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藤家的秘密

［日］折原一

一

这一个月来，市内连续发生了好几起可疑火灾，纵火时间从晚9点至深夜12点。没有火源的地方，比如，垃圾堆、堆在玄关的纸箱，全都起火燃烧。

最初是可立即扑灭的小规模火灾，后来连空着的木造民宅也着火，烧死了一名在里头睡觉的流浪老人。

后藤浩子看到晚报的报道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起火案的地点全集中在她家半径两公里以内的区域。说不定哪天连自己家都会被纵火犯盯上。

她家是在十年前买下的独栋，还剩下25年的贷款。要是真被人放火烧了，届时一家四口可要流浪街头了。

晚上11点后，丈夫后藤俊一郎终于下班回家了。丈夫每天回家后都没好脸色，常把工作的不顺心发泄在浩子身上。不过，更让她头痛的是儿子大辅的问题。他自从高中入学后，忽然拒绝上课。起因在于遭受校园霸凌。

浩子虽然曾和校方交涉，无奈对方根本不把它当成一回事。

浩子将做好的三餐放在房间前面，儿子吃完以后，会将空的碗筷放在门口。两年来，浩子只有在儿子上厕所时才能见他几次。儿子只和妹妹美穗说话。而丈夫从头到尾只会说“随他去”。浩子每天过得压抑不堪。

唯有和高一的女儿美穗相处时，气氛才显得融洽。美穗和哥哥不一样，是个率直的优等生，性格也体贴温柔，是浩子倾倒满腹牢骚的情绪垃圾桶。

“最近你有没有见到大辅？”浩子在那天晚饭时问美穗。

“完全没有。可是……”美穗的言辞闪烁。

“怎么了？”发现女儿的脸上越过一丝黑影，浩子的胸口涌现些许不安。

“哥哥不是一天到晚都关在房间里，他经常从二楼沿着屋檐跑出去。”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晚上9点以后。而且还不止一两次喔。”

“晚上能做什么？”

“我看是精力过剩。一整天都腻在房间里，哥哥也需要纡解压力吧。”

浩子一时难以置信，她决定必须亲眼见一番。

那一天，丈夫很罕见地没有加班，晚上8点多就回家了。

浩子赶紧跟他商量大辅的事情：“那孩子好像常常在晚上跑出去。”

“喔，跑出去纵火吗？”丈夫轻浮地笑了笑，一口饮尽杯中的啤酒。

“老公，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丈夫不快地皱起眉头，难得的酒兴都被破坏一空，“管那么多干吗，随他去吧！”

“你老是这样逃避责任。平时天天加班，礼拜天也不着家，只会去玩高尔夫。”

“你太啰唆了！我提早回家不是为了听你说教的！”丈夫憤然起身，丢下一句话后便离开了。

二

能依赖的只有女儿。浩子拜托美穗，要是她发现大辅从窗户爬出去了，马上就来通知自己。隔天晚上9点以后，浩子收到了美穗的报告。她当下决定跟踪。可是，当浩子赶紧追出去时，大辅已不见踪影。

无奈之下，不甘心的浩子来到儿子的房间门口，带着无法抑制的好奇，她试着扭转门把手，门居然打开了。

房间里好像好几年空气不曾流通过，汗味和体臭熏得人喘不过气来。书桌的对面是窗户，果然没有上锁，由此可知大辅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地上是随意丢弃的纸屑，此时，她在纸屑中发现了一张地图。那是范围涵盖市内全区的大地图，怪的是上头布满了红色标志。仔细一数，共有20来个。

突然，背后传来声音。“妈，有没有找到什么？”原来是美穗，“哥哥差不多快回来了。”

浩子赶紧回到客厅，一边呆坐着，一边回想儿子标示的红色记号。那些记号，似乎标示着某些地点。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不过好像是邮局一带，车站附近的公寓、中央公园、商店街尽头……

浩子忽然想起某种可能性，她找出一叠旧报纸，仔细地查到社会版。随着一桩又一桩的纵火案件的报道，浩子浑身冒冷汗，原来，纵火犯是大辅！

要报案吗？还是当面质问儿子？不管哪一种方法，她都一定会和儿子起冲突，那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她在桌子上抱着头，远远听到消防车警笛声的时候，她的胸口似乎就要被不安给撕裂了。

正当她蹒跚着撑起身体时，有人敲了玄关的门。

“谁？”她实在太过紧张，竟连声音也随之嘶哑。

“浑蛋，是我！”她听到丈夫的咒骂声，“怎么，一家之主都还没回家，你就锁门了？”

浩子赶紧松开门链，丈夫立刻气冲冲地推开大门，“混账！”酒气熏天的丈夫一看到她的脸，突然就用力地揍了她一拳。浩子出现轻微的脑震荡，意识蒙眬中，她知道丈夫又在腰上狠踢了好几脚。

“啊，我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她心想。

第二天，她产生了一个想法。唯有这个办法可以让她脱离苦海。首先，逮到大辅纵火的事实，劝谏他。接着再告诉丈夫。

她要将这个恐怖事实摊在对家庭毫不关心的暴力丈夫眼前。

当天晚上9点后，当她察觉大辅有所动静时，赶紧罩上外套，没入暗夜之中。这次的行动十分顺利，浩子马上就发现了儿子的背影。

大辅正在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是一尊人偶，正被人操控着。他八成是在物色纵火的地点。但在某个转角过后，他就突然失去踪影了。

就是在这时，浩子闻到了石油和东西烧焦的味道。环视四周，忽然发现某间民宅的玄关出现橘色的火焰。

纵火了！

她赶紧跑到失火地点。随意堆积的纸箱着火了，火势足以焚毁墙壁，浩子赶紧脱掉外套，用它来拍灭火苗，火很快被扑灭了。可能是注意到屋外的骚动，女主人走了出来，她发现散发着烧焦臭味的纸箱，尖声大叫：“啊，失火了！”

随即她发现了浩子：“快来人，纵火犯出现了！”

浩子赶紧紧握着外套，一路死命飞奔到大马路上。接近家门时，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抬头看看儿子在二楼的房间，灯是亮的。大辅比她还要早一步到家。

浩子打开玄关的大门，颓靠在冰冷的门扉上，心还在砰砰跳着。突然间，门后的锁被打开，大门一下子往后移动。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倒在玄关外头。

“喂，你在做什么？你是不倒翁吗？”丈夫不耐烦地看着她，“怎么你身上一股烧焦味？你好像才刚放火回来啊。”

丈夫又喝醉了，跨過她的脸，摇摇晃晃地进到屋子里去了……

隔天的早报刊载了纵火未遂事件。火灾虽然顺利扑灭，不过失事地点却发现了一个快速离去的可疑中年妇女。警方将女人视为连续纵火案件的关键人物，如今正在追查她的下落。

浩子的背脊窜过一道寒意。

隔天一早，送丈夫和女儿出门后，她待在客厅思索着今后的对策。上面正好是大辅的房间，不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难道儿子打算继续这种一边纵火一边无所事事的日子吗？她总不能一直监视着儿子的犯罪行为。要是被某人目击到她的掩饰意图，连她也被捕的话，警方的连锁搜查方式必定会扯出大辅。接着，她的家庭就会完全破碎。到时，就连最优秀的女儿美穗也会受到波及。

“唉，怎么办才好？为了美穗和自己，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浩子再一次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脑海中突然有亮光闪过……

三

这个周六，美穗去外地集训了，丈夫打高尔夫应酬去了，傍晚5点后才回家。

她帮大辅做了简单的晚餐，放在他的房门外。这样就算完成第一步。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她将放有现金、存折、保险证书等重要文件的档案夹放在玄关，以便随时可以带走，接着静待行动时机。

今天吹的仍旧是干燥的北风。只要一着火，理应会马上扩大燃烧。这是纵火犯出没的绝佳夜晚。

晚上9点过后，行动开始。

她悄悄爬上楼梯，收拾儿子吃完的餐具，将耳朵靠在门上，确认大辅还在房内。好，可以动手了。

一楼的遮雨檐一直延伸至二楼屋顶。雨檐旁堆放着很多空纸箱。对纵火犯而言，诚属最佳“燃料”。

她蹲下来，划了一根火柴。

风势比刚才还强，才刚点燃的火柴很快就被吹熄了。她擦第二根火柴棒，还是不行。她弓起身体，一边挡风一边划了好几根火柴棒，结果还是一样。

怎么样都弄不好。用灯油会不会比较好？趁着大辅还没有发现之前，赶快行动吧。

她将心一横，点燃了淋有灯油的纸箱。这次十分顺利。火舌舔舐纸箱，有了新鲜空气的供给，燃烧的速度更加快速。之后，她佯装平静地回到家中，带着装有重要文件的档案夹走出来。

火舌延烧至一楼的墙壁，在风势的助长之下，烧得更起劲了。巨大的火焰中窜出了浓烟。毕毕剥剥，火焰开始爆裂。

她按捺着恐惧，走进屋子，报了火警。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失、失火了。”

“请告诉我地址。”

听到受理人的声音，浩子才明白自己的罪行有多重。虽然她激动地尖声高喊，不过对方平静地回复：“告诉我你的地址和名字。”

挂掉报警电话后，浩子又拨了丈夫的手机。响了几声后，丈夫终于接起电话，背后还可以听见笑声。他可能正在居酒屋玩乐吧。

“怎么，是你啊？”难得的酒兴却被打扰，丈夫的语气透露着不快。不过，当她大叫“老公，我们房子失火了，有人纵火了”

时，丈夫的音调也在中途飙高：“真、真的吗？我马上回去！”

浩子一走出门外，附近的居民纷纷围了上来，引起一阵骚动。

“失火了！失火了！救命啊！”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应该没有人看穿这是演戏吧。浩子本身也陷入了迷狂中……

毕毕剥剥的火花爆裂声传遍了附近的家家户户。大家全都跑出屋外，紧盯着化为一片火海的二楼木造建筑。

“那孩子还在二楼！求求你们，快救他出来！”浩子披散着头发大吼大叫。当真的火势骤烈时，浩子突然清醒过来，她万分后悔，决意返回着火的房子救儿子。众人死死拖住她。

很快，消防车到了，但因火灾现场在狭窄的巷弄内，消防车无法进入。化成一片火海的后藤家，在夜间宛若一根火把似的不停燃烧。丈夫在这个时候赶回来了，“可恶，怎么会这样！”

“老公，大辅还在二楼的房间里！”浩子绝望地大叫。

“你说什么？”

“老公，求你救救儿子啊！”

“可是，火已经……”丈夫的眼中映出猛烈的火势。

“你怕火吗？你这样还算是个父亲吗？”

“可是……”

“求求你！这是我一生唯一的请求！求你救救那孩子！”浩子泪眼涟涟地恳求丈夫。

“好、好啦！我这就去救他！”丈夫粗暴地拨开她的手，冲进熊熊烈火当中。

正在此时，一阵嘎拉声，燃烧中的二楼部分发出极大的声响掉了下来。丈夫的身躯瞬时被吞没在火焰当中。

午夜12点，房屋残骸仍旧散发着骇人的余热。四周满是令人欲呕的异臭。后藤家的两具遗体至今还没找到，消防队员持续在瓦砾堆中搜索着。

浩子的裤子湿答答的，双膝跪在地上。现场充斥着围观人潮的喧闹声，此时，发生了一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妈，你没事吧？”

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陡然抬起头，围观群众间出现了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

“大、大辅，你还活着？”当原本应该葬身火海的儿子出现在眼前时，浩子紧绷的情绪应声断裂，当场昏过去。

四

“我还以为你是纵火犯呢。”

浩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对前来探望的大辅说。丈夫的葬礼结束后，她就因为操劳过度住院了。

“你在胡说什么！”虽然大辅面露愠色，声音中却没有怒气。

“不过太好了。你的遁世病终于痊愈了。”

“我在想差不多也该自立了。以前那段是结蛹期啦。”

“蛹？那接下来会变蝴蝶咯。”她已经有了回应儿子玩笑的气力。

“春天以后我会去念高中。”

“你能这样，妈妈觉得很高兴。”

“更重要的是，爸爸的保险金已经发下来了。”

大辅愉快地笑了笑。

这笔丰厚的保险金确实够浩子一家重新买栋房子，开始新生活了。

“虽然在火灾中失去了你父亲，不过可以换回你，结果还是好的。”她决定将纵火一事带入坟墓中，“对了，大辅，我曾经擅闯你的房间。”

“这我知道。我不会在意的。”

道歉过后，浩子又提出了一个挂心的问题：“我在你的房间找到了一张地图。”

“地图？”大辅脸上出现困惑的神色。

“嗯，上头画了好几个红色记号。那是什么？”

“啊，那个啊。”大辅一边眨眼一边点头，“那是用来研究纵火犯的。我跟着犯人，在地图上画下纵火地点。”

“你想阻止犯人吗？”

“当然。”大辅平静地说。

“他是谁？你不跟警察说，这样好吗？”

“不说是为了我们家好。这回的火灾已经给了那家伙一次教训，相信她应该不敢再犯。”

“那家伙？”大辅的话语深深刺进她心里。

“该不会，那是……”

“正是。”大辅点点头，“那家伙也有她的烦恼啊，我早就发现美穗偷偷从屋窗溜出去。我在私底下跟踪她，发现她就是纵火犯。她的个性纤细，一天到晚听妈妈抱怨，自然会累积许多压力，我想她是为了纡解压力，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

我的烦恼逼得女儿走投无路？浩子只觉一阵晕眩，“可是，我们家失火的时候，美穗去集训了啊。”

“那家伙不在时，到我们家纵火的是另有其人。纵火犯还有另外一个。”

“你，该不会……”

大辅看着浩子的眼睛，点点头：“虽然还只是怀疑阶段。”

浩子的心跳骤然加速……

“不过，这一次两人都受到了嚴重打击，应该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我想犯人已经充分反省过了。”大辅笑了笑，“就让事件成为一个谜吧。所以说，它是我们家的秘密。对吧，妈？”

（摘自《陷阱的飨宴》，新雨出版社，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