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黍,即胡地之黍,应为黍类。旧时以“胡”“蛮”
“夷”“狄”等字称呼中原以外非汉族地区和民族。据记载,“胡黍”是从西域远途跋涉传入中原的,走出胶辽,胡黍就被叫做“高粱”。高粱这个名字确切,它是庄稼地里无可超越的高大植物,多数高粱能长到两米高,水肥好的地方,可以长到三米左右。高粱是泼辣的作物,种植范围广,陕北民歌里唱到:“五谷里那个田苗子,数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可见高粱是当地大众化庄稼,也用来形容那些掐尖儿的事物。“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在東北,它也被广泛种植。“青纱帐”是文人描述高粱一类的高秆庄稼的文艺词。在我们乡下,人们管那高大茂密的庄稼丛林叫做“胡黍地”。
“胡黍地”是神秘的,充满了悬念。小时候奶奶喊:莫去胡黍地,里面有“光面”。“光面”是啥?是乡下人故事中非神非妖的怪物,一种想象中具备人形,有脸但没有五官的半大孩子。他独处在胡黍地里,总也没有机会走进村庄和人群。他是孤独的,所以喜欢用各种好玩的办法,比如用游戏着的背影将小孩引到青纱帐深处。“引到深处又干什么呢,吃掉吗?”小孩子问。奶奶说,光面不是妖,干嘛要吃掉,他是要找小孩子陪他玩。“那就陪他玩呗,没人跟他玩,他会很难过。”奶奶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个不怕“光面”,还要陪他玩的善良孩子,只喃喃地说,怕是跟了他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谁见过“光面”吗?没听说过。孩子们互相打听。孩子们被大人们说得有些怕“光面”,但又渴望与那个半大孩子不期而遇。于是他们背负着探险去胡黍地。
“胡黍地”是不敢轻易去的。进去一趟,胸膛上、脖子上、胳膊上、腿上都会被胡黍叶子划出一道道红血印,火辣辣地疼。大人看见钻进胡黍地的孩子,多半要呵斥,孩子们只好乖乖出来。在小孩子的眼里,那是世界上最高密的丛林,牵进一头牛或一匹壮硕的骡子,瞬间就看不见了。夏秋的胡黍地里密不透风,是扼住脖子般的懊糟之热。汗水从刚刚被胡黍叶锯开的血痕中经过,疼痛杀进骨头里。越是急于走出去,却偏偏迷失了方向,胡黍成趟成行不给你方向。你沿着胡黍行走,就是走不到头;你拼命要扒开胡黍棵子寻找太阳,太阳却正悬在头顶,若无其事地注视着你。胡黍地里经常传出孩子的哭声和妇女的呼救声。其实她们离村路或许已经很近,却在目的地边缘崩溃。邻墒锄地的男人,将肩上的披布紧了紧,钻进胡黍地,把那迷失的女人或孩子的菜篮提出来,哭天抹泪的迷路人跟在后面。男人训诫道:到胡黍地里能薅多少草呢,乱闯!年轻的女人受过这个教训才知道,胡黍地里的青草不仅少,还精瘦细嫩。高大的胡黍棵子,罩住了日光,草都瘦死了。孩子迷失在胡黍地里的时候,总是想到大人讲过的“光面”。“等你迷糊了,他在前面走,你就跟着他走。你问他话,他不答应。你越跟越近,他突然回头对你嘿嘿笑,一张白纸一样的脸,鼻子眼睛全无,人就吓昏过去了。”
后来,“进了胡黍地”就成了一个象征,形容那些绕不出来,彻底糊涂了的人所处的境地。
胡黍雌雄同株,自开花自授粉。热心肠的风是最好的红媒,它穿梭在夏秋时节的高粱地里,纷纷而落的高粱花粉,弥漫着一种魅惑的香气。只有亲近土地热爱庄稼的人才能嗅出它的芳香。乡野的汉子坐在胡黍地里,满眼高秆作物的青翠,也满眼高粱穗子即将成熟的火红。高粱花飘落在他的头发和臂膀上。金秋时候的高粱,被热烈的日晒馈赠得饱满成熟。在秋收前的某一段时光,村庄里弥漫着一种高粱熟了的气息。老人们看看日头,对抱怨天热的后生们说:“胡黍晒米呢,我们有胡黍米吃,都是日头的功劳。”
除了敬畏之外,胡黍在我们平原上受到了极高的礼遇。这高大的作物既可以产粮食以果腹,秸秆又能填补生活各处的不足。有了高大的胡黍,生活似乎严密靠实了。
胡黍只是个统称,它的家族中几兄弟形貌不一,各司其职。那种秸秆高直粗壮的胡黍称为“米胡黍”,它是胡黍中的伟丈夫。它的穗子像个火把形状,笔直燃烧着冲向天空。到秋天,它红彤彤的,漫泊里燃烧着,叫庄稼人心里温暖、踏实。“米胡黍”主要产粮食,胡黍米去皮磨面叫做红面,可做各种吃食。熬红面粥、煳红面饼子是人们最常吃的饭。胡黍面(红面)略微发涩,比苞米面味差些,在庄户人眼里,算不上是好粮食。人久吃胡黍面嗓子不好受,胃口也不爽。所以庄户人常说:“婶子大娘不是娘,胡黍穇子不当粮”。“米胡黍”的米还有重要的功能,那就是酿酒。著名作家莫言在他的《红高粱家族》中描写了高密东北乡的密不透风的胡黍地和发生在那里的传奇故事。乱世的高粱米酒点燃过老百姓胸腔里的烈焰。我的家乡与高密是近邻,风土人情接近,都种高粱,喝高粱酒。我们的高粱花飘进高密的农田里,高密的酒酿香气也滋润着胶州大地。
“米胡黍”那高直粗壮的秸秆也颇得庄稼人喜欢,它叫胡黍秸。农耕时代,有种铁镢叫“胡黍镢”,镢头似三角形,镢柄不足一米,是专门用来“杀”胡黍秸、苞米秸的。一手揽住胡黍青秸,男人一手抡镢,斩断胡黍深扎在土里的根,连带根上的土刨起,逐棵收割。胡黍就这样被连根刨起,高大的身躯被放倒在秋天收获的大地上。女人在后面从秸秆上剪下胡黍穗子,粮米和秸秆就此分别,各奔前程。
秋天的场院里摊晒着火红的胡黍穗,而胡黍秸却要跋涉时日长一些,在秋日的骄阳下晒去青葱和水分,打成捆,用马车运回场院,存放在场院边缘。场院里,女人们正在劈胡黍叶子,那些叶子是牲口的美餐。普通的胡黍秸秆,直接劈下叶子丛成高大的胡黍秸丛。牲口爱吃胡黍叶,尤其是刚收下来的胡黍鲜叶子。胡黍一下泊牲口就长膘,这是惯例。
胡黍秸一丛丛排列在墙根、场院屋子后,胡黍叶子垛高高地垛在饲养屋山外。西北风一场场刮过,把地里的高大庄稼刮进了村庄,白云跟随大雁飞到远山外,晒地瓜干的时候到了。晒地瓜干是抢天时的事情,需要一整天在田野里抢晒,中午家家户户要送饭吃,那些来不及运回村庄的胡黍秸丛,打起一蓬微小的阴凉,挡住热辣辣的日晒,就是人们歇晌吃午饭的场所,孩子钻进胡黍秸垛的中间空隙,把它当作野外的温馨小屋。
“米胡黍”那粗壮高大的秸秆,参与了庄户人的百年大计。俗语说,要饭吃也得有个放棍子的地方。人在天地间,首先要有一个存身之地。房屋,是几代人才盖一次的。屋顶之上,万万少不了胡黍秸。三四根胡黍秸绑在一起,绑成长长的“把子”,铺展在屋顶房梁之上,上面覆盖黏泥,披上草或瓦片。从此,风来无恙,雪来无忧,一片田野里成熟起来的秸秆,庇护着一户户人家的日子。
米胡黍秸稈的另一个用途是织箔。箔是一种帘子,硬硬的骨架支起柔弱的席子。一户农家,总要晒东西,晒粮食要在晒席上。席子软如青衣的水袖,需要阳刚的胡黍秸箔扶持一把。有了箔,那席子和席子上面的粮食,就像即将落水的柔弱女子,千钧一发之际被素袍蓝巾的小将军扶持了一把,从此琴瑟和谐、花好月圆。若晒被子等物件或者晒苞米棒子,一张箔就足够了。箔,既能支席,又能单独使用,农家能不喜欢?箔的用途可不止这些,秋收之后,收获的花生、苞米、地瓜干怎么储存?用箔。将箔圈成一个圆柱,空荡荡的圆柱芯等待粮食把它填满。这时候它不叫“箔”了,叫“站子”,把粮食装进去的过程叫“站起来”。农家在秋天互相打问,你们队里收了多少“站子”瓜干,多少“站子”苞米?“站子”遮上苫子,就像戴上草帽的看护,驻守在场院里或者庭院中,那就是一家人的粮仓,是庄户人家眼里的喜悦和心头的温暖。
胡黍秸的另一宗支叫“席胡黍”,主要是用来编席。这类胡黍秸秆略细,长得有韧性,像窈窕淑女。“席胡黍”产量低,它像贪玩的女子,只管腰肢款款在秋风里摇曳,长米长粮的事情不怎么上心。它的花穗舒展得如诗意的荻花,种子们散布得各有秩序。它立在秋风里轻轻摇摆,拂拭白云,问候秋露,跟过路的雁群讲讲田野的故事。席胡黍秸子收回来,要面对残酷的刀具。先用刻刀把叶子从青青的秸杆上剥离下来,仍作为牲口冬天的香甜口粮。冬天,大地封住了,乡下人开始将双手揣在袖子里站街头晒太阳。那些会编席的汉子就扛出一捆席胡黍,先是放进清水湾的冰层下浸泡,捞出来晾至半干,拿席刀将胡黍秆均匀劈成四瓣,仔细刮净内瓤,席胡黍秸秆此刻就变成了几条均匀的席篾。席胡黍有两种颜色,有红色外皮和白色外皮,编成红白交错的好看纹理的红席是用来铺炕的;质地略差一点的席蔑编成白席多用来晾晒粮食。最珍贵的是红白相间的炕席,是一户人家的面子,“人要脸盘,炕要席面”。旧时描述一户人家极度贫穷的状态,人们常说,某户人家穷得没有炕席。
还有一类胡黍叫做“苗胡黍”,也叫“长莛子”,没有大规模种植的,大多在田头种几行,成了一种点缀田间的艺术品。初秋时候,高高的“苗胡黍”从长脖子的秸秆中抽出穗子,舒朗地散开,如一枚枚水滨芦花一样有恬淡之美。胡黍的长脖子“莛秆”微微有个弧度,在微风中轻摇。“苗胡黍”的穗子脱粒后可以扎笤帚和炊帚用,那长脖子的秸秆就用来钉盖垫、长盘子和铺锅的篦子。农家的里里外外都离不开胡黍的兄弟们来圆场。
屋墙上挂着一穗穗高粱穗子,屋顶上铺着高粱秸,一架储存地瓜的棚子搭在暖炕上,那搭棚子的木梁之上,也是高粱秸秆织起来的箔。那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说:小时候在胡黍地里耍,长大了才发现,它跟着我回家了啊,真是重情重义的伙伴!他的女人正用胡黍穗做的炊帚在刷锅。她说,是啊,看看手里的炊帚,扫地的笤帚,咱们还在胡黍地的包围里呢。年年,他们都种胡黍;年年,风吹胡黍地。男人女人在这片人越来越稀少的土地上,站成了威武的胡黍。伙伴们纷纷外出打工了,有的在县城里买了楼房过日子,有的甚至漂洋过海去赚洋票子。土地荒芜了,他们像收留流浪的狗儿猫儿那样,收留了那些即将荒芜的土地。
他们衣食简朴地守着乡下的土地、乡下的日子,每年种婆婆娑娑的庄稼,种密不通风的胡黍,每年他们都会收获满满一场院红彤彤的高粱米。他们感觉红彤彤的高粱就像他们的血液,营养着他们的生命,支撑着他们的日子。他们已经学会了酿酒,火炬般的高粱穗,酿出香醇的白酒,一盏盏盛放在腊月里,盛放在年节的祭台上。他们给那些曾经在胡黍地里播种和收获了一辈子的先人喝,也给那些闯外归来的人,端满一杯家乡的胡黍米酒……
张金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出版《空碗朝天》等散文集;获泰山文艺奖、孙犁散文奖等奖项;有多篇散文入选教辅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