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忍受平庸

2023-12-13 02:09李零
小品文选刊 2023年12期
关键词:考古学帽子讲话

李零

我爱读书,也爱写书,但不爱讲话,不习惯面对大庭广众讲话。我觉得,我的笔比我的嘴好使。我想讲的话,不用人催,我会写出来,再讲就多余了。讲话很累,认真准备,就成了写文章,成了额外负担;准备不足,千头万绪,语无伦次,人家又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让我觉得对不起听众。

书对我很重要,可以让我安静,让我冷静。现在,闹心的事很多,比以前多得多。别的不说,手机就很闹。有人老是问我,你为什么不用手机,我说“非宁静无以致远,故陶然而忘机”。我觉得书这个东西有一大好处,是它很安静,不安静就没法“致远”,我跟古人打电话,主要靠书,所以把手机给忘了,干脆不买。

我爱读书,“读书”这两个字,我最喜欢。寫书只是读书的副产品,你要当个作者,首先要当个读者。不读书,俩嘴皮子一磕,大喷,能喷出什么来?我最喜欢的头衔,不是“专家”,不是“教授”,其实是“读者”。我喜欢以读者的身份说话,从读者的角度看问题,不是居高临下,指指点点,而是自娱自乐,不负指导之责。

我爱读书,不是因为我家书太多。我不是书香门第,小时候家里有书,不太多。书太多的话,比如把你搁图书馆里,你就被吓回去了。高玉宝说,我要读书,是因为没钱上学。我是在中国人民大学的院儿里长大,周围有书,有读书人,像一块磁石,对我有吸引力。

饥饿是最好的厨师。我觉得,书的诱惑,全在于少,就像沙漠之中,身边有一壶水,你会珍惜每一滴水。我是生于书比较少也比较小的年代,很多书都是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我对书,一直有好奇心。书太多,对人的好奇心是个打击。对我来说,书有很多用。有人说,白天上班,可恨之人太多,下班回家,看武侠小说,别提多痛快,一把剑,把他妈这帮孙子全杀了。我的体会正好相反,小时候,15岁那年,我发了毒誓,一定要把自己管住,别再打架,赶快把处分的帽子摘了。我的暴力倾向,主要是被书控制起来。

插队,寂寞如山压心头,时间太多,没处打发。我特别感谢书。书,对我来说,最大一用是消遣,一可以消愁解闷,二可以遣兴陶情。有些闲书,我是放在枕边厕上。

书可以镇压邪魅,帮我入睡,看了好书,就不再作恶梦。

我当研究生那阵儿,考古学的大师、古文字学的大师,很多人还在。比如中国考古学的主帅,夏鼐先生还在,苏秉琦先生还在,罗王之学的传人,在世的更多,大部分还在。

那时是有大师而没有“大师热”,现在是有“大师热”而没有大师。

现在,凡是鼓吹大师的人多半都是想当大师的人。他们把大师吹得神乎其神,就是不拿大师当人。

“大师”的帽子满天飞,赐封者多,自封者多。不是自己吹,就是学生吹,有时还假装民主搞投票,非常无聊。我说,如今“大师”一词已经成了大屎盆子,千万别往头上扣。

什么叫大师?我理解,大师都是除旧布新、推倒重来、引领风气、开创局面的人。格局不变,门户不散,很难出大师。大家想大师,盼大师,但历史上,都是乱世才出大师,比如先秦诸子,比如近百年的大师,都是如此。你要大师,还是要乱世,这是个痛苦选择。承平时代,我们必须忍受平庸。

选自《蟋蟀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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