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国语大学 周如宇
艾菱乡的天空在稻香中浸成酡红。文秀的父亲赶着借来的牛车,载着妻子和新生的女儿从卫生所回家。河岸边的泥土潮湿柔软,河的那边,田野阔大无边。正是抢收的时节,割麦、脱粒、扬场、进仓,一日也不得闲。
皱巴巴的文秀安静地躺在母亲怀里,不知道自己耽搁了家里多少农活。文秀啊,快点长大吧!母亲心里愁极了,丈夫明天就回部队,干农活的时候谁来关照你呢?幸好河边有一面土墙。阴影在土墙背面生长出来,摇篮里的文秀在墙根下学会了自得其乐。
小河由北往南穿过庄子,和两个庄子外的绿杨湖比起来纤细柔弱。
那时候,小河还是清澈的,流动的。它是缠在庄子脖颈上晶莹的项链,意态缠绵地滋润着岸边恣意横斜的草木,容纳着岸边十来户人家张起的渔网,濯洗他们的米与菜,漂洗他们的手和脸。
只有庄里的人知道它,所以它微不足道以至于没有名字。孩童们大多是凫水的好手,他们在无边的盛夏,投进小河柔软的身体,揪起它闪烁的皮肤,感受它舒缓流动着的血液,用清脆而粗糙的语言敲碎河面的平静。
可是文秀敬畏这条河,这条河叫她认识了世上所有的水,并铭记着平静的表面下有最残酷无情的力量。孩子们总笑她:文姐姐永远最乖最听话,都不敢下水,是村里少有的旱鸭子。文秀小圆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不知道怎样搭话。文秀一生中有两次掉入这条小河。第一次掉进去,她还没有十岁。幸好臃肿的冬衣托起了她过分瘦小的身体,附近挑水的大人又来得及时。不过在冬天,每次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前,她还总是能清晰地回忆起水的严寒刺骨。
文秀是嘴慢的孩子,从不知争抢。邻居家的小东弟弟来做客,文秀就自觉地把稀罕的菜肴夹给他。过年了,文秀说:“妹妹都没有几身新衣服,先给妹妹做新的吧。”年年元宵节,各村的孩子都跑到街上玩灯。有捧着莲花灯的,有拖着白兔灯的。文秀家就买了个最普通的红纸灯笼,文秀让给妹妹玩了,自己点上燃烧的柴火。妹妹是个孩子王,领着一群高矮胖瘦不等的娃娃疯跑。文秀搀着小东跟在后头。于是小河两岸人来人往,闪烁着一簇簇灯火。
文秀的妹妹小名叫“阿凤”。“凤”安在这个乡下丫头身上是不会太过贵气的,这只凤儿羽翼丰满到独自飞去东莞时,文秀还一天到晚围在父母跟前方寸的土地转,好像被什么引力抓住,永远不会脱离冥冥中的轨道。
文秀是长女,又没有同胞兄弟,所以她面对父母时的温顺便比别的女孩多一份底气——她打小就知道自己没有“出门”的那天。夜来无事,母亲会打开藏在斗柜里的首饰盒给她看,却从不叫妹妹一起。“喏,这个绿宝石戒指是外公独留给你的。这个金镯子,我们之前一直藏在鸡窝旁边。你晓得吧,就是那堆碎瓦下面……”看着母亲细数她为数不多的财宝,文秀知道,母亲有句没明说的话——家里的好东西终归都是她的。
“还有这条项链,是我出嫁时你外婆给的。妈最宝贝这条,等你结婚了,就给你。”母亲粗壮的手指摩擦着项链上的挂坠。项链在电灯昏黄的光下闪烁,文秀的心好像被挠了一下。三姐姐的那条项链,也是这样的!小时候,文秀家和大伯家在一处烧火开饭。大伯家的三姐姐,姿容优美。大伯家有四个孩子,三个堂姐,还有一个堂哥。大伯高大英俊,他的子女中,三姐姐最漂亮。因为她脸型长,正好疏朗地包容下那双艳丽的眼睛和秀挺的鼻子。虽然两位堂姐嫁人了,但仍有这么多口人要喂饱,三姐姐一个人忙不转,文秀便常帮着三姐姐打下手。有一天,文秀发现三姐姐垂着头烧火时,领口滑出一根项链。金子璀璨坚韧的颜色随着灶火的晃动,在三姐姐颀长的脖子上闪烁。
“咦?三姐姐,这项链是?”
“嘘——对象送的。”
“是上次那个吗?”
“嘿,别叫你大伯听见。”
柴火噼噼啪啪地爆开,油烟沉淀出灰扑扑的温馨。
妈说:“你父亲家的人都是很好看的,你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是几个庄里有名的漂亮,就像你三姐姐一样。”
文秀想象不出奶奶的美貌,她记忆里的奶奶被阴冷的痛苦攫住了。她每天都声称自己有了新的病症,吵嚷着幻想中的疼痛与饥饿。她的大儿子那时常年在外工作,于是小儿子背负起“孝”字的沉重。她背着小儿子偷偷掐文秀和阿凤,但并不出于痛恨,而是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只是时有兴起的随意动作。
小文秀还是会帮着父母给奶奶布饭布菜,因为父亲严肃地告诉文秀,奶奶一生都很辛苦,不准和奶奶顶一句嘴。文秀仰头看着父亲,重重地点了头。
文秀初中毕业时,第二次落水。她骑自行车载着小东时,小东和她一起翻进了河里。那时候,她已经见证了种种不一样的死亡。先是奶奶像植物枯萎般自然地离开了,然后三姐姐也突兀地走向永恒的沉默。她已经能理解死亡的重量了,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小东举出水面的,这个勇敢的决定自己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她的脑袋里。她用手臂托着小东,让他向岸上呼救,任河水淹没自己的口鼻。原来水有独特的味道,水有自己的颜色,这些都是只在岸上行走的人所不能知道的。在泥土的滋味、墨绿的颜色中,文秀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在落水的前几日,文秀头一回尝试反抗父亲。父亲给文秀争取了一个农业技术学校的名额,据说毕了业就会分配去村里做小干部。
那晚,父亲高兴得连每日不变的青菜豆腐汤都砸摸出了新鲜滋味,他面色通红地列数起自己从当兵时开始的种种功绩,并夸耀自己在单位的人缘。说到兴起处,父亲要母亲去倒一杯小酒,好庆祝文秀仿佛已尘埃落定的大好前途。
“可是我想读高中。”文秀说。
“不是我的话不好听,可咱们文秀的分数上不了市里的好高中。”父亲说,“况且我听说,下一届高中毕业就不分配工作了。”
母亲偷眼看文秀。
文秀每天去镇上读初中,一个班也没有几个乡下孩子。文秀没有漂亮衣服,也没有收藏五色斑斓的明信片,用来抄写旖旎浮华的字句。她是那种毕业后会被大部分人忘掉的孩子。可其实她的心里暗暗较着劲。要考上高中呀!村里可不是每年都有高中生!隔壁红梅姐,多聪明的人,不也初中毕业就去学踩缝纫机了?可是,好不容易考上的高中在父亲眼里不值什么钱,好像辛苦守护多年的财宝连废纸壳子都不如。文秀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说什么也不答应去农校。
文秀的反抗是无声的,父亲的怒气像有待喷发的火山。一家四口人往日里热闹的饭席被寒冰凝住了,连妹妹也不敢大声讲话,只留下碗筷不合时宜地叮当作响,还有孤独的咀嚼声。文秀操起无声的钉锤,勇敢地敲打着父亲的愤怒——这块危险的金属,它能延展到什么程度,能忍受何种温度,能揉捏成什么样的形状,又最终如何绷断?她怕极了,只是硬着头皮在敲打,借着一点年轻的气性。
直到这块金属突然自己放松了体内的劲道,化开了。那一天父亲早早从单位回来,满面笑容,还提回来半只烧鹅。父亲自然地坐在上位,又把小东叫来,一起尝尝肴馔。
小东是个白胖的团子。小东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戴着眼镜,待人接物都慢悠悠的,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可他其实是位焊工。小东和他父亲是同一种模样,同一副神态。这种神态放在孩子身上就显得暮气沉沉,但大家都心疼小东,也原谅他的暮气,因为小东的母亲早早去世了。文秀家有好吃的,常把小东带上,甚至自己家舍不得吃的,也省出来给小东。
父亲要从乡政府调到县里工作了。在那次席面上,父亲异常地亢奋,他面色通红地讲工作调动的细节,逗笑,招呼客人——一样也没落下。文秀把鹅腿整个夹给小东,坚持她的沉默。在文秀小时候,三姐姐也是这么把最好的菜夹给四堂哥的。忽然,父亲话音落了,又瞥了瞥文秀。“要上高中就去吧,别一辈子恨我。”父亲认输了。
在父亲认输的傍晚,文秀送小东回家。小东家离得很近,他完全可以自己回去的。可是文秀看着小东圆溜溜的发旋,心中总漾起一阵慈爱。她不舍得小东独自回去,她对小东的疼爱甚至超过对妹妹。或许因为小东安静得多,或许因为文秀遗憾自己没有弟弟。唉,别人家都有男孩,我们家怎么偏生女孩呢?这不足为外人道的缺憾看似只偶尔冒出不起眼的苗头,好像一条小蛇陡然钻进心里咝咝吐信,实际扎着庞大的根系,是包裹住文秀的茧。
河边的泥路遍布着自行车轧出的凹痕和突起的土块。橙色的光影在文秀和小东脸上不安地晃动。小东什么时候成了这么沉的小胖子了?文秀腿很酸。在一处坚硬的石块上,自行车猛地颠动,向小河里歪去了。
无法抵御地下滑,湿的苦的土,混沌无边的水拥挤着蒙住所有感官。糟糕了!小东在哪儿呢?文秀扎挣着从水里抬出头,在断续的水幕间看到扑腾着的小东。小东!文秀想喊,但张不了口。小东要是死了,我也该被打死了!
建军回家时,小东已经睡了。他借着一抹月色,端详起儿子可爱的脸。
村里的孩子爬树摘果,下河摸鱼,向来无所不至。建军多么庆幸啊!小东从不出去胡闹。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舍不得他受一点伤害。他接到文秀家的电话时,厂房的嘈杂骤然离他远去,周遭喧闹的世界被一阵刺眼的白光牢牢捂住了。他简直要晕过去。虽然小东及时被捞出了水,没有大碍,可他还是后怕。建军摸摸小东的头,无神的双眼里溢出老泪来,滴脏了眼镜。柔和的夜色包裹着父子俩为数不多相依相偎的光阴。
犬向着黑暗中的神秘长吠,在各个庄子里蔓延开来。文秀紧紧裹在被子里,眼珠在眼皮的覆盖下不安地晃动。她一下坐在考场上,晶莹的汗珠成串颤抖着滴在试卷上。忽然,母亲从盒子里拾起项链,链条在电灯下暧昧地摇晃。在无数个平常的放学回家的傍晚,有一个三姐姐匆匆地走过,没有向她招手。三姐姐头也不回地走在狭窄的小路上,接着转进了幽深的黑暗处,那里通向三姐姐家的后门。“三姐姐,等等我啊!”于是在温暖的柴房里,项链从三姐姐的领口露出来。项链勒住了文秀的脖子。不,不是项链!是水!无边无际的水捂住了她的口鼻。死,冷冰冰的死。她看见了三姐姐简朴的坟墓,一条项链瘫软在冷硬的墓石上。这是一场难忘的梦境,其中的惊险浸透在文秀的骨髓里,成为她用来理解世界的基本经验之一。
三姐姐死在了很年轻的时候。村里人都说,三姐姐漂亮又能干,太可惜。这是文秀第一次梦见三姐姐。
三姐姐去世了,但她从未撤离文秀的生活。每年清明节、中元节和冬至的中午,文秀都要给三姐姐烧纸。父亲领着文秀,一下跑到村南,说:“南边的老祖宗,来拿钱啊!”又跑到村东,喊着:“东边的老祖宗,来拿钱啊!”最后回到家旁边的小路上,父亲先把正红色的纸包依次码好,这是烧给祖父母还有太祖父母的。等红纸包里的快烧光后,父亲就把一个小塑料袋给文秀。
“这是你三姐姐的,你来烧吧。”
“为什么爸不烧了?”有一年,文秀的疑惑盖过了应当保持缄默的直觉。
“三姐姐没有晚辈,只好你来代劳。”
“为什么三姐姐会死掉?”
父亲盯着火堆,不说话。火苗安静地喘息,烟气熏得文秀睁不开眼。
语言一旦被岁月掩埋,就很少能重获新生。
等到文秀更懂事些,妈对文秀说:“你们家的人都是这种脾气。”
文秀还是不明白三姐姐为什么会死,但她很怕大伯。大伯上过私塾,会写顶漂亮的毛笔字。年初一挨家挨户去拜年,文秀总是很骄傲。看看,家家春联上都有同样端稳的字迹,都是我大伯写的!大伯也给她很多好吃的,但她怕大伯,从不独自去大伯家吃饭。有时候,她想到再也看不到三姐姐的脸了,也没有三姐姐教她打麻花辫了,眼泪就洒满了枕头。
文秀醒来,外间父母在争吵。
项链不见了。
母亲说是父亲弄乱了抽屉,父亲说是母亲保管不好东西。他们把斗柜整个倒开,证件、首饰、纪念品——大家都安然地待在原来的地方,但是项链不见了。“是你拿去玩的吗,文秀?”“是你乱拿的吗,阿凤?”“不是的,不是的,文秀是乖孩子,阿凤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算了吧,算了吧。”父母的愤怒眼看着要变为愁苦时,建军抱着个盒子,拽着小东的一条膀子来到了门口。
他拽着小东进屋:“你自己告诉大伯、大妈,你干了什么?”
小东低着头,还是一副木讷的表情,一语不发。那个盒子里装着文秀找了很久的作业本,文秀家缺了的几块旧麻将,阿凤消失了的玻璃弹珠,还有红梅姐少了的发绳,生锈的自行车铃铛,甚至还有一块破了壳停了针的旧铜表。丢掉的时光都被小东藏在了盒子里,也有的被小东换成了糖果。
“这是我的东西!”小东并不在意大人们的目光,只盯着他的盒子看。
文秀一家心下了然。文秀妈问小东:“这些都是小东西,不要紧的。好孩子,你告诉大妈,你有没有看见一条项链?”
大人们围住小东。小东的眸子里映出了黑压压的一群大人。他偏头找文秀,文姐姐清澈的棕色眸子里映着他。文姐姐不说话。
“哇”的一声,小东哭了。
当晚风拂过文秀的额脸,淌过她颤抖的泪痕,饮啜她发间与衣衫中沉重的水汽时,她还不知道项链就在刚才逃离了。她的心脏还在猛烈跳动。她只知道攥着小东的手往家里走,于是两只冰凉的手在互相偎依中恢复了知觉与温暖。他们脱了浸满河水的鞋,河岸边留下他们湿漉漉的两串脚印。同时,那在母亲指间震颤的金色链条已经约好同清澈的河水永远流浪。也许在河底某处淤泥里,正沉没着文秀少女时代那个绮丽精致而又神秘可怖的幻梦。
当雪花纷飞般的试卷掩盖住文秀的高中岁月时,项链缠住的纷繁思绪就自然被现实沉重的压力击碎。
小东不再来家里做客。父亲总是先把鹅腿夹给文秀。“爸,你吃吧。”“不用,我们文秀上学更辛苦。”
母亲悄悄和文秀说:“我们庄上有两个考上大学的女孩了,将来都是好女孩。人家现在都说,我们文秀是第三个好女孩子!”
成为一个好女孩子?三姐姐算是好女孩子吗?她能做一大家子的饭,也会打漂亮的辫子。
文秀有时后悔自己没有去追上三姐姐。可不管她如何大声呼喊,三姐姐还是在那条遍布着碎砖、石子的狭窄土路上,向着神秘的幽深走去。她不知道三姐姐的脸上有没有泪痕,因为她最后看到的也只是一道高挑的背影。大伯敲开三姐姐的房门时,一切都太迟了。她的生命消失了。恋人把那根项链放在了三姐姐的墓上,再也没有回来。他离开时一无所有,没有财产也没有亲人,正如同他来到时那样——而三姐姐从此不只是大伯的女儿、两位姐姐的妹妹、四堂哥的姐姐。她短暂的生命有着一条绚丽的注脚。
飞鸟成阵,盘旋着羽集在一片方正的土地上。升起,下落,它们的体温公平地呵护了每一户的农田。
文秀独自去往考场。
“文秀,别紧张。好好考!”
“知道啦,我走喽!”
朝阳的光辉代替了夜色,绚丽的光彩延伸到土地尽头。云彩陪着文秀前行,河流、土墙和田野却都飞快地退去。就像夜色退场时收走星星一样,牛车上安睡的文秀、举起柴火的文秀和哭泣着回家的文秀也都渐行渐远,终于了无踪迹了。
有一天,小河会变得黏稠沉重,青春会转化为苍老,可沉睡的项链却不改其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