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挂釉
小时候评价母亲,我总是不自觉地以一种自下而上的少年对成年人的观察角度,着眼于洁癖啊、唠叨啊、小题大做啊之类进行总结,但唯独没觉得她幽默。
长大后,我逐渐可以以一种平等的角度去观察她,并且以这种平视的视角去回忆,才发现了她的有趣。
我妈做饭时会在脑袋上套一个浴帽以防油烟,没有浴帽就套一个保鲜袋。保鲜袋进了空气就鼓起来,远看像戴了一顶高帽。我就会不自觉来一句:“嚯,哪来一济公跑我们家做饭了!”
我妈此时就会淡定地看着我说:“我看你现在这样,我都得吃点糖蒜。”糖蒜是肉吃多了时解腻用的,用以攻击我最近横向发展的体型。
我有一段时间追求文艺穿搭,所有衣服都宽大松弛,我妈对此非常反对,认为我岁数不大就不求上进,我跟我妈说:“妈,你不懂,这是一种森系穿搭,有一种在深山里修行的感觉。”
我妈说:“那你要注意修行的方向,远远看你走过来以为麻袋成精了。”
我妈没读过什么书,但这一点也不耽误她妙语连珠,这让我理解了为什么作家要在生活中积累词汇。我在与我妈的战斗中基本上占不到便宜,但还是忍不住没事就招惹她,有一种挨了抽但是又学了一招的偷师感。
我妈的本事不限于斗嘴。
她在文化本土化事业上从未停下脚步。
有一天下班到家,我闺女颇有些惆怅地跟我说:“我奶奶一点也不理解我。”
我赶紧问她怎么了,她说:“我今天用盒子和小毛巾给皮卡丘做了一个卧室,我拿给奶奶看,她跟我说,大孙女玩得真好,给大黄耗子续窝呢!”
我妈把外国玩意儿本地化后重新命名的本事,绝不止于把皮卡丘称为大黄耗子。
比如,我們看电影《龙猫》,她夸赞:“这大灰兔子真肥实!”看见柯南会关心:“葫芦娃怎么戴眼镜了?”
我们一起去环球影城,在小黄人纪念品店里,我妈向她最爱的孙女许诺:“感冒胶囊小人儿你随便买!”
而在哈利· 波特商店里,她老人家做出了各种点评。针对学院服:“这道袍是不是有点大?”针对飞行扫帚:“这笤帚疙瘩还能发光?”针对巧克力蛙:“这么老大一蛤蟆全吃下去还不得上火流鼻血?”严格来说,这已经不是命名,而是重生。
我非常理解我闺女的感受,因为我妈善于用鲜活的语言把世界各地的事物变成自己的。早在我小时候她就对那个年代的动画片下了手。
比如,小时候让我如痴如醉的变形金刚,无论博派还是狂派,她都统一意见:“都机器人儿,瞎折腾什么?”机器人儿,一定要加上儿化音。
在我几次抗议后,她终于改口叫回变形金刚。但问题是,从那时起,我妈管一切机器人都叫变形金刚。
针对EVA :“这变形金刚比以前瘦了。你也注意减肥。”
针对乐高:“这金刚是变什么……哎?胳膊怎么掉了,你这金刚不行啊,没变形就残废了!”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瓦利,她叫人家挖掘机;还有大白,她管人家叫商场做活动发传单的。
我妈很懂得化繁为简带来的幽默。除了统一怪兽界,她也横扫了特摄片主角,管所有穿着塑料紧身服的人都叫克塞,以至于她评价我儿子看的奥特曼为大眼儿灯克塞,“还不如骑摩托那个呢”,被我儿子笑了好久。
我曾经认为她是因为记性不好才胡说,后来发现,她可能是故意的,追求一种“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的霸道总裁感。我有时候很替她可惜,如果晚生几十年,很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脱口秀演员。
我妈对我的影响远不止可以调侃一切的态度。她是一个标准的处女座,我现在能成为一个看起来干净整洁的人,离不开她的栽培。我小时候挨她的打,主要是因为卫生问题。
从外面玩回来,只要我妈在家,我就要在进门前被她花式掸土。有时候用鸡毛掸子,有时候是笤帚。在她看来,这种事走过路过不能错过,流程必须要走一个。
这导致我回家的过程总有一种神秘的仪式感,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们家是武林世家,每天都要打通一遍任督二脉才能进门。
自小我就是这个家里最脏的生物,所以几乎没有包括昆虫在内的任何动物进入我家的可能。就连我小时候去花鸟市场看见卖蛐蛐儿的,跟我妈说想要一只,就要一只,我妈也会以“养你一个就够了,门口自己逮去,逮完了睡觉的时候你就把它放你脑头,大半夜可劲儿让它叫唤啊”来表达一个意思:做梦吧你。
就是这么一个铁血亲妈,却在隔辈人身上失去了风骨,成了一个毫无原则的老太太。
今年开春我女儿跟我妈说想养蛐蛐儿,我妈第二天就送来七只。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一次买七只,是不是她从哪儿了解到凑足七只可以召唤神虫。这七只蛐蛐儿也很争气,它们承载着祖孙的爱,到了家就开始尽情歌颂,一点不认生。
当天晚上我女儿以“晚上放在客厅冷”为由,小心翼翼地把这七只蛐蛐儿以一种布阵的方式平均摆放在我的床四周。
她说因为我比较胖,我的体温可以给蛐蛐儿带来温暖。
它们大概是很温暖,因为那一夜它们叫得格外欢实,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花鸟鱼虫市场,在市场门口,我妈对我说:“你就把它们都放你脑头可劲儿让它们叫唤啊!”午夜梦回,当年梦想实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第二天神经衰弱了。
去年某天我下班一进家门,我闺女拿着一封我妈曾经写给老师的道歉信跑过来说:“我奶奶太不容易了!”
我拿着这张纸跟我妈说:“怎么还留着呢?我以为扔了呢。”
她回我:“这能扔吗?就为了今天给你闺女揭发你的真面目。”
印象里她一贯好强,几乎不怎么跟别人低头,唯有的几次,大概都与我有关。
那年我14 岁,颇有点青春期的叛逆,整天在家里没个好话,觉得谁也不理解我。我当时英语基础差,不爱学,上英语课听不懂瞎捣乱被抓个正着,因为行为比较恶劣,老师暴怒,直接捅到教导处,教导处联系了我妈。
我妈知道以我的性格绝不会服软,于是写了这封信让我带过去,我不乐意她因为我低头,私下扣下藏了起来,自己硬生生扛过了这一劫。没想到老师竟然没再找我麻烦。
彼时我心里很有一点当了回哪吒的骄傲,更加认定人必须有一些骨气才能获得尊重,既然老师不再追究给足了面子,得了台阶就顺坡下驴,把面子还回去。我自此开始咬牙狂补英语。
这成为我整个初中的一个转折点。尝到甜头就更有劲头,开启了良性循环,从英语开始,我的各科成绩都慢慢往上走。后来直到我英语稳定在95 分以上,跟老师们混得越来越好,才在一次聊天后得知,我妈自己联系了班主任和英语老师,道了半天歉。
后面的人生里,我逐渐感受到何为硬刚的真正代价,切肤之痛也有,伤痕累累也有,远没有那么多台阶可下。这才理解到当年自认为充满激昂、悲壮、不计后果的抗争而没有头破血流,是被好好保护着的结果。
当然,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被她保护着。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在如今的氛围里以一种愉快的、没有很焦虑的,甚至有点任性的态度坦然接受自己的平凡,同时坚持着自己的信条,没有被谁催也不被谁评价,安心而踏实地活着。
(摘自“露脚脖儿”微信公众号,德德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