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民族大学 王玉坤
母亲躬身在菜地里,手里握着一把上了年纪的锈迹斑斑的铁铲,用它在菜根的地方轻轻剜一下,那些菜就应和着母亲,纷纷从泥土中脱将出来了。
我趴在屋前的廊檐下写作业,算着不是很懂的算术题,念着文具盒背面印制的乘法口诀表,嘴里念念有词,像极了一位闭着眼睛敲木鱼的和尚。
太阳只剩下一墙之高,像个玩累了的孩子,脑袋趴在墙头,把余光洒落进门庭里。瓦红的墙面在余晖的涂抹下显得更加鲜亮了,宛如搽了胭脂的少女的娇羞面庞。水泥廊台把太阳一整天的热量都吸收了进去,在傍晚时分散发出余温。我坐在那里,汗珠不时地沁出来,它在哪里冒头,我就用笔在哪里画一个圈。画得累了,便去看地上的蚂蚁,它们像行军的队伍一样有序而规整。它们在搬家,雷阵雨就要来了。
母亲用铲来的菜做了一碗鲜美的面条,她对我说:“孩子,赶紧吃,吃完了去写作业。”
“你怎么就下了一碗?”我问母亲,“你怎么不吃?”
“天闷得慌,就要下雨了,”母亲说,“我得去帮你大舅收粮食。”
母亲一边换衣裳,一边继续叮嘱我:“要是下雨了就把门窗关好,哪儿都不要去。等我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问母亲。
“现在还不知道,”母亲说,“忙完了就会回来的。”
我点了点头,用筷子去扒拉那碗新鲜的面条。面条的上面躺着一个圆滚滚的荷包蛋,白里透着黄。我用筷子头戳了一下,橘黄的蛋心像奶油一样流淌了出来,晕在了白色的面条和绿色的菜叶上。我挑起它们,一股脑儿地吃下去。
臂里夹着口袋,肩头荷着木锨,母亲走了,远去的背影越来越黑、越来越小,小得跟地上的蚂蚁一个样。我夹起一小段面条甩在了蚂蚁来回的路上,有的被烫着了,四脚朝天,满地打滚;有的只闻了一下,便匆匆离去。但很快,一大群蚂蚁便围将上来,将那根面条团团裹住。白面条霎时变成了黑面条。
太阳盖着大地的被子睡下去了。阳光一走,风便起来了。它们在树梢上打了个转,制造点动静,就又奔赴下一棵树了。它们不为谁而停留,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为止。
可风的力量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没有丝毫要衰减的意思。风的数量也是庞大的,一批风走了,后面的一批飞也似的扑过来,又制造出了更大的动静。
我把作业本拿到屋里去,防止风把它们明目张胆地带走。廊台上的小板凳被端进来放在了靠墙的位置,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屁股的光临。墙上贴着一排整齐的奖状,奖状的四角用大头钉按在了墙里。只要我的语文和数学,抑或其中一门的成绩考得好,便可以得到它们,也可以得到一朵纸做的大红花。老师把大红花端正地别在我的胸前,我很骄傲地向家走去,接着得到的,是过路的人和村里的人无以吝啬的赞美。
屋子外的黑像荷包蛋的蛋心一样越来越浓稠了,把房屋和村子都吞进了肚子里。我已经早早地打开了电灯,用它来对抗黑夜那饕餮般的大嘴和浮鸥般的脾胃,防止我被一起吃下去。电灯是我父亲装的,他是个电工,总爱摆置一些新旧家电。比起村子里那些闪着昏黄眼睛的大灯泡,父亲的这个日光灯管算得上是一件很高新的科技产品。
事实证明,日光灯深孚众望,它散发出来的白色光芒不仅填满了整间屋子,还顺着门框飘到了屋外,在地上投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来。这方小小的光亮土地对人来说微不足道,可对那些蚂蚁来说,就是一整个世界。
蚂蚁会需要光亮吗?我不知道。
我一边听着屋外的风,一边演算着那些习题。风呼——呼——呼地吹刮,涌进了我的耳朵里,也调皮地钻进了我的心里,它们用尽全力将我扑在作业本上的思绪拉扯到无休止的黑暗之中,仿佛它们知道我天生怕黑一样。
我是怕黑的。偶尔母亲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也会在旁边帮衬,不是在锅台后传火,就是在锅台前翻菜,以防火太大或太小以及菜太老或夹生。但母亲也会让我回正房里干一些杂事,譬如收取忘在院子里的衣服。
大多时候,我是不愿意出去的,她就会拿着烧得通红的火钳在我的面前比画吓唬我。在我很不情愿地走出屋后的厨房时,总要看一看头顶的天,和暮色比一比谁的胆子更大。一般来说,输的那个总是我。
我收衣服的流程一般是先飞快地跑到卧室门口,开一条缝,猫着眼看看里面的状况。尽管我每天晚上都睡在那里,比任何人都熟悉,可我总觉得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藏匿在巨大的黑暗中。我将背贴在墙上走,那使我有一种厚重且可以信赖的安全感。到了开关的正对面,我便睁大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头,猛地戳一下凭着感觉找到的开关,“啪”一声,屋子便亮了。在我看到像白天那样只有一些床椅家电时,我的心踏实下来。我走到院子里,就着从窗户里透出来的微光,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挑回来。最难熬的,要数关灯。我会站在开关旁,背靠着墙,用弱小的双眼整体地打量一下屋子,然后在心里计算着走出卧室的路线。“啪”一声,屋子黑将下来,我像只受了惊的野兔,箭一样地狂奔着逃出来,一路小跑来到厨屋。
母亲看到我慌慌张张、惊魂未定的样子,便会问我:“这孩子弄啥嘞?”
我满脸赧然地哂笑,一屁股坐到烧火的坑上,看着锅灶里蹿起的火苗,温热的火光很快将我的脸面烤热,我感到一种从天上到地上的踏实之感。
“小夏,小夏!”我听见大伯呼喊着我母亲的名字,“小夏在家不?”
我从板凳上下来,站在门口,对着夜色说:“俺妈不在家。”
“你妈去哪儿了?”大伯问我,“啥时候回来?”
“去俺大舅那儿了,”我说,“帮着他收粮食。”
“好,我知道了,你回屋吧。”大伯对我说,“快下雨了,我还想让她帮着我收嘞!”说完便离开了。
我回到屋里,趴在八仙桌上继续完成我的作业。大伯走后,屋外的风似乎小了不少。短暂的安宁包裹了我的内心,就像那些江水经过了漫长的奔流,来到了一汪湖泽之中,平静而美好。
这种平静与美好终究是短暂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风呜——呜——呜地跑过来了,院里院外的树开始变得兴奋起来,摇头晃脑的,它们的毛发被吹得像电流一样咝咝作响,在狂风之中凌乱。倏尔一阵大风吹来,撞开了卧室未曾紧闭的窗户。窗户被风打得咬牙切齿,吱呀作响。风从门窗灌了进来,赶跑了逗留在屋子里的闷热气儿,我感到一股近乎寒冷的冰凉感席卷全身。我打了个冷战。紧接着,日光灯的光亮也被吓跑了,黑暗包裹了我和整个村子。停电了!我的心像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窖,觉得自己就要被囚禁了。我啊呀呀地想哭出声来,可是母亲去了舅舅家,而父亲远在千里之外,他们不会听到我的哭声,现在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哭声。
我从板凳上下来,双手伸得笔直,像瞎子摸象一样。凭着感觉,我拉开了条几下方的抽屉,摸出散落在角落里的半截蜡烛,找到火柴并点燃了它。黑暗迅速从我的周围逃离了。我将蜡烛焊在了作业本的正前方,幢幢的烛影投射在八仙桌上。对我来说,这样的影子是不足为惧的,因为它是光明的儿女,而光明的儿女是值得被善待和呵护的。
我壮着胆子关上了卧室里被风吹开的窗,接着又关上了堂屋的大门。黑暗和狂风都被我困在了屋外,可这样显得屋子里太安静了。那只烛火的微光又太过有限,而东西两间屋子里还是黑漆漆一片,我怕从那里会走出什么诡谲来,便又从别处找来了新的蜡烛燃在那里。两间屋子顿时光明了起来。
俄而之间,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伴随着雷鸣和闪电,还有那无休无止的招人厌烦的风。雨啪——啪——啪地打在了土地上、树叶上、房顶上,有的则随风打在了门窗上,要把玻璃钻出一个个小窟窿眼儿似的。雨点是那么紧、那么密,一阵接着一阵,一阵高过一阵。
大舅家的粮食收完了吗?没有收完会不会泡了水?母亲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大伯有没有找到人手呢?如果没有,他们家新收的粮食是不是也要被雨水偷窃了去呢?
唰——唰——唰,雨水是那么紧、那么密,一阵接着一阵,一阵高过一阵。
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呛鼻的烧焦味儿,这是我趴在桌上睡醒后的事了。
作业本前方的半截蜡烛已经燃烧殆尽,黑乎乎的蜡芯蜷缩成一团躺在那里,气息奄奄。油亮通红的八仙桌被蜡烛烫出了一个疤,很难看,如果被父亲知道了,我又免不了挨骂。这是他去年年前在县城里精心选购的桌子,费了很大气力才托人从县城运回来的。他像鸟兽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惜这张崭新的桌子,逢人便说它的好处与妙用。我尝试用掩耳盗铃的方式逃避它,干脆不再去看那个被烧得焦黑的疤痕。
没有了那半截蜡烛,堂屋的光亮暗下去一些,东西两屋的蜡烛还在持续地燃烧着,平静的光影代替了忽明忽暗的鬼影。我这才注意到,屋子外的风终于跑累了,歇了下来;雷公和电母也逐渐远去了,他们像是着急回家,只是刚好路过我们的村庄而已。
我打开门,一股雨水的清新羼杂着泥土的腥臭味儿扑面而来。但一年中能闻到这样气息的次数不是很多,我便没有拒绝它们,仰面朝天地大口呼吸了起来。
就在这一吸一呼之间,整个村庄因我而发生了变化。
我看见,在我吸气的间隙,天空变得敞亮了一些;而在我呼气的刹那,黑暗就又折返了回来。
我变得兴奋起来,走进屋去,分别吹熄了那两盏烛火。我置身于黑暗的涌流之中,尝试着大口吸气,果然,黑暗的潮水便从我的脚下退却;我再缓缓地吐气,黑暗的浪潮便再次向我扑打过来,房间又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母亲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想着去找她,把我能吞吐黑暗的力量告诉她并呈现给她看。
我把书和作业本合上,装进了书包里。掩了门走出院子,我来到村子里唯一的大路。往南走,可以到我的大舅家;往北走,可以去我的大伯家,那里是河流的高地,也是我们村子稻场的所在地。值得说明的是,我的大舅和我的母亲并不住在同一个生产队,我要去母亲收粮食的地方,则需要往东走,那里才是大舅晾晒稻谷的场地。
我沿路而行,村子依旧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豆大的烛光忍不住寂寞要从窗户里钻出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暗夜浓稠,湿漉漉的水汽从下往上冒,黏糊糊地粘在我的大腿上。泥土踩在脚下,软软乎乎的,但它们太过于娇气,一旦赖在鞋子上便不愿再离去了。河渠之中因落差而产生的跌水让暗夜不再寂寞,我们村子里水的呢喃向来是那么柔弱,使人听过一遍便难以再忘却。远处的稻田里有蛙鸣,但我觉得大多是蟾蜍,大抵是因为相貌丑陋,所以只得在见不得人的黑夜里肆意聒噪。天上的云也随着风的脚步逐渐远去了,闪电在天边依旧不时地彰显着它的威仪,使人远远见了也胆战心惊的。偶尔有几颗星星探出头来,对着大地和生灵们闪耀,它们的光芒过于短暂,也正是须臾的闪耀成就了它们的永恒。有的时候几乎看不见它们,但一旦看过后,便也不能再忘却了。
汪——汪汪!一阵突如其来的狗吠把我吓退到了路边。我端着手,呆呆地站着,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只狗,于是,我便大口吸气。黑暗在我的周围退却了,光亮显现出来,映在了狗的毛发上。
这是一只全身乌黑的小狼狗。它体型健硕,四肢发达,修长的腿让它站在那里显得很高贵。它毛色鲜亮,粗犷而顺滑,尽管有些泥渍粘在了上面,也正是这样使它看起来更加骁勇善战。
小狼狗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守卫领土的士兵。我尝试着慢慢地挪移脚步,但它的机敏没能被我的小伎俩骗过去。只要我的脚步动了哪怕一寸,它就扯着嗓子狺狺狂吠,接着,便有更多人家的狗应和着它,一起撕心裂肺地吼叫。我怕更多的狗跳出来将我作为它们的猎物,在周围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我,便与它僵持着不再动弹。
我是怕被狗咬的,事实上,我们村子里的许多孩子都怕被狗咬。那年,许二愣子家的小孩因为去别人家串门儿,就被遽然窜出来的一条狗咬伤。那条狗刚刚生了崽,见不得生人。见许二愣子的儿子屁颠屁颠地跑过去,那只母狗一下子窜到了他面前,将他的手臂死死地咬住,僵持了好久才被人们用棍子驱赶开。
我站在路边一动不动,那只小狼狗便也一动不动,也不叫唤。但是这样,我无论如何也见不了我的母亲,同时也无法再掉头回去了。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我想起了父亲教给我的对付野狗的方法:“狗如果不动,你也不要动,等它放松了警惕,你就一猛子蹲下身去,再猛地站起来,吓唬它。”他还说:“你的旁边如果有砖头,就趁着蹲下去的时候捡起来,瞄准了扔给它,狠狠地砸它的腿。”
想到这些,我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我开始大口地吸气,努力让周围的亮光聚集得多一些,好让我看清哪里有我需要的石块。在我左脚前方的牛筋草下方,我隐约看见了一小块碎砖渣。我和小狼狗对视着,它望着我,我也望着它。我照着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咬了咬牙,一狠心猛地蹲了下去,嘴里叫喊着“啊呀呀”,很快又站了起来,整个过程也就不到一秒钟。小狼狗果然被我的举动吓得掉头退却了几步,接着又是一阵汪汪汪的狂吠。但此时的我已暗自狂喜,信心大增,走了两步拾起草下的砖渣朝它扔了过去,一下砸在了它的肚子上。小狼狗受挫似的嗷嗷嗷地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村子里的灯已经亮了起来,它们就像是村庄的胆一样,亮的灯越多,村子的胆子就越大,就越不惧怕黑暗。
我依旧保持着匀停的呼吸,像萤火虫那样一闪一闪地穿行在茫茫的夜色中。月亮升起来了,我的光和着月亮的光使我能够看得清路面、分得清水草了。我朝着村子的东边走去,去我的大舅家,寻找我的母亲。
潦水河挡住了村子里唯一的大路,从这儿开始,房屋变得稀少,沟塘铺展开来,月亮在它们的上方照镜子,将一抹愁容映在了水中央。潦水河静悄悄的,那些沟塘也静悄悄的,它们心照不宣地甘愿为月亮的梳妆打扮奉献着。
我走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草叶亲吻着我的腿脚,弄得我全身都痒乎乎的。我感到了一阵尿意,褪了裤子对着沟塘尿了下去。尿液砸在水面上,似乎弄疼了它们,发出哗啦啦的叫喊。从我尿下去的地方,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波纹,它们让我看清楚了月亮的真实容貌,它不过是一个愁容满面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布满整个沟塘。
我吹起了口哨,愉快地朝着东方走去。
一棵榆树老气横秋地长在不远处的田埂边,我晃荡着身子向它走去。露水已经把我的双腿打湿,它们从草叶上滑脱下来,溜进了我的脚踝里。我看清了这棵老榆树,它十指朝天,叶子不是很多,个头不是很高,需要我将它的手指掰开一个才能走过去。他的十根手指都是平直的,但有一处,像麻花一样卷了起来,有一截像个弹弓把那样耷拉在那里。
我走近前去看了看,接着,“啊呀呀”的叫喊从我的嘴里迸发出来。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田埂上。
那是一条赤链蛇。在我叫喊的间隙,我看清楚了它。信子正从它的嘴角里吐露出来,像看见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餐。
我的双腿像筛糠一样止不住地抖,那些草叶子也忍不住地嘲笑,都跟着抖了起来。我不仅怕狗,更是怕蛇,今晚都让我遇见了。我暗自唾骂自己晦气。我的父亲没有教给我对付野蛇的办法,我的母亲也没有。我绝望地低下头去,将头埋在了两腿间。
一束手电筒的亮光从我的后背射了过来,我侧着身体回头看了一眼,光线照得我睁不开眼。
“谁呀?”一个男孩的声音。
“我。”我说,“你是谁?”
“手电筒”走近了我,贴在了我的脸上,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你是谁?”我继续问他,“我看不见你。”
“是我啊,张超福。”男孩将手电筒在自己的脸上晃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吓死我了,”我把刚才憋住的气息一整个呼出,用被解救的声音说,“前面有蛇啊。”
张超福是我的同学,他家就住在沟塘的水圩子里。他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绕过我,朝那棵老榆树走去。我看着他右手拿着手电,左肩扛着羊角木叉,像一个喝了许多酒的老汉。
他示意我举着手电,自己拿着羊叉去挑蛇。起初,那蛇总是稳稳当当地盘在树枝上,不是尾巴下来了,头还在上面,就是尾巴死死地缠住,头耷拉着。张超福也是艺高人胆大,不紧不慢地与蛇周旋。他用羊叉缠绕住蛇的上半身,再慢慢地扯着身体让它脱离老榆树。终于,蛇完全攀到了张超福的羊叉上,只见他奋力一甩,将蛇狠狠地摔进了沟塘里。
水面再一次发出了惨痛的叫声。
“好了,走吧。”张超福说,“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俺大舅那儿,”我说,“俺妈在帮他收粮食。”我接着问他:“你要去哪儿?”
“我帮着俺家收稻,刚从稻场回来。”张超福说,“俺爸说太晚了,让我先回来睡觉。”
“你要去那队,还不近嘞。”张超福说完把手电筒递给我,“手电筒给你用吧。”
“谢谢,我不用手电筒就可以看见。”我说,“现在月亮这么亮,没事的。”
张超福还是把手电筒塞给了我,扛上他的羊角木叉朝圩子里走去了。
我摸了摸湿漉漉的屁股,朝月亮啐了一口,继续朝大舅家走去。
穿过了沟塘,绕过了水圩子,就又是平坦的开阔地了。小屋零星地散落在田地间,不时传来几声狗吠。村子阒寂起来,脚底下尽是摩擦草叶发出的嚓嚓声。
我拖着迟缓的步伐沉闷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我隐约看见了成排的房屋,房屋边有树,树上有鸟,鸟儿在疲惫地鸣叫。我垂着头朝它们走去,也不去看脚下的路,不管是不是有狗、有蛇……
新鲜的稻香钻进了我的鼻腔,湿漉漉的草茎在我的额头上打结,我撞上了一堆新鲜的稻草垛。我俯下身去,趴在了它的身上,它也用那光滑的臂弯接纳了我。
不知睡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睁开疲倦的双眼,看到了我的大舅。我大舅的眼睛异常明亮,耳朵绝对灵敏,是他先发现了我。我看到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火红的太阳正等待着喷薄而出。
接着,他呼喊着我的母亲及其他众多寻找我的村里人。他们一同向我走来。
我的手被大舅攥在手里,一瘸一拐地走向人群。
“你怎么不在家,跑到了这里?”大舅问我,“你的屁股怎么回事?”
“我跑到这里偷吃黑暗来了。”我说。
“黑暗好吃吗?”大舅满脸狐疑地问我,“是什么味道的?”
“不好吃,是复杂的说不出来的味道。”我回答道。
大舅没有再询问我,只说:“这孩子怕是烧糊涂了。”
我转头望向那个高大的稻草垛,它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像那些黑暗一样,永远地消散了。虽然今夜还会有黑暗,但终究不是昨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