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保定莲池书院有一个宸翰亭院,偌大的莲池书院,这个小院子凹在一个僻静处,很容易被忽略。第一次去莲池书院,我也是匆匆看了一眼,对院子里的碑刻没有细读。今年去莲池书院,在宸翰亭院驻足许久,其中的碑刻石料精良,雕工细腻,碑上的字有的清晰可读,有的漫漶模糊,拉扯着时间的长度。我在一块风蚀泛白的石碑前伫立,似乎是面对一位熟人,仰首观望,看着碑首的蟠龙雕刻和碑额篆书“碑阴”二字,自然觉得这块碑该有一点分量。其实,宸翰亭院里的碑刻都不简单,均是清朝皇帝在不同时期赏赐给不同直隶总督的诗,后被刻石树碑,专设宸翰亭院保存。我专心致志欣赏的,正是乾隆皇帝赐给周元理总督的诗碑,碑身高313厘米,宽84厘米,厚26厘米。碑版左上角断裂后粘补,两面刻乾隆皇帝赐直隶总督周元理的诗。第一首诗:“三辅群瞻首善风,文濡武诘寄攸同。河工綦重永期宴,民气稍苏慢诩丰。昔以旬宣职克尽,今惟节钺任逾崇。佐人人佐道斯异,挈要无过虚与公。”诗是对周元理的鼓励和告诫。彼时,周元理总督加了太子太保衔,踌躇满志。乾隆一方面肯定了周元理的工作,一方面告诫这位臣工,要虚心,要脚踏实地,要有新的工作目标。诗有着严重的说教倾向,乾隆要求直隶省以文教礼乐濡染人民,以使用武力所应遵循的道义准则整治地方。乾隆关心治河工程,他希望水灾过后,有序回复,不能夸大业绩。“佐人人佐道斯异,挈要无过虚与公”,这两句诗挺有意思,他严肃地告诉周元理,以往巡抚各地,宣扬德教,可谓竭尽职守,今天,手中有了象征重大权力的符节和斧钺,责任重大,辅佐别人或别人来辅佐你,条件有了变化,更要提纲挈领。这首诗刻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第二首诗:“微职洊臻幕府开,京畿最久更长材。事无巨细无弗悉,民有艰难有赖培。莫诩驾轻斯易耳,可知责重益蘉哉?道途供帐宁须亟?夏谚犹惭为度来。”诗作比较难读,乾隆对周元理长时间担任直隶总督的政绩予以肯定,但是,臣工不能自满,依然要保持良好的状态。最后两句“道途供帐宁须亟?夏谚犹惭为度来”,是说朕要东巡了,你们要做好准备。夏朝的谚语“我王不出来游,我的休息向谁求?我王不出来走,我的补助哪会有?我的王游游走走,足以作为诸侯的法度。”老谋深算的乾隆,想到的还是自己。这首诗刻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
我看着这块“御制”的碑,想得更多的是周元理。不久,我就要去他的老家黎里古镇采风,不知为了什么,在去黎里古镇的前夕,我又一次来到保定——也就是时间深处的直隶,在他担任总督的地方,感受着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周元理,的确耐人寻味。
二
一直面对黎川市河。这是一条没有波纹的河,安静、含蓄;也是一条不爱说话的河,表情安详,一路沉默,迈着细碎的脚步向前走着。河的两岸依然,旧时建筑的黑瓦、屋檐,精雕细刻的木门,文墨兼优的匾额,通往弄堂的幽曲小路,毗邻河岸的长长廊道,古厚、清雅得如同明朝的一幅长卷。
黎里古镇,就是以这样的语言讲述它的往事今生。我是一个迟到者,只能默默地倾听,感受着黎川市河的一点帆影,一朵浪花。其实,对黎里并不陌生,许多被历史记录的人物也曾在黎川市河边上徜徉,他们满腹心事地登上小船,寂寞的航程铺陈着他们建功立业的伟大理想。有的一去不归,有的告老还乡,有的寂寂无名,有的光彩照人。没有大惊小怪的必要,沉浮、荣辱,贫富、生死,都是惯常。就如同眼前的黎川市河,她之所以安静、含蓄,正是因为她经历过惊涛骇浪,之所以她不爱说话,那是因为她读过了太多的文章。
我转过身。面对的是一栋老房子。当然,黎里古镇都是老房子,偏偏这一栋让我长时间伫立,我看着它的两级台阶,深白色的台阶恍惚有匆匆往返的脚步,细腻、婉曲的吴语对白正在此间跳跃、腾挪。宽敞的三扇大门敞开,门两侧就是江南典型的窗户,半掩半开,诗意盎然。屋檐下是木条编织的装饰网格,玲珑剔透。网格上面就是垂直而下的瓦当,再上面就是钢琴键盘一样的黑瓦和二楼的屋顶、排窗。我喜爱瓦当,一个个看去,看到的都是活灵活现的瑞兽,它们像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小朋友,欢迎客人的到来。我就是在它們祥瑞的表情里,走进这栋老房子。
这是一栋前后六进、有三千五百多平米的明代建筑,一点一滴,渗透着往日的富贵与工匠的精巧;一明一暗,彰显着士大夫的功名和文人的思绪。我沿着一条青砖甬道步入正厅,抬眼即见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赐福堂”三个字让我的心急促跳动了几下。这块匾与房子的主人有紧密的关系,它就是一个证人,告诉我们老房子的过去,老主人的功名。“赐福堂”匾额与乾隆有关。周元理曾任直隶总督,他在任期间疏浚了天津永定河、子牙河,修筑了津门五闸,同时,多次上奏朝廷,提出自己的治水方案,深得乾隆的赏识。于是,乾隆御笔书“福”字奖赏周元理。无锡籍大学士嵇璜秉笔敬书“赐福堂”,刻成匾额,墨载殊荣。
从江苏黎里古镇,到华北辽阔的大地,从一介书生,到封疆大吏,周元理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尽管黎川市河一贯的沉默寡言,我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流水一年,参破苍生,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只要喝过黎川市河的水,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对周元理而言,就是这样的。他祖籍河南汝阳,北宋末年南渡,落脚浙江会稽,明成化年间又迁至杭州。他的母亲是黎里人,与父亲周昴育有二子一女,周元理是长子。可惜的是,父亲在二十六岁时因病去世,寡母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娘家,这一年周元理九岁。毕竟是诗书传家,娘家对周氏三个孩子视如己出,舅舅陈时夏、陈鹤鸣,为他们提供了富足的生活条件,也鼓励他们读书,考取功名。周元理与弟弟周元瑛在黎里五母园青照楼师从徐必昌、吴濂。周元理读书用心,十九岁补仁和生员,二十二岁在原籍中举,四十岁参加“举人铨用”,列一等,吏部以知县试用,任蠡县知县。这是周元理告别江南的开始,也是他政治生涯的第一步。按官场惯例,以“举人铨用”的方式为官,升迁很难,前途不大。也许是黎川市河的浇灌,让他有了奇异的力量,也许是江南文脉的滋养,让他有了天使般的定力,也许是北方大地的曲折、辽阔,苍茫、风雪,给了他超强的突破能力,几年的时间,他的政治才干、行政能力、文化修养、自律担当,被同侪称赞,当然也被直隶总督方观承看在了眼里,于是,他向朝廷举荐,周元理得以一步步升迁,当上了直隶总督、工部尚书。
我身在“赐福堂”,脑海却浮现出直隶总督暑,眼前也像有了屏幕,周元理在北方的政治生涯,一帧一帧地掠过。
三
在北京居住久矣,保定经常要去,一是为了莲池书院,二是为了直隶总督暑。“一座总督衙署,半部清史写照”,言之有理。记得总督暑一处显眼的地方写有年富的《官箴》:“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周元理为官,具有《官箴》所提倡的官德。不过,他对朝廷,也是“公生明,廉生威”。乾隆三十五年闰五月(1770年),蝗灾横行,时任直隶布政使的周元理与长芦盐政西宁联名向朝廷具奏。西宁是满族人,在奏折上署称“奴才”,周元理是汉人,署称“臣”。“奴才”与“臣”的署称是有考量的,不过,乾隆要求臣工,“除请安、谢恩外,其余奏事具折,一概称臣”。周元理、西宁的奏折,署称的不同,引起乾隆的注意,他再一次下旨强调:“臣仆本属一体,均系奉上之称。满汉臣工自称固有不同,然遇部院章奏,虽满洲大员,一律称臣,而满洲督抚奏地方公事亦然。”
直隶是周元理梦开始的地方。蠡县是一个古老的县城,与他的苏州黎里不相上下。春秋名臣鲍叔牙就是在蠡县出生的,与江浙关系密切的越国名相范蠡曾在这里经商,战国四公子孟尝君在此招贤纳士,蠡县人李恕谷在清初创立了“颜李”学派。我相信,满腹天下事的周元理出任蠡县知县,一定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心境。不久,又去清苑县任职,在清苑主持修建城墙,识破一位自称朝里有人的骗子,得到乾隆的肯定。此后,周元理在政坛如沐春风,在担任广东万州知府、直隶霸州知府、保定知府等地方官后,升任清河道、直隶按察使、布政使。乾隆三十六年(1770年),任山东巡抚,后任直隶总督,成为乾隆朝的一品大员,疆臣之首。
“一座总督衙署,半部清史写照”,不是虚言。我总觉得保定存储了许多谜语,屡次三番地前往破译,也没有结果。有时,一个问题刚刚有了头绪,又被另一个问题扰乱了。蠡县、霸州、易州、保定,周元理布满脚印的地方,也是我吊古的区域。不要觉得二百多年的历史有多么漫长,或者有多么的陌生,多少的遗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些已有现代化雏形的县市,依然演绎着道义良知与邪恶贪腐的冲突,权与法,善与恶,忠与奸的激烈博弈,在周元理离开世界的漫长时间里,此消彼长,尘埃弥漫。直隶总督暑寿长187年,数十位总督走马灯似地更换,任职超过五年的总督并不多,屈指数数,无外乎方观承、周元理、李鸿章、袁世凯等人。江南才子周元理在直隶总督的位置上干了八年之久,由此不难看出朝廷对他的信任和厚望。
乾隆四十年(1775年),这是周元理的高光时刻。这一年周元理七十岁,乾隆在北京召见,赐御笔“甸封绥寿”匾额,又颁赐冠服朝珠和紫禁城骑马之殊荣。宫廷画家华冠以画笔把周元理的形象留在了绢上。我就是在华冠的笔下见到周元理的容貌,他骑在一匹名贵的黑马上,马腿是白色的,周元理骑在马上,转身面对观众。他穿着黄色的对襟上装,头戴官帽,身材清癯、干练,江南人的气质跃然纸上。如果周元理在这一年离开人世,就不会有后来的磨难。不过,对一个人来讲,磨难是刻骨铭心的经历,也是人生的财富。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周元理涉及直隶井陉县周尚亲一案被革职,降为三品衔,去正定监修隆兴寺。这一年,他已经七十四岁了,应该说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作为阅尽大千世界的当朝重臣,罢官后被遣派到隆兴寺监修,也是自己回眸往事、反省自身的机会。隆兴寺修成,周元理撰文、书丹《重修隆兴寺碑记》,他讲了一段非常有人生意味的话:“惟自念仕直几四十年,峻陟崇班,前任直督者九载。兹在工所复叠邀高厚,一岁三迁进秩,冬卿扪心夙夜,真无可以报称。倘在工旷日縻费,臣心更何以安?幸今未两载而蒇事。窃愿自今以往,莅官兹土与主持此寺者,于殿宇時加修葺,接众之田更为计其久长。庶余稍有以仰副皇上大加修造之深仁也。”毕竟是乾隆信得过的朝臣,何况井陉县周尚亲一案没有伤及他的忠诚与人格。不久,周元理擢授左副都御史,依然兼任直隶总督。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任兵部左侍郎,很快,又擢升工部尚书。周元理官越做越大,身体却日渐衰老,他不得不向乾隆称病致仕。乾隆亲自在中南海召见,答应了他的请求,给他加了太子少傅。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三月,周元理告别了他奋斗一生的华北,沿着大运河,回到了老家黎里。他是衣锦还乡,地方、亲朋好友、黎民百姓,向他表达了崇敬之情。他在黎川市河岸边的自家老宅“寿恩堂”住下,看着波澜不惊的河水,以及轻轻飘摇的樟树叶,滴下了一行行热泪。四个月后,他就在这栋老房子里逝世,享年七十七岁。
周元理之死,当然是大清王朝的重要新闻。乾隆下旨,命令江苏布政使代为致祭:“皇帝谕祭病故原任工部尚书周元理之灵曰:鞠躬尽瘁,臣子之芳踪;恤死报勤,国家之盛典。尔周元理,性行纯良,才能称职,方冀遐龄,忽闻长逝,朕用悼焉,特颁祭奠,以慰幽魂,呜呼。宠锡重垆,庶沐匪躬之报,名垂信史,聿召不朽之荣。尔如有知,尚克歆享。”
我站在周元理的旧宅,那块“寿恩堂”匾额不见了,我只能看着“赐福堂”匾额,似乎看见了京津冀的田野、河流、高山、大树,看见了蠡县、易县、霸州、保定等地熙来攘往的车辆、人流和春种秋收,也看见了隆兴寺不灭的香火,以及大运河来来往往的船队。这一切,就是周元理一生的背景和舞台。
张瑞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评论与文化传播委员会秘书长。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艺术评论三百余篇,多次选载《新华文摘》《作家文摘》。出版散文随笔集、艺术评论集《百札馆闲记》《忧伤的野马》《文人墨色——近现代文人书法》等多种。文艺评论荣获第九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一等奖,第七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推优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