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雪峰
当怀旧的感觉越来越困扰我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老了。不服老的心也已经憔悴了,思想的怪圈也越来越明显了,攀比的想法失去了应有的锐利。过去试想得到了,会如何欣喜若狂的劲头没有了。已经把得到看得那样稀松平常,足以说明我历经的沧桑和磨难已经消磨掉我原有的光环。以前为了得到,付出的代价不仅是为了满足虚荣心而已,还有一种给自己证明的强大愿望。生活可以缺这,少那的,缺少证明的心还真不行。想要证明自己的动力也是因为虚荣心而产生的。曾经把跳出农村,当成了骄傲的资本。时过境迁,我骄傲的资本是什么?在惭愧的内心面前,我只有低头了。我从村庄到城里,从土房到楼房,质变到底有多少?睁眼看到的楼房,已经不能够让我心动眼热的时候,并不能说明我在城里生活得不习惯,不自在。思想需要返璞归真,我的灵魂又回到了乡村。回到了能够活泛我记忆的老村庄。
心绪不宁地走在熟悉的村落,在逍遥的村庄面前,我像是一个丢失又回来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手足无措和慌乱不安。村庄的味道一下子安抚了我的心绪,我顺着村庄,挨家挨户地转着。转到一个墙体快倒的土房子跟前,我久久站在那里不动了。眼睛仿佛被钉子钉在那里,似乎那个快要塌了的土房子藏着我曾经的秘密,让我百看不够,千看不厌。土腥味粘连着我的嗅觉,让我怎么也闻不够。于是,我从大门走进去,从窗子爬出来,带一身土出来,虽然土得掉渣,土得可爱,可是还找不到一点儿小时候野的样子。现在看来找到野的样子已经不可能了,只能试着模仿小时候野的样子。模仿是可笑的,也是新奇的;是可爱的,也是难受的。不管此时穿什么笔挺的衣服,脱不脱都无所谓了,衣服并不重要,不像小时候那样,大体就这样从容不迫地冒着一股勇气体验一下。
除了爬窗子翻墙,我还爬上了房顶,瞭望整个村庄。房顶充当了我的瞭望台,我沾沾自喜与房顶之间有了短暂的默契。在房顶上躺会儿,晒晒太阳,伸伸懒腰,小时候的情景立刻回到眼前时,欣慰的眼泪湿了一块儿房皮,我立刻想和好泥巴,做成碗,闻一下,然后摔在地上。泥碗啪的一声,破了,眉眼也笑开花了。想到这里,我索性躺着不起来,继续想着小时候的各种玩法。太阳也嫌麻烦,不奉陪到底,我只好送走太阳迎来星星。
太阳落山了,我还是不想就这么快离开。等星星满天时,我还要躲在草垛里面,等着伙伴们迫不及待地发现我。我吃惊并遗憾地认输,然后,才极不情愿地让伙伴们藏起来,我开始找他们。星夜不断让我们重复着这样的游戏,快意让我们感到夜晚的短暂。我喜欢藏深,让伙伴们找不到,伙伴们夸张地喊着叫着,喊叫声响彻夜空。鬼鬼祟祟找我的情景,就像电影画面出现在眼前。等他们找不到时,我再悄悄地溜回来。其实伙伴们都比我聪明,他们早就在我家里守株待兔了。看到伙伴们在灯光暗淡却温暖的屋里叽叽喳喳嘲笑我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好笨,但是心里却是温暖感动的。多么想继续找一群伙伴们玩捉迷藏,让我在梦里异想天开也好啊。现在就想,却很失落。农村天黑下来,就是孩子们悄悄睁开的眼睛。小伙伴们在各种圈落,毫不顾忌地跳进跳出,踩着大粪猪粪也在所不惜,毫不惊慌地在草堆上擦一下就了事了,只要不被伙伴们发现就是最好的效果。黑夜是美好的,我眷恋不舍的夜晚,住着很多的玩法还有梦想。农村给孩子们标配的各种玩法,让天地也不得不留心关照他们的开心玩耍。
盼着这个土房子就这样存在着,希望它别垮塌了,也别再翻盖。别像我家的老房子塌进大河里,连同我的记忆都随着波浪流走了。老房子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记忆,现在却让我痛苦不堪。或许,那时我真的没有在意它的存在,就像没有在意一块土坷垃一样,觉得它平凡得根本不会让我有多看一眼的心思,就连情绪渲泄,都想不到它。现在特别在意,但却又失去了记忆。老房子不在了,我的情愫自然寄托在乡村所有的土房子。一个老房子连累了所有乡村,所有土房子,让它们均等成为我记忆的源头活水。能记起来的尽量回忆,千万别让记忆松懈,只要有空,就让记忆随波逐流。我用力回忆,希望从中找到某件事情来证明我对老房子的浓浓深情,并自然展开延续。
那时,只觉得它低矮,逼仄,家里来客让我感到难堪脸红,能够让我欣慰的地方就只有夜晚的房前屋后了。不起眼的夜晚,淹没了并不起眼的低矮土房子,我又喜欢在暗夜的房前屋后躲藏着。只有星星能够窥察我的心思。我怕见家里来人,不管是什么人都怕见。本来见人脸就红,加上屋子矮小,让羞于见人的我更加没有一丝勇气和自信。家里来人,我躲在房后,人走了,我悄悄回来。屋子小,可是我的心思很大。舅舅找对象,喜欢把舅妈带到家里,母亲做好的肉面尽管很香,对我很有诱惑力,我都能抗拒着诱惑,躲在房后不回来吃饭,直到舅舅舅妈走了,我才回来。多么希望舅舅舅妈不要留宿我家,如果留宿,我就会义无反顾地去麦场上的草垛里睡觉。当然会给母亲撒谎说到奶奶家睡觉。睡在麦草垛里,感觉星空离自己很近,不起眼的自己,在了不起的星星的关照下,高远志向填充了心灵,让我不再孤单,渺小的自己也强大起来了。
老房子如果现在还在,我宁可不在意其他东西,都要好好在意它的存在。只有从眼前消失的东西,才是弥足珍贵值得回忆的。因为当年我的不在意,它竟然连流年烟火的味道也不曾给我心灵留下痕迹。烟火的味道也被无可奈何淹没在当年风尘里。老房子就像一股飘渺的烟雾,令我追悔莫及。最珍贵的东西通常都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上天也爱将最珍贵的礼物送给最不起眼的人。就像夜空送给特别喜欢星星的孩子,尤其喜欢躺在草垛上看星星的少年。
不细想,丢失了记忆已经让我伤怀备至。我只能拽住眼前勾起回忆的物象。和小时候有关的一切必须随月光一起走到我面前接受我的爱抚和检阅。只有这样,我思想和精神的状态才会像小时候那样。过去的回忆不断创造着现在的甜蜜和幸福。还有什么能勾起我的回忆呢?其实躺在房顶上,钻进草垛里,爬进地道,跳进猪圈里等等,闭一会儿眼睛就能浮现出来许多生动往事。在追忆往事中老下去,真是一种欣慰的人生。
小时候,老房子之所以没有给我留下太多记忆痕迹,是因为我在老房子里睡觉的时间不够多。奶奶家、伙伴家,逮着谁家就睡在谁家。有时,遭到母亲责骂,我便赌气不回家里睡觉,地道、瓜棚、草垛、房顶等都是我睡觉的地方。睡在那些地方,我好像处在什么内容都有,又好像什么内容也没有的静态之中。感觉自己脱离了现实,超脱了尘世,好像注定要长大,注定要自主,长大了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个村庄。那个令我心酸自卑低矮的土房子,见证了我成长过程中的困惑迷茫和快乐充实,也鞭策了我的心灵。我的好多记忆都被老房子消磨光了,而老房子又被时光消磨光了,记忆中老房子的灵魂却还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