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约稿

介子平

编辑，约稿是常态。约稿凑热闹，誰火约谁，谁名头大约谁，古今编辑通患矣，故被爽约也常态，难免生出挫折感来。令编辑失望的作者，皆不苟且，爱护己之羽毛，不以次充好。然约三回，总得践诺一次，体会编辑之苦衷。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的现实价值，或只能在文稿中体现。

写家多不喜命题之作、应景之酬，以为拘囿之下，疾驰转徐行，笔墨凝滞，文思不畅，料出不得好作品，排斥难免。却也有例外，许寿裳说“鲁迅之旧诗，多半为索书者而作”，许广平也说：“迅师于古诗文，虽工而不喜作。偶有所作，系应友朋邀请，或抒一时性情，随书随弃，不自爱惜。生尝以珍藏请，辄遭哂笑。”这并不排除其夹缝之中，衍生大树，果实累累。大概实在不耐烦了，也写出了“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之类的戏谑之作。

曹植大才，思捷且脱颖，诗丽而表逸，出言为论，下笔成章，谢灵运赞之“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曹丕称帝后，妒弟文才，尝令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此乃天下最为严酷之约稿。

上元二年，王勃前往交趾探亲，途经南昌，适逢阎公为滕王阁落成，大会宾客。其间，假意为阁约序，意在其婿吴子章，不料谦让之间，王勃不解风情，提笔拟作。阎公初以更衣为名，愤然离席，专会人伺其下笔。初闻“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觉“亦是老生常谈”，待“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沉吟不言，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句，乃大惊，此才当垂不朽矣。出而立于侧观之，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才高不自诩，作品说话，位高虽自傲，见贤思齐，或为文外佳话。此乃昔时最为尴尬之约稿。

约请书评画评、歌评影评者也多，一味见人不是，语人之短，固然不善，美言几句倒也无妨，若付诸润格，便有“红包批评”之嫌。晏子曰：“吾闻君子赠人以财，不诺以言。”撰稿者须自律自惜，万不可放水，好名之心招谤祸，土木之事忌奢靡，为文何不然。撒切尔夫人说：“你的出发点若是讨人喜欢，你就得准备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妥协，而你将一事无成。”这样的文章，作者也悔之。钱以外者，永远还不清，凡钱购得者，皆不精贵。人生至愚，恶闻己过，也有雅文不容俗人评点者，契诃夫便说：“与其被混蛋称赞，不如战死于敌手。”

我也常遇约稿之事。新任编辑，其总是背词般与你交谈，或因心存忐忑所致，此时必须答应下来，且要在约日之前交稿，免得二次为难之。且要做到大刊小刊，向无不屑，大报小报，一视同仁。莫因诗卷愁成谶，一批惯熟的老编辑，倒可适时拒绝之。勉为其难时，以马克·吐温的这句话说给自己：“每天务必做一点你所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是一条最宝贵的准则，它可以使你养成认真尽责职而不以为苦的习惯。”确也如此，自以为一些不错的稿件，包含燃点不高的应约之作。我也编辑出身，历经约稿磨砺，故以为善待约稿，便是善待自己的前身。

背得起金钱之赊，背不起文稿之欠。每至周日，伏案还贷，成稿一篇，轻松一阵，待来日，又接新单，债又至。交稿之后，或不合脚，对方提请修缮，此时授予全权即是，删改乃编辑职责，亦权力，更有作者的信任。

选自“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