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朵
张端义的《贵耳录》记载的这个故事,可以说是历史上最有名的一段八卦——
皇帝来找他的情人李师师,而李师师正在幽会她最喜欢的情人周邦彦,一时间无处闪躲,周邦彦就去了床下,听见了皇帝和李师师之间的私房密谈,第二天作了那首《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在小说中,在影视剧中,这段故事不断被讲述,被重现,它是令人掩口而笑的历史的桃色花边,谁曾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呢?李师师这个女人,她的两个情人,都不错。
徽宗是富于才艺的皇帝,有人说他是李煜的转生,这两个人,在气质和人生经历上的确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李煜善词,而徽宗善画,是文学系与美术系的差别,是文与艺的差别。他来找李师师的时候,是三四十岁清俊的男人,而床下的那位老周,实际上比徽宗大了二十六岁,早就是个老头子了——都这么老了,不晓得他为什么还要躲。然而两个人的私人关系却是不错。徽宗建了一个新的音乐机构:大晟乐府,它的提举官就是周邦彦,是徽宗钦定的掌舵人。他俩之间,的确不曾为一个女人红了脸。
文人们却因这件事展开想象:他们希望得到的结论是李师师爱老周而不爱徽宗。爱文艺而不爱权力,是文人最想看到的美人心性,可惜美人不傻:徽宗的文艺才能并不输老周,何况徽宗更年轻、更为英俊。作为一位宋代女性,李师师拥有的选择权是不可思议的——你是要道君皇帝,还是清真居士?你选赵佶,还是周美成?这选项比梁朝伟、木村拓哉、德普等旷世美色陈列于前任君拣选,还要优渥到不知哪里去了。
非只如此,陈列在李师师面前的男人,还有当时的黑帮大佬,以及帮派中最为英俊的小弟。
梁山的人想要见李师师,是派燕青打头阵的。《水浒传》的这段话本,也算是文学史上的名篇。燕青知道妓女家里每天生张熟魏,认人不清,所以来了一出“猜猜我是谁”的游戏,自称是老鸨的熟人。
李妈妈道:“小哥高姓? ”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的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么? 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来? ”
黑社会就是黑社会,流氓就是流氓,古代的流氓和今天的流氓所使用的手段,真是一般无二。当晚宋江就跟李逵等人在李师师处,惊扰了道君皇帝,吓得皇帝“一道烟走了”。话说,梁山上的顽徒费了好大力气,要见皇帝做什么呢? 难不成还要暗杀?不是的,他们是想“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的。宋江希望成为大宋朝的正式员工,所以来到妓院这个场所抓皇帝,现场讨要编制。这位黑帮大佬……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想清楚。
所以就让我们鉴赏一番宋江在李师师面前写的这首词吧!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这是一首《念奴娇》。从词中看得出来,宋江不爱李师师。第一句,他是一个在个人事业的瓶颈中迷茫的男人。第二句,他在家乡的事业布局需要更上一层楼了。第三句,李师师很好,李师师很美,李师师很贵,但是她值这个价钱。第四句,李师师太美了,他感觉自己就算是花了钱,也有些不配。有些好看的鞋子,穿在脚上未必舒服,这个道理,不光女人懂,男人也懂。第五句,他已经忘记李师师了,满心里想的都是梁山泊。第六句是一句起义的暗号。第七句,他强调自己的忠义,他所说的“四海”,其实就是一个人:皇帝。第八句,因为得不到皇帝的赏识,他感到非常的痛苦。
让宋江感到痛苦的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女人。
永远是如此。宋江的爱情永远是给予男人的,不管是再渣的男人,他再看不上的男人,凌虐他忽视他的男人,粗鄙无境界的男人,与他格局不通的男人,与他绝对无法相互理解的男人……也比女人强。他的心,为男人而动。他的泪,为男人而流。
虽然彼此无染,宋江也算是李师师的客人,管他有没有爱情,黑帮大哥出手阔绰,论实际的,比老汉周邦彦强太多了。爱情故事倘与黑帮故事结合,那是令人兴奋的桥段,然而大哥眼中只有功名利禄,不如看看他手下多情的小弟。李师师虽然有温柔可爱的皇帝情人和善于歌讴的词人情人,可论颜值和气质,谁能比得上亦正亦邪的燕小乙?所以在筵席上,李师师将燕青的身体摸遍了——
数杯之后,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文绣,愿求一观如何? ”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 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体!”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裸体。”三回五次,定要讨看,燕青只得脱膊下来。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
爱上一个人,就是一个瞬间的多巴胺爆炸。她的爱情,在这一刻归属燕青,把皇帝和词人都忘了个精光。不过,这段相差两岁的年下恋,无论展开与否,师师都注定被辜负。且看燕小乙在李师师和皇帝面前唱的这段《蝶恋花》——
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
薄幸郎君何日到? 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
跟许多首曲子词一样,这首词是假装自己是个女人写出来的。词中有相思,但那是女人对男人的爱,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男人的爱注定是薄幸的,这个男人是一定要走的,是留也留不住、盼也盼不来的。
燕青在皇帝和李师师面前唱这首曲子,大有深意。这其中的相思之意,不是对师师的,而是对皇帝的。自古以来,当一个男人想要得到地位更高的男人的重视时,他们就把自己比作满腹相思的女人,在等候着自己的男人。每当此时,你会突然发现:这些所谓的“直男”,这些辜负了无数女人的“渣男”,他们哪里不懂爱情,他们也会心碎,也会相思,也会忐忑不安,也会肝肠寸断。只不过,他们情之所钟的对象,是对他们的前程起到决定作用的、手握权柄的其他男人罢了。
这种文人的花样,我们见得太多了。为了一个荒淫的楚王,屈原都哀怨成什么样了——“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离骚》)不是说好了黄昏时分一起私奔,你却不来!曹植那样家世煊赫的翩翩少年,哪怕掌权者是他的父兄,也要有“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七哀诗》)这般的叹息。骨子里十分清高的杜甫,也会自比“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诗中的佳人向往爱情,却害怕爱情的那根毒刺,所以只好孤单度日……中国古代的男人,在其他更强的男人面前,莫不是女人一样地思慕、缠绵、哀怨、恐惧。
像这种调子,我们早已了解,我们只是想不到:燕青,这样一个来去自由、天不覆地不收的黑帮少年,竟然也会跟他们一样。由此可见,男人学好不容易,学坏却是一瞬间;女人教出好的情人很不容易,稍不留神他们就会被其他男人带着跑了。功名利禄是多么肮脏的东西,真是白瞎了燕青这样的美好青春。
很多男人的生命中是没有爱情存在的,因为爱情的对象——那个女人,或者那些女人,她们的手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男人得不到怜弱的乐趣,他们只是慕强。所以这段故事里,摆在李师师面前任她挑选的男人:徽宗、周邦彦、宋江、燕青,有哪一个是真心爱过她的呢? 也许,在所有情人当中,徽宗还是最好的。毕竟从一开始,徽宗就有种“这个江山十分不要紧”的态度。这个心中没有其他男人的天下总男人,爱的是她。这种情节,官配的说法叫作“爱美人不爱江山”,又或者叫“沉迷女色”“荒淫无度”。
天下的大臣、百姓和黑帮都指靠着徽宗,徽宗则视他们为无物。徽宗视六部为无物,一心只想搞大晟乐府。他怪欣赏周美成的,因为他的词写得漂亮,哪怕他趴在他所爱的女人床下偷听他们说话也无所谓。有一群强盗想通过贿赂他的女人讨个官来做,但是徽宗不想对他们负责,于是跑了。
——我本想给你们讲一个爱情故事,讲一个女人的故事。此时我发现,它已不知何时变成了男人的故事。这故事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历史”。在这段“历史”中,女人在哪里呢?
男人们轮流登场表演,像李师师这样的女人,只是一个舞台。