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人物

2023-12-13 02:09周伟
小品文选刊 2023年12期
关键词:中马厂子伯乐

周伟

九婆婆

九婆婆是老街的一个神秘的符号。

小时候,听奶奶讲九婆婆是个“花痴”。那时,我不晓得“花痴”是啥意思,更不明了九婆婆的故事。

只见春天一到,九婆婆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很活泛。九婆婆在老街上疯跑,花鞋花裤花棉袄,头上插着的桃花朵,粉嘟嘟的,一颤一颤。九婆婆爱在老街西头那口荷塘前久久地照上个人影儿,然后一个人自言自語,随即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水面上洒落。

也常常看见九婆婆照过人影后,总是把头上的桃花朵摘下来,一瓣一瓣地掰开,一点一点撕碎,双手捧着,先呵一口气,又深深地吹一口气,再往上抛,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九婆婆愣怔一下,立马去空中抓,老是抓不着,头顶的桃花瓣纷纷飘落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一塘碎桃花,星星点点地灼了人的眼。

奶奶说,你九婆婆是在等人,等他的小男人呢。

九婆婆的男人比九婆婆小,是在一个有点寒意的春天里远走的。刚刚过了门的九婆婆哭得花枝乱颤,月容尽失,萎坐于地。有人说九婆婆的男人参加了红军,有人说九婆婆的男人是远走了台湾,有人说是在城市的另一个天地里早安家立业了,也有人说莫不是烟消云散撒手人寰了。

但是,九婆婆笃信,自己的男人自己最清楚,知根知底。在万物生长的季节,在桃花朵朵开的春天里,自己的男人就要回来了。一个个春天,在九婆婆的心海深处,春意盎然,万物生长,百花盛开。

所以,每个春天的到来,九婆婆一扫冬日的愁苦,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笑容如花,走起路来也是轻步如飞。

慢慢地,慢慢慢慢地,九婆婆再也走不动了。

太阳斜斜地停在天角上不动,落在地上的光亮和影子也不动。

九婆婆木木地坐在屋前空坪上一把木火桶椅子上,也一动不动,很是安详。背后老式的木格子窗,贴着白黄白黄的纸,也贴着五颜六色的窗花。

老街上的人越来越忙乱了,很少有人再去关注九婆婆和她的故事,只有风时不时去敲打她家的窗棂和她的心房。

有一天,风也慌了,满街上跑。老街上忙乱了一天的人,突然发觉些许怪异的气味时,九婆婆已在木火桶椅子上圆寂近十个小时。胆大的男人们将九婆婆从木火桶椅子上抬开时,九婆婆身后竟牢牢地粘贴着一个油腻腻的布包,已分不出颜色和质地。

大伙齐刷刷地把目光全盯在油腻腻的布包上,异样的眼光在等待同一种答案:收藏着钱或值钱的东西。

一秒、二秒、一分、二分钟过去。老街的日子真长,过一秒二秒一分二分钟都如此难挨!

大伙的嘴大大地张开,好一阵都没有收拢。布包掀开了,里面却是:一本毛主席语录,还有一帧发黄褪色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恋人的美好时光。

这又是一个极难破译的密码!

后来,我长大了。每忆及此事,总唏嘘不已。

老马

看着看着,老街老了,老马也老了。老马说,一窝“马驹子”要侍候,不老才怪呢。老马当爹当妈,三个“马驹子”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毛滑如漆,跳着叫着安逸着。老马生就了一双海鹰的眼睛,看着欢蹦乱跳的“马驹子”,就分明看到好远好远的世界,好美好美的前景。

老马,在玻璃厂也算是一匹千里马。他能耐不错,能量不少,昼夜马不停蹄。伯乐就很像伯乐,给他戴红花,上光荣榜,喊喇叭表扬,坐主席台作报告,又推荐给伯乐的伯乐来接见。那一段,老马觉得千里万里,像风一样飞过,没有什么到不了的地方,若攒足劲儿,直可腾空入海,海阔天空。

老马觉悟其实很高。夜里,他睡在床上兀自进行思想再教育,懊悔自己的极端个人主义、非组织观点,骨子里还存在盲动主义残余。就常常在思想的天空里,把自己批得体无完肤:老马,你算什么?你还不是一匹老马么?若不是有一群普普通通的马们垫底,若不是有伯乐慧眼识马,不就是老马、病马、死马,就算你能,充其量算一匹野马。野马怎么了?无组织无纪律,脱了缰,只会摔得粉身碎骨……老马越想越后怕。

从心底深处,老马就无限感激组织感激人民群众。老马就始终把头埋得很低,姿态也放得低,一声不响地做工作,谦卑谨慎,见了荣誉就躲。老马发言时,总是讲领导如何如何英明、组织如何如何强大、人民群众如何如何伟大,讲得情真意切,感激涕零。这样一来,老马就愈来愈像老马了,厂子内外公认的模范标兵,老街上的荣光人物。

老马总有一份感激在。不久,他就把大马从学堂里拉了出来,献给了厂里,向党和人民群众输送了新的血液,也算他老马家对组织表达一番真诚的心意。

再过了几年,中马出落得俊秀飘逸,又读了大学,算得一介人才。此时,不再一味强调根正苗红,开始重视起知识分子。老马毕竟是老马,还是念念不忘组织上的培养之恩,群众的拥戴之情,决心感恩回报。厂子正是用人之际,就是他老马家出力之时。中马大学一毕业,或可以读研究生,或可以留在北京、上海风光风光,百分之百不要回到这个边远山镇半死半活的厂子里来。但中马毕竟拗不过老马那一天一封的挂号告急信件。中马看到了那信,一如看到老马急切的眼神,眼睛里滚出点点泪花。于是,中马回到了老街的厂子里。

又过了几年。小马也大了,却不成器,书也不念,终日里闲逛。老马很是伤透了脑筋,劝小马进厂子里做一点小工,别到处逛,逛出事来。小马却不买账,说,别说做小工,就是正式招我进厂,给个你老马屁颠屁颠一样的车间主任,我还不稀罕呢!老马气出病来。他晓得,厂子这几年越来越难了,已很难养活厂子里这一大群人了,别说招工,要小马进厂做小工,都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他老马还能说什么呢?他看着日益破败的厂子,他看着越来越不像话的小马,像揪心一样痛。

其后几年,老马家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先是大马下岗了,接着中马也插不上手,最后老马也无事可做了。小马呢,已经有三四年不见人影了。据说,小马临走时抛下一句话,他去闯荡去了,回来后给大家一个惊喜。谁信?反正,老马到死也绝不相信的。

有一天,小马真的回来了,不仅没有逛出事来,还一身光光鲜鲜。老马老是往小马身上瞅,一脸的不相信。让老马怔怔地最不相信的是,小马这回还收购了一个厂子,而厂子不是别家,正是老马干了几十年、小马招不进工的厂子!

机器又响了,工厂又冒烟了,中马、大马又进厂子里了。好说歹说,老马又当上了车间主任。

老马到死也没有弄清,搞来搞去,又是一个轮回!

反正,老马到死都没说。

选自《湘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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