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免,为了信仰的崩塌与背弃

2023-12-12 01:59郁宝华
新楚文化 2023年21期
关键词:象征信仰

郁宝华

【摘要】《赦免》是美国20世纪早期著名作家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小说围绕少年鲁道夫三次到施瓦茨神父面前进行宗教忏悔而展开,以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和大量的象征意象,展现了少年为“火热的丰富的生活”所吸引,逐步背弃宗教信仰、肯定自我以及施瓦茨神父信仰崩塌的过程。《赦免》中的少年鲁道夫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的童年,而施瓦茨神父则是少年鲁道夫精神上的父亲。

【关键词】信仰;崩塌与背弃;心理描写;象征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2-0030-04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1940),是20世纪20、30年代美国著名作家,他一生虽然短暂,却以《了不起的盖茨比》等4部长篇小说和160多篇短篇小说[1],真实和生动地再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爵士乐时代的社会生活、精神风貌以及文化特征,被誉为爵士乐时代的“桂冠诗人”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

作为一位杰出作家,菲茨杰拉德是时代精神和社会心理的敏锐观察者、深刻表现者和尖锐批评者,他的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以悲剧的形式展现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对美国梦的追寻与幻灭[2]。小说主人公盖茨比是经济繁荣时代不择手段追求财富与享乐,同时又丧失了理想与信仰的一代美国青年的典型。菲茨杰拉德最优秀的短篇小说编入《新潮女郎与哲学家》(1921)、《爵士乐时代的故事》(1922)、《所有悲伤的年轻人》(1926)和《清晨起床号》(1935)等四个短篇集中,这些小说从不同的人生侧面描绘了这一类美国青年的生活史和精神成长史,往往在嘲讽和批判中寄寓着对人物命运的深切同情,《赦免》就是这样一篇代表作。

一、主题——信仰的崩塌与背弃

长期以来,研究者大都关注菲茨杰拉德的长篇小说,对他的短篇小说研究较少,甚至有评论者认为他的短篇小说良莠不齐,不少都是成名后为了稿费收入的应付之作。《赦免》(Absolution)出自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集《所有悲伤的年轻人》(All the Sad Young Men,1926),这是他的第三部短篇小说集,也被认为是他最铿锵有力、最具艺术功绩的短篇小说集。小说集中共收录九篇小说,《赦免》(Absolution)是第四篇。在菲茨杰拉德的所有作品中,《赦免》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因为菲茨杰拉德本人曾经说过《赦免》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序言或引子,因此《赦免》中的少年鲁道夫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盖茨比的童年[3]。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围绕少年鲁道夫·米勒三次到神父面前进行宗教忏悔而展开。三天前的星期六,鲁道夫在父亲的要求下到神父面前告解,因为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去告解了,鲁道夫在告解中不经意间撒了谎,犯下了亵渎宗教信仰的第一重罪。为了避免在第二天领受圣餐,从而犯下更严重的渎圣罪,他故意在第二天早上喝水,这样按照教规,就不能领受圣餐。他的行动被父亲发现,父子发生激烈的冲突,在父亲的逼迫下,他不得不在领受圣餐前,两天中第二次走进教堂的告解室,但出于对父亲的反抗和复仇心理,少年故意在告解时撒了谎,并和众人一起领受了圣餐。三天后的下午,因为亵渎信仰而不堪心理重负的少年主动来到神父家里忏悔自己的罪恶,却意外触发了神父的信仰崩溃,但神父的“教诲”也让少年最终完成了对自我的肯定。

因此,小说的主题无疑是关于信仰,对于少年鲁道夫,是背弃信仰的心理过程;对于施瓦茨神父,则是信仰崩塌的过程。

二、情节——对少年与神父的心理分析

少年鲁道夫成长在一个天主教背景的家庭中,他的父母严格遵守教义教规,这对少年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少年不愿去教堂告解,是因为已经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内心中有了隐秘的关于异性与爱的憧憬,这种隐秘的心理在他的认知中,与天主教信仰相冲突,是犯了第六和第九诫(毋行邪淫、毋愿他人妻),虽然他并没有真正与人通奸或垂涎过邻居的妻子,但毕竟是“犯了心灵里淫秽的罪”。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少年在告解时连带说了很多“不太丢脸的过失”,“这些过失构成了一个灰色的背景,衬托之下使他心里淫秽的罪就不显得那么漆黑了”。在神父面前承认“我说过污秽的话,有过邪淫的思想和欲望”,对少年来说,是经历了紧张的思想斗争,因为他自认为已经“触怒了上帝”,必须“使上帝确信他是真心痛悔”,必须“真诚地自怨自艾”。但即使在神父面前袒露了这些思想,他依旧向神父隐瞒了内心真实的欲望,“他无法告诉施瓦茨神父,当他听到这些奇怪的淫词浪语时,他脉搏跳动得那么厉害,当时他心里起了一阵多么强烈的奇怪而浪漫的冲动”。

小说最动人的地方在于细致刻画了少年复杂的心理变化过程。从不愿告解,到他向神父坦白“我说过污秽的话,有过邪淫的思想和欲望”,从而“感到松了一口气”,这是他心理变化的第一个阶段。但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神父问:“你说过谎吗?” 这个问题使他吃了一惊。像那些本能地惯于说谎的人一样,他对于说真话是非常尊重而且敬畏的。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很快地答复道:“不,神父,没有。我从来不说谎话。”

有一会儿,他好像坐在国王宝座上的平民一样,尝到了享受殊荣的骄傲。然后,当神父开始喃喃地说些照例的温和的责备话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这样硬充英雄地否认自己说过谎话,是犯下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罪——在告解的时候说谎。

他意识到了自己犯的错误,想要纠正,但神父已经关上了告解室的滑板门。少年冷静下来,才感到了自己的谎言是多么可怕,他必须尽量避免在第二天领受圣餐(这是基督教的一种仪式,用无酵面饼和葡萄酒代表耶稣基督的圣体和圣血,由教徒领食,表示弃恶而趋于圣洁)。他立刻想到要在第二天清早“无意中”喝水,如此一来,根据教规,就不能在当天领受圣餐。少年在第二天(星期日)实施计划时被父亲当场撞见,父亲为他违反教规在领圣餐前喝水而大发雷霆,在父亲看来,忘记宗教是无法容忍的,“你第一步开始忘掉宗教,下一步就会开始说谎、偷盗,再下一步就要进教养院”。少年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向父亲“把一切经过和盘托出,准备挨一顿狠揍,要么就得领取基督的圣体或者圣血,犯渎圣罪,而遭到上帝雷霆的轰击”,但在这两者之间,前者对少年来说更可怕,“他最害怕的倒不是那顿揍,而是那个无能的人利用这顿揍所发泄的野蛮和残忍”。在慌乱和恐惧中,父子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父亲狠狠地打了少年,逼迫鲁道夫到教堂告解,祈求上帝宽宥,然后领取圣餐。怀着对父亲的强烈反抗心理,少年又一次走进了教堂告解室,并主动撒谎说:“我忏悔早晨没有祈祷”,当少年主动在上帝面前撒谎后,他的心理好像跨过了一条无形的界限,“他突然感情脆弱地高兴起来。他今后再也不会轻易地为了抽象观念而牺牲自己的心情舒畅和自豪感了”。他开始感觉到了心灵的解放,“现在他却在无意中发现,他暗中保留在深处的东西正是他自己的性灵——而其他东西,只是装潢门面,只是一块传统观念的招牌。环境的压力恰恰把他逼上了青春期的独来独往的秘密的道路”。正是少年对父亲微妙而强烈的复仇心理促使他走上了背弃信仰的第一步,但环境的力量毕竟是强大的,背弃信仰的过程不可能简单而迅速。虽然在跨过心理的界限后,少年已经可以坦然地无视弥撒仪式上传递到他面前的捐款盒,不再为自己没有钱可捐献而感到异常羞愧,但在真正要领取圣餐时,他依旧禁不住颤抖起来,产生巨大的负罪感,“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中,他犯了一系列的不可饶恕的罪行,一个比一个严重,现在他又将犯下最严重的亵渎神明的盗窃圣物罪了”。这种负罪感进一步产生强烈的恐惧,时间似乎静止,动作似乎暂停了,“鲁道夫张開嘴巴。他感到圣饼在自己舌头上留下了一股黏糊糊的蜡味。他一动不动地跪着,好像过了一段漫无止境的时间,他的头依然昂着,圣饼在他嘴里没有溶化”。在领取圣餐前后而产生的种种复杂心理,就是少年鲁道夫心理变化的第二个阶段。

三天后的下午,不堪沉重心理负担的少年主动来到神父家里忏悔自己,当他在神父面前坦白了事情全部经过以及内心想法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他等待着神父对他的教诲以及以上帝之名对他的“赦免”,但神父接下来的话语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施瓦茨神父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少年,用一种古怪的声音说:

“当许多人在最好的地方聚会的时候,一切东西就会发出光芒。

“你可听到铁锤敲击声、钟的嘀嗒声和蜜蜂的嗡嗡声?嗯,这是不好的,要紧的是要有许多人在世界的中心,不管这个中心点在哪里。于是……一切东西都会发出光芒。

“你曾经参加过聚会吗?

“你可曾注意到每个人的服装都很适当?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去参加一个聚会,有一会儿工夫,每个人的服装都很适当。也许有两个小姑娘站在门口,有几个小伙子俯在楼梯扶手上,四周有一些花瓶里盛满了花朵。

“别再为上星期六的事情担心了。只有当你以前曾虔心信仰,背叛才意味着神谴,这个问题解决了吗?

“你得去看看公共游乐场。

“这有点像市集。可是要华丽炫目得多,要在夜晚去,离得远一些,站在一个阴暗的地方……站在阴暗的树下,你会看到一个用灯光做的大轮盘在空中旋转。小船顺着一道很长的滑坡飞快地滑到水里去。一个乐队在什么地方演奏,飘来一股炒花生的香味……什么东西都是闪闪发光,而又不会使你想起任何东西,你看到这一切好像一只大的彩色气球——悬在夜色里,好像杆子上挂的一只黄色的大灯笼。”

当施瓦茨神父带着神秘与狂热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年被惊呆了,他觉得这番话显得特别奇怪,特别可怕。但在他的恐惧下,他感到自己内心的信念得到证实了。

在某个地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华丽灿烂的东西,和上帝毫无关系。他不再想到上帝因他说谎而对他震怒了。因为他一定已经懂得鲁道夫说谎是为了使告解室变得更美好一些,讲一些光辉灿烂的话,使他的暗黑污秽的忏悔变得明亮起来,每当他说一件纯洁无瑕的荣誉的事情,什么地方便有一面光灿灿的锦旗在微风中招展。

在施瓦茨神父的“教诲”下,少年终于完成了对自我内心欲望的肯定,这也意味着他获得了最终的“赦免”——解除了旧信仰压迫下的心理负担。少年最终背弃了原先的信仰,或者说,与原先的信仰达成了一种妥协,在内心为自身的欲望“合法地”保留了一片领地。这就是少年鲁道夫心理变化过程的第三个阶段。

整篇小说中,少年鲁道夫心理变化的过程是合乎逻辑和情理的,正如前文提到,少年鲁道夫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盖茨比的童年,在一个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经济繁荣、物质丰富的工业化社会,传统的道德观念和宗教信仰逐渐被追求个人财富、追求物质生活享乐的思想所取代,人们的精神生活中,上帝不再成为最高的目标,“闪闪发光”的生活本身成为最终的目标。少年鲁道夫的心理历程,正显示了这种社会心理的变迁,成年后的盖茨比在豪宅里过着夜夜笙歌、灯红酒绿、俊男美女、挥金如土的生活,这种众生狂欢的画面,不正与神父所说的“公共游乐场”如出一辙吗?

倒是小说中神父的信仰崩溃过程显得有点突兀和难以理解,但其实也有迹可循。在小说开头,就已经描绘了神父的苦恼,他经常在夜深人静时流出冷冰冰的眼泪,每天下午阳光和煦,时间很长,他却不能和上帝作完美的心灵交往。并且,下午四点钟,那些从他窗前小道走过的瑞典姑娘,她们尖锐的笑声对神父就是可怕的不和谐音,以至于他只好大声地祈祷,恳求黄昏快点来临。他每星期六晚上听罢告解,从教堂回来,总要小心绕到马路对面,避开龙柏格药店,因为药店里传出廉价香皂的扑鼻香味,弥漫在四周空气中……

施瓦茨神父对少年所说的“只有当你以前曾虔心信仰,背叛才意味着神谴”,正好可以用来解释他的发狂和最终崩溃,他对少年的那些“教诲”,就是袒露了他自己的内心世界。少年的忏悔,促使他正视内心的真实,促使他意识到自身对信仰的背叛,也正因为他“以前曾虔心信仰”,所以这种背叛就成为不可承受的重负,最终导致了神父的猝然倒地。

三、结局——无处不在的象征

小说以神父瘫倒在地板上,少年受到惊吓逃离神父家为结局。但结局的精彩之处在于描绘了展现在精神错乱的神父幻觉中的一幅极具神秘色彩和象征意味的画面:

蓝色的西洛可风(欧洲南部一种带有雨云的闷热的风)在麦浪上颤动着,披着金黄色头发的女郎在田野间纵横的阡陌上走动,向在麦地里干活的小伙子们喊着天真烂漫的挑逗的话语。她们的腿在未上浆的方格布下面显露出来,衣领的边缘是温暖而潮湿的。火热的丰富的生活,在下午已经燃烧了五个小时,三个小时后,就是夜晚了,到处都有这些金发白肤蓝眼的北欧女郎和干完农活的身材颀长的年轻人,在麦地旁,月亮下面,双双躺卧着。

热风、麦浪、田野、金黄色头发的女郎、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挑逗的话语……所有的意象流动着温暖而潮湿的情感,共同指向“火热的丰富的生活”这一核心的象征意义。

“火热的丰富的生活”正与小说中描寫的宗教信仰形成二元对立。正是这种“火热的丰富的生活”吸引着少年,也撼动神父的精神世界。而具有这一核心象征意义的意象,在小说中大量出现:比如小说开头部分神父从他的窗口眺望所见的麦浪,“极目所至,只见达科他州红河流域麦浪滚滚,不禁心悸”;经过他窗口的那群瑞典姑娘发出的“狂热的少女的笑语欢声”;龙柏格药店里的“黄灿灿的灯光”和冷饮柜上的闪闪发亮的“镍制龙头”;他躲在书房里想要逃避却总是逃不了的“灿烂的阳光”;以及小说结尾部分他向少年描绘的“星那样大的灯”,“我听说在巴黎还是什么地方有一盏灯像星球一样大,许多人都有——许多寻欢作乐的人,现在都有各种各样的你从来没有梦见过的东西”;至于神父所描绘的“公共游乐场”,更是集中显示了这一象征意义。

在少年身上,这一象征意义还体现为他心目中的偶像“布拉奇福德·萨涅明顿”,这个“棒球运动员”代表少年此刻对现实生活的最高理想,代表功成名就的人生。当他幻想自己成为“布拉奇福德·萨涅明顿”的时候,他感到身上充满了力量,“当他成为布拉奇福德·萨涅明顿的时候,他就流露出一种温文尔雅的高贵的气派。布拉奇福德·萨涅明顿无往不胜,生活在阵阵凯歌之中”。

在作者菲茨杰拉德的一生中,有一位费伊神父对他影响很大,是费伊神父教会他“从生活中汲取一切”[4]。小说《赦免》中的施瓦茨神父身上,很显然有费伊神父的影射,因为在小说的最后,正是施瓦茨神父让少年鲁道夫完成了精神世界的成长和蜕变,从而成为他精神上的父亲。

注释:

本文的引文全部出自《赦免》(《世界小说100篇——西方高校文学系中短篇小说教材》,詹姆斯·H·皮克林编,陈登颐译,青海人民出版社,1982:624-645)。

参考文献:

[1]吴建国.菲茨杰拉德创作简论[J].上海海运学院学报,2001(04):45-57.

[2]毛燕安.残破的美国梦——《了不起的盖茨比》文化解读[J].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4(01):70-74.

[3]周楚汉.时代冲突背后的超验主义——菲茨杰拉德《赦罪》中的隐性叙事进程[J].外国文学研究,2022(05):90-102.

[4]陈爱华.菲茨杰拉德主要作品中的父亲形象解读[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03):86-90.

[5]汤文.论菲茨杰拉德小说的叙事艺术[J].青年文学家,2022(20):1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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