6]由此可知,权力关系是影响个体制定抵抗策略的重要因素。在日常生活中,算法已通过技术赋能成为数字空间和平台社会的基础设施,如同“空气”般附着于个体的“媒介图景”之中,更是一种象征“权力”的存在。正如受访者A9所说:“每个常用的APP都有算法,根本逃不掉。”大部分青年用户在算法权力关系中处于弱者地位,受到算法权力限制而无法“逃离算法”,因为逃离算法将会招致无法“数字化生存”的致命危险。面对无法逃离的算法,抖音青年用户被迫妥协制定了“逃离”“嵌入”和“反噬”等日常形式的算法抵抗策略去适应抖音算法系统。与传统意义上的“真正抵抗”不同,日常形式的算法抵抗意图或逻辑中与算法权力相妥协,青年用户在算法结构框架内进行修复式的“能动性干预实践”,以形成基于自身不断变化的偏好和喜好的“算法系统”。这一修复式的算法抵抗本质为一种“变革算法”的行为,不需要离开权力结构体系,并不是“革命算法”式的全盘推翻。虽然多数青年用户在抖音使用早期制定和选择了逃离策略,然而在现实数字空间中,个体的逃避行为仅仅是对某一平台的“算法规避”,本质上是从“一个平台算法到另一个平台算法”,并未真正實现“逃离算法”和“革命算法”。个体通过媒介去寻求信息的需求永恒存在,当抖音青年用户完成抖音卸载抵抗后,便会重新寻找并安装抖音平台的可替代性产品,然而算法如同幽灵一般存在于数字空间和平台社会之中,人们还会继续陷入另一平台算法权力的控制和规训中,并制定本质相同的“修复算法”抵抗策略。

(二)内因:“算法技术意识”与“算法素养”不断增强

斯科特调查发现,农民及其下属群体日常的抵抗形式源自对权力的了解和过往的抵抗经验。[7]抖音青年用户算法抵抗策略从逃离到嵌入再到反噬的不断升级迭代,则体现出青年用户在持续了解算法权力和积累抵抗经验后,其“算法技术意识”和“算法素养”的不断增强。在访谈中,研究者发现“逃离”策略的制定往往发生在抖音青年用户的早期使用阶段,即用户“算法技术无意识”阶段,抖音算法对于青年用户是“黑箱”般的未知存在,因此常对抖音算法感到无能为力。随着他们使用抖音平台时间的不断增长,自身抖音算法技术意识开始觉醒,自身抖音算法素养开始积累,在意识到无法真正逃离数字世界中算法权力控制和规训时,青年用户选择了从“逃离”抖音算法到“嵌入”抖音算法,主动制定“另类顺从”的算法抵抗策略,以便在日常使用中更好地破坏抖音算法权力。在用户不断“嵌入”算法的过程中,算法也在不断“反馈”用户,直接或间接提高用户的算法技术意识和算法素养,使得用户产生“算法想象”,并逐渐成为算法社会中的中上阶层。在现实社会阶层中,中上阶层通常意味着拥有更多的“资源”,因此在算法技术意识和算法素养的赋能下,青年用户开始利用“算法资源”去制定“反噬算法”的抵抗策略,以应变来自抖音算法的权力控制和规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青年用户拥有更多“算法资源”去打破算法黑箱和了解算法技术底层逻辑时,游刃有余地算法策略制定和选择才得以成为可能。

四、结语

在平台社会中,算法如同“空气”和“幽灵”般存在于数字世界,个体力量无法真正实现“逃离算法”和“革命算法”。但个体在面对算法强权压迫和冒犯时并没有选择放弃与妥协,而是发挥自身能动作用从算法依赖走向算法抵抗以“修复”算法系统。然而个体日常形式的抵抗是微不足道的,对算法权力关系几乎没有影响,但当无数个“个体力量”累积促成“集体力量”时,可产生量变引起质变的抵抗效果以达到“逃离算法”和“革命算法”的临界阈值。

参考文献:

[1]Nancy Ettlinger.Algorithmic affordances for productive resistance[J].Big Data & Society,2018,5(1):1-13.

[2]Julia Velkova,Anne Kaun.Algorithmic resistance: media practices and the politics of repair[J].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2019,24(4):523-540.

[3]洪杰文,陈嵘伟.意识激发与规则想象:用户抵抗算法的战术依归和实践路径[J].新闻与传播研究,2022(8):38-56+126-127.

[4]斯科特.弱者的武器[M].郑广怀,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312.

[5]Julia Velkova,Anne Kaun.Algorithmic resistance: media practices and the politics of repair[J].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2019,24(4):523-540.

[6]ScottJames C.Everyday Forms of Resistance[J].The Copenhagen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89(4):33-62.

[7]ScottJames C.Everyday Forms of Resistance[J].The Copenhagen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89(4):33-62.

作者简介:王登洋,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1级硕士生(郑州 450001);颜景毅,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郑州  450001)。

编校:张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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